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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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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真好听啊。
林迟安有些悲哀,怎么这么乖的孩子却要受到这样的对待?温柔和良善,可能真的是没用的品质。
小区里没有电梯,他只能扶着少年慢腾腾地在黑漆漆的楼道里一级级爬楼梯。
走着走着心里就更愧疚了,林迟安应该让他在底下的长椅上等的,不然这孩子等会儿又要下楼,太痛苦了。
可少年却没抱怨什么,也对他的提议毫无意议,反而表现得很感激。
林迟安的心一忽儿冷硬一会儿柔软,纠结得快疯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
走上一层楼,他止住脚步扶着那少年停在栏杆边上休憩片刻,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无意识地问了他的名字。
而少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笑着说:“我叫薄聆。”
他的声线清澈干净,挨得离林迟安有点近了,轻轻的呼吸声擦过他的耳际。
林迟安怔愣一瞬。男孩子的衣服上沾满尘土,气息却清新冷冽,像静默地从薄荷叶上流淌来的微风。
进了门,林迟安开灯,让他在沙发上坐一下,自己去取出了医药箱。
薄聆很规矩地坐在那里,微垂着头,眼神固定在自己的膝盖上,并不四处打量。
林迟安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忍不住问:“怎么会被那些小孩儿打?”
薄聆听了这话也没有什么怒气,声音里带着一点懵懂:“我也不知道。我看他们几个人行为举止很特别,衣服也穿得不一样,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他们突然就发火了。”
林迟安沉默着,心底更为厌弃这个社会了。有的人,就是能够这么蛮不讲理,旁人多看他们一眼便像只公鸡一般斗回去。
温柔和理智,对这样的人是没有用的。跟他们谈礼貌,甚至是件可笑的事。
林迟安拿出了棉球和酒精,却一下子陷进这样的思绪里,失了神。
“哥哥,”薄聆小心翼翼地出声,“你在想什么?”
林迟安浑身一震,意识到他叫了自己一句哥哥,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叫他哥哥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啊。
“没事。”他声音有些哑,用棉球蘸了酒精想替他先擦拭伤口。
薄聆却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声音急得很:“别管我了,你先给自己处理伤口吧。”
楼下黑漆漆的,薄聆并没注意到,这时才看见他另外那只手上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他难受得眉毛都皱到了一起:“该多疼啊。”
恍惚间,林迟安听到一种类似细针落到地板上的声音,“叮——”,细腻清润,几不可闻。
陌生的善意,忽地涌入他贫瘠的心脏,那地方蓦地发起烫来。
薄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了话之后,眼前的哥哥却更为呆愣,他看着那血迹干涸的手背,咬咬牙大胆地拿过了他另外一只手上的棉球。
湿润的棉花擦过裂开的手背,酒精渗进去,疼得林迟安差点抽出手去。
但很快他的手就被薄聆握住了,触感温暖干燥,而手背上一阵清凉,薄聆轻轻吹气,道:“忍一忍呀。”
那句温热的话落至耳际,林迟安立刻就不争气地湿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他泪意汹涌,一时间喉口生痛,仿佛有着呐喊的冲动。因为这幅模样太过凄怆,他自己也知道古怪,很快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小希死后,林迟安一直处于这样情绪格外容易波动的状态。那孩子的事让他遭受打击,又加上最近诸多烦心事折磨心神,他如今脆弱不堪。
想起小希,林迟安绝望至极,觉得这样不公平的人世简直不值得留恋。
为什么那么好的孩子会过得那么凄惨?为什么无耻之徒逍遥法外,而认真生活的人却要饱受命运的摧残?
薄聆替他擦干净伤口,又用干净纱布替他包好伤口,目光落到他低垂的头上。
男人还很年轻,二十四岁左右的年纪,五官算不上多么出色,但气质称得上清隽,言谈举止温柔从容,给人一种教养良好的感觉。
而这个男人,正在无声地哭泣。
眼泪直直地掉下去,一颗接着一颗,仿佛难过得要命。
薄聆没有出声询问他为什么哭,只是伸出自己的手掌,在林迟安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这是个很有私密意味的动作,既代表着安慰,又说明了双方的关系亲昵。
大概是因为薄聆身上的气息太好闻,又或许是因为他的长相天真好看,林迟安并没有抗拒这样的动作。
只是手掌心上传递给他的温度让他哭得更为厉害,甚至低低地泄了点哭音。
温暖让人们依赖并信任,而此刻的林迟安却因为那样的温度而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他为从前的自己而哭,也为将来的自己而哭。在陌生人面前,他眼前却好像浮现出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
四周灰白,眼前立着一块墓碑,底下鬼域之门大开,肮脏堕落的生灵从那口子里伸出淌着黏液的爪子来。
林迟安跪在自己的墓碑前痛哭流涕,而那些黑暗中的怪物即将要挨着他的身躯,攥住他的脚踝将他拖拽下去。
去往成人的世界,去往一个自私自利的国度,去往兽场,与百兽争夺鲜血和生肉。
“哥哥。”
薄荷叶的味道涌入鼻腔,林迟安深吸一口气,凉得心脏都颤了颤。
他有些发懵地看向薄聆,眼里还含着雾气。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回想起来顿时令他脊背生凉,在那里他沮丧绝望得像是要放弃生命。
少年的眼睛干净得像一泓清泉。林迟安稍稍定神,手被包扎好了,他惊讶地说了句谢谢。
薄聆小小地笑了下,似乎挺开心,又把自己的脸凑过去,指指颧骨上的擦伤:“哥哥帮我处理一下吧。”
他的样子如此单纯。
但林迟安不禁想到,在面对一个人突然崩溃落泪的场景时,他怎么能那么淡定平静?没有好奇地多问一句什么,目光也坦荡,乖得惊人。
他抿了抿嘴唇,用纸巾擦干泪水,细致地为薄聆处理好伤口。
夜色也浓如墨水,仿佛渗进了这间屋子,林迟安身上笼着一层阴影。
他的动作认真轻柔,把每一处伤口都处理得妥帖。头微微垂下,发丝柔软清爽,睫毛意外的很长,于是薄聆很喜欢似地看着那里。
这气氛温和静谧。林迟安扔掉棉签,却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对薄聆说:“可以了,你走吧。”
大概这间屋子也以为它善良的男主人会留下无家可归而且心地善良的这孩子的,所以当林迟安说完话,它打了个寒颤,屋子里顿时变冷起来。
林迟安的眼神平静无波。
从此刻起,他终于决定要与这个自私的社会融为一体。因为暴虐的人世使他活得悲惨不已,因为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对这惨淡的人生图景唉声叹气。
媒体传播着数不清的社会新闻,起初看得人怒火攻心,时时为他人流泪,为罪恶丑陋的嘴脸而震惊。
可时间长了,看得多了,人心也就麻木了。哦,这个孩子被打死了。哦,那个学校又出事了。哦,这个女孩子失联了。
滚动的电子屏幕飞快跳过这一页信息,悲剧被淹没在冗杂烦闷的日常生活里,换不来人们多一刻的哀悼和痛心。
每个人都在这潭冷彻骨头的水里浸泡着,实在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关心旁人是否被冻得要死了。
在这苦寒的地方泡得久了,心也自然冷了、硬了。
林迟安痛恨这样的人们,痛恨这潭水,更痛恨竟然还有着一颗火热的心的他自己。
要是他不那么容易为别人而悲伤难过,他的生活会不会轻松得多?
他的眉间挂上残酷的痕迹,微微皱着,似乎是个赶走不速之客的标志。
薄聆撑着沙发背靠站起来,对他鞠了一躬,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哥哥帮我包扎。”
他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自始至终林迟安都没有站起来,没打算送他。
薄聆费力地打开门,走出去,又转过身,在楼道里亮起的声控灯光下笑起来,对着林迟安再道了一句:“哥哥晚安。”
门被轻轻合上。
林迟安这才向门口投去眼光,他看了许久许久。直到外头一点声响也没有了,他发红的眼眶才又淌出了大片眼泪。
今后,他就要去到真实的世界啦。他从前对于这地方的幻想已经被打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要站到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屠宰场。
然而突然地,他一个激灵,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攫去了灵魂,双眼瞪大。
他的嘴唇颤抖着,吐出不成句子的破碎词语,脸色苍白如墙壁,神经质地伸出双臂在空中乱抓乱挠。
这场景诡异得让人心悸,魔鬼噬人不过如此。他像在与做出决定的自己作斗争,又像是寻不到出路已变成失心疯。
林迟安出了一身大汗,整个人泡在水里一般煎熬。啊!关心人时,他常常遭受冷眼。为何心肠冷硬,生活也还是一样的艰难?
“噼噼啪啪……”
秋雨无定数,在人们还未反应过来时无情砸向大地。雨声极大,用力拍击着窗户,屋外树叶乱颤,吵得人心慌。
这声音惊醒了林迟安。斗室之内,原本只有他心音杂乱,雨声溜进来,倒给了他几分清凉。
他再一次想起小希。那是他资助的一个偏远山区的孩子,刻苦学习,积极进取。
林迟安从上大学开始,就加入一个贫困山区学生帮扶计划。他没有兄弟姐妹,因此把许多心力和情感的寄托放在那个孩子身上。他努力打工,省吃俭用,希望能够帮助小希完成学业。
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但知道有个人在拼命地进取,在跟着他一起向往美好的未来,憧憬着更好的明天,他便心头一暖。
小希对他而言,不仅是一个类似弟弟的存在,更是在孤独岁月里的灵魂慰藉。
可他死了。死得那样冤枉,死在这凉薄的世界,再也没有明天。
小希的外公肾衰竭,被镇上的医院转送至大城市的医院里,他担心外公便跟着去了。在医院里他坚强地忍住眼泪,学会在交通复杂的城里穿梭,为了省钱去吃最偏僻角落里的便宜炒饭。
他那么善良那么勇敢,却在异乡里因为护着一个可怜的流浪汉而被白日滋事的凶恶酒鬼们活活打死。
这是什么世道啊!林迟安恨得咬牙切齿。
小希死去的身躯在大地上砸了重重一个坑,仿佛给林迟安也预先掘好了坟墓。他总归要逃离这无望的世界。
但林迟安选择了继续活着。
可这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吗?活着,就注定要否定过去的自己,接受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吗?
林迟安之前是那样觉得的,于是他要硬起心肠,可此刻他又做不到了。
放任一个刚刚给他包好伤口的孩子在雨天无家可归的四处晃荡的行为,简直可耻!
是的,他无法忍受。见别人受苦受难,他无法不起怜悯之心。
他林迟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窝囊废!
林迟安勾起嘴角,卷出一个苍凉的弧度,尽情地把自己嘲笑了一回。不错,他注定一事无成。
寒气涌入房子,林迟安想通自己不过是个垃圾,便也平静下来,放下双臂,安静地坐着,躯干逐渐变得冰冷僵硬。
空洞的目光放远,他看见白色的墙壁上,影子在晃动。
它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从那白壁上跳了下去。乌蒙蒙的,像一抹灰。林迟安眼见着它跌倒在地板上,浑身没骨头似的,半天才撑坐起来。
它蠢得很。想要跑出去,却一直在原地踏步,腿抬得高高的,却不懂往前迈,只轻飘飘地摔回地板上。
它永远也跑不出去。
不知怎么地,林迟安被脑海中“永远”这个词给惊着了,忽地哆嗦起来,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接着,他听到了“咚咚咚咚”的声音。
胸腔里,那颗心突突地跳起来,快得不可思议,重重地砸响,不详又奇异。
他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向厨房,从温水壶里倒出一杯热水,急切地喝了下去。热流淌过食道,温暖了胃,他这才觉得好过了些。那颗心才不至于跳出胸膛。
只是太阳穴的位置也开始发热了,他脑袋发涨,双眼变红,一股熟悉的冲动又回到他的身体——他抓起伞,冲下了楼梯。
果然,林迟安是个笨蛋。
哪怕是第一百次被袭击,被用尖利的刀在心脏翻搅,他流出来的都是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