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昼》越涧

2、第2章

　　班上有个同学爱喝可乐，上午一瓶，下午一瓶，晚上还喝不喝不知道，然后上个礼拜，蹲下上厕所的时候腿一弯，骨折了，到现在都还在家里躺着。
　　卢正清暂且将卫逍安排在了他空出的位置上。

　　第一堂课一下卫逍就被众星捧月地围了起来。
　　班上的同学七嘴八舌地问着他关于他私人的问题，热情洋溢。
　　这下连作业都没人收了。

　　盛逸舟“咔”地把笔一合，决定过去凑热闹：“我也去夸夸他。”

　　卫逍坐在教室的另一侧，要想说上话，必须跨越大半个教室。
　　程昼嘴角抽搐，从喉咙里“呵”出一个音节，不由自主朝卫逍那边望去。

　　找卫逍聊天的人去了一拨又一拨，卫逍始终被乌泱泱的人群环绕着，遮得密不透风。

　　他看不见卫逍的人，但能看见和卫逍说话的人的反应。
　　班上的女生捧着红彤彤的脸颊，笑靥如花，那副腼腆娇羞的模样，一看就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应。

　　他知道早上收到的早餐有这个女生的份。

　　程昼收回视线，没注意到说去拍马屁的盛逸舟并不在卫逍身边那群人当中。

　　过了一会儿，盛逸舟轻快地哼着小曲儿回来，说了声“转了”。

　　程昼满脸疑惑地看向他。

　　盛逸舟当他聋，扯着嗓子重复：“两百块，给你转了——”

　　程昼险些真聋，身子朝后仰了仰，一边将欠卫逍的三十九毛八还回去，一边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问：“你不是夸新同学去了吗？”

　　“一句话的事儿，要花多少时间？我爸说了，要想人缘好，先得学会夸人。动动嘴皮子，人家高兴，自个儿称心。”

　　程昼没吭声。

　　盛逸舟忽然把脸凑到他跟前，端详了下他的表情，笑得眉飞色舞：“昼哥，你该不会是醋了吧？”

　　程昼摁着他那张大脸把他推开：“没。”

　　盛逸舟乐不可支：“装？你再装？”

　　“昼哥，作业。”组长终于来收作业了，替他解了围。

　　第二个课间倒是没人再找卫逍了，只不过卫逍主动找了过来。
　　程昼见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钱我还你了。”

　　卫逍错愕一瞬，旋即说明来意：“我知道，不是为这个找你。听卢老师说物理竞赛的资料在你这里，卢老师让我问你看完没有。”

　　竞赛资料既有电子版的又有纸质版的，区别在于纸质版的有红字批注，是卢正清手写的笔记。
　　卢正清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了，那些时髦的搞法他不会，也懒得让学生帮着弄，所以是普天之下独一份。

　　高三再攻竞赛已经晚了，进不了集训队，拿不到保送资格没意义，舍本逐末不划算。

　　这份资料在他手上存了两个月多，一直没有其他同学问他要，现在毫无预兆地要他拱手让人，心里竟然起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他垂首从桌肚里翻出厚厚的竞赛书，神色寡淡地问：“你不是来备战高考的？”

　　卫逍：“想从竞赛题里学点东西。”

　　有些竞赛题的方法拿去解普通题型，是杀鸡用牛刀，只会把简单的问题变复杂。
　　但有些竞赛题十分有助于打开思路，程昼对此深有体会。

　　等卫逍拿着竞赛书走了，盛逸舟忙不迭惊诧地问：“你跟卫逍之前就认识？”

　　一面之缘而已，程昼跟谁都不想产生过多瓜葛，果断说：“不认识。”

　　“那他刚才怎么……”

　　程昼一记眸光扫到他脸上，盛逸舟识趣地闭了嘴。

　　—

　　程昼想起校卡上还有三百多，下午随便在学校食堂吃了一碗热汤面，接下来半个月的三餐，他都打算在学校解决了。

　　太阳落山前，程昼给程绍军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从今天起要上晚自习了，晚餐在学校吃，中途不回家，不用往家里打电话。
　　程绍军没回他。

　　王同烁也准时准点给他发来消息：【打游戏吗？】
　　程昼动动手指敲了两个字：【不打。】

　　【两颗星星亮晶晶：那看片吗？我这儿又弄到3G的资源。】
　　【×Z：不看。】
　　【两颗星星亮晶晶：兄弟，你是真不正常还是装纯洁，怎么我每次拿好东西跟你分享你都对我爱答不理的。】

　　程昼看见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索性不回，熄了屏幕回教室自习。

　　王同烁给他传的视频都是男人和女人的，可他克服不了由来已久的心理阴影。
　　这位朋友一贯粗神经，他也不好说什么。

　　今天是恢复晚自习的第一天，学校管得相当严，年级主任带着二十几个班的班主任浩浩荡荡地巡查，偏偏在程昼他们班门口驻足许久。
　　自然跟卫逍脱不了干系。

　　卫逍被年级主任单独叫到走廊上私聊，还有那么多老师撑场面，程昼连续霸榜了快三年都没受过这样的待遇，要说心绪平和一定是骗鬼的。

　　盛逸舟在他旁边啧啧称奇：“佩服是佩服，可他这样端着架子也太累了吧。我真觉得他身上有股和年龄不符的成熟，跟我爸也太像了。”

　　程昼一嗤：“你就单纯想叫他爸爸。”

　　盛逸舟大方承认：“别说，没人我就给他跪下了，得多少年才能养成这身矜贵儒雅的气质啊。”

　　坐在他们前面的池伟闻言插嘴：“人本来就是家里人当皇帝养的，跟咱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那天从老卢办公室旁边经过，看到里面站了帮穿西装的，忒有排面。人跟咱客客气气的，咱也跟人客客气气的，掂清楚自己的斤两，省得人到时候游戏完人间，拍拍屁股走人了，咱还得苦逼兮兮地奋斗终身。”

　　这话透着一股子酸味，盛逸舟听着他土了吧唧的“人人咱咱”就想笑：“池伟，他是不是当皇帝养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看你挺像皇帝身边那位的。他不来你不也只能考五百来分吗？”

　　池伟恼羞成怒：“滚滚滚，老子再也不好心帮你们刺探敌情了，让你们自己猜去。”

　　盛逸舟满不在乎地一笑：“关我屁事，昼哥你说是吧？”

　　程昼不动声色地换了张草稿纸，继续做下一题。

　　以往他都是先做数学作业的，但今天狂刷起了物理题。
　　不为别的，就因为卫逍今天找他要走了物理竞赛书。

　　心思不在题目上，程昼换了好几种解法都得不出正确答案，正心烦意乱，坐在门口的女生一蹦一跳地跑来跟他说：“昼哥，老卢叫你出去一下。”

　　盛逸舟自觉起身让道，伸手准备拍程昼的肩膀，想起什么又默默把手收了回来：“昼哥，好运啊。”

　　程昼提笔在演算到一半的草稿上做了个标记才不紧不慢地出去。

　　三伏天，教室里开了空调，程昼出了门便把门关上，卢正清见他出来，转过头对年级主任说：“程昼你们都认识，我就不介绍了。现在就是要从他们两个里选一个。”

　　室外湿闷的夏风裹着炙热的暑气，夜里蚊虫在头顶的白炽灯周围缭绕盘旋，闻风而动，嗡嗡叫嚣着向他袭来。
　　程昼面无波澜地挥了把空气，在几位老师面前站定。

　　卫逍见微知著，偏头对年级主任说：“陈主任，我们到办公室谈吧。”

　　年级主任早已汗流浃背，刚才注意力全放在卫逍身上，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环境实在恶劣，大手一挥：“走走走，都到办公室去。”

　　程昼不由看了卫逍一眼，恰好对上他的视线，不到一秒就别过了脸。

　　年级主任把他俩单独叫出来为的是高考动员会的事。

　　“是这样，距离高考不到一年了，学校按照惯例要开个动员会鼓舞士气，需要挑个学生代表在会上发言。刚才我们已经跟卫逍聊过了，他说他初来乍到，不能服众，叫我们另选他人。你常年稳居年级第一，成绩比较稳定，不如就担了这个重任。”

　　他果然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要是不配合，他们只会觉得他不识好歹。

　　他最烦写东西了，拉低他平均分的唯一短板就是语文。
　　问完卫逍才来问他？
　　卫逍不愿意去就让他去？
　　什么意思？

　　程昼心不甘情不愿，恹恹地把名额推给卫逍：“他比我会说话，也更适合这种场合。”

　　卢正清带了他三年，固然看好卫逍，但心是偏向他的：“你可考虑清楚了，这是实实在在出风头的机会。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一般不都爱争个荣誉吗？怎么白白送到你面前你还不乐意。”

　　可他偏不乐意，抬眼看向卫逍：“我愿意把机会让给新同学。”

　　卫逍默然凝视着他，不说话。

　　年级主任看看程昼，又看看卫逍，最后还是打着官腔询问卫逍：“那卫逍，你愿意接受这份荣誉吗？”

　　卫逍沉吟片刻，一瞬不瞬地看着程昼说：“我愿意。”

　　—

　　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汇集了雄厚的师资力量，生源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光是高三学子就有一千四百来号人，晚自习一下，人头攒动。
　　程昼混杂在涌动的人潮里，袖子突然被人从身后扯住。
　　月黑风高，谁也遭不住这样的惊吓，他也不例外，魂差点散，回头见到拽他的人，脸色顿时冷了几分。

　　半晌他顶着那张清冷俊俏的脸没好气地说：“麻烦下次靠近我之前先叫我一声。”

　　卫逍刚才叫过他，但周围太嘈杂，他没听见。

　　“我想和你谈谈。”卫逍说。

　　程昼满脸写着不高兴：“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卫逍面不改色：“那就谈谈为什么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程昼跟他对峙两秒，败下阵来，十分不耐烦地问：“你想说什么？”

　　卫逍郑重其事地说：“如果我没转到这所学校，作为高三代表发言的毫无疑问是你。与其说学校要的是一篇演讲稿，不如说是一个能调动大家情绪的人。陈主任之所以找我，是看在我父亲的薄面上。不是我当仁不让，而是你把机会让给了我。”

　　程昼没闲工夫听他做思想工作：“所以？”

　　卫逍也不再兜圈子：“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程昼没吭声。

　　自从卫逍进班以后，找他请教问题和要作业对答案的人少了，拐弯抹角采访他感受的多了，以后也少不了拿他跟卫逍比的。

　　他沉吟片刻，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出一个事实：“你应该不缺朋友。”

　　毕竟头一天报到就有那么多人上他那儿拜码头。

　　卫逍：“我只想跟你做朋友。”

　　程昼一哂：“我觉得你是想跟我做对手，而不是朋友。”

　　卫逍没有急着否认，反问道：“矛盾吗？”

　　不矛盾。

　　程昼没继续跟他怼下去，默不作声地迈步。
　　卫逍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这样微妙而诡异的气氛一直保持到两人走到校门口。
　　程昼脚下一顿，看向卫逍：“你往哪边走？”

　　“左。”

　　正好。

　　“抱歉，我往右。”

　　程昼说完就自顾自走了，可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不对劲，回头一看，卫逍竟还跟在他身后。
　　他听见自己不可思议地问：“你不是说你往左？”

　　“想和你顺路，原本想往哪个方向走并不重要。”

　　呵，为了拜把子死缠烂打，这事儿他小学都干不出。

　　程昼甘拜下风，转过身来敷衍地问：“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可以各回各家了吗？”

　　卫逍：“动员会前的质检，不论谁是第一，希望毕业之前，我们都能和平相处。”

　　敢情这才是正题。

　　程昼气笑，嗤之以鼻：“你是担心我到时候考不过你，不择手段打击报复？”

　　卫逍：“怕我考不过你，没朋友。”

　　“你这人真是——”狡猾又坦率。

　　卫逍眉梢微动：“ 我真是什么？”

　　月光过于温柔，程昼目光躲闪地避开他那双借了月亮清辉的眼睛，佯装冷酷：“没什么。”

　　走出一段距离，他脚步一滞，背对着卫逍开口：“老卢那里有去年质检的试题，暑期补课的时候给我们讲过，你当时不在，可以要来看看。”

　　卫逍站在原地，看着少年融入夜色的颀长身影，轻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