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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花灯 ...

  •   那天午后,祁王下旨请江世卿入宫。在那之前,张德淮几次劝他,对江世卿一定要用怀柔之策。他有这个打算,但是并不打算按照他们说的那样做。

      天空碧蓝如洗,江世卿在景祥门前站定了身子。

      江世卿知道祁王不会放过他。

      这个男人残酷狠戾,手握生杀,他从不对任何一个忤逆他的人心慈手软,更何况这一次,他的所作所为,伤害到了润意。

      他就像是一头在黑暗中折服的猛兽,只等待着一个一击即中的时机。

      他给自己过去的很多好友都寄了信,已经抱定了从容就死的准备,后来他还给沈暄和写了一封,写好之后不知该寄向何处,擦燃了一根火烛,默默燃成了灰烬。

      文人们闹得太凶,午前在御门外杖杀了两个,其余的登时消停了不少。祁王的态度很明确,也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两方没有妥协,谁也都不能更进一步。

      三希堂里一个下人都没有,祁王自己正站在窗边,江世卿对着他行过了礼,祁王并不叫他坐,反而似笑非笑地问:“你觉得本王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江世卿依然穿着那件旧官服,袖口都磨的发白发秃,他清隽地笑笑:“大概是要送臣上路吧。”

      祁王一哂:“回京之后,你一直在户部供职,本王瞧你做得还不错。”

      “微臣主理江南一带的田赋,”江世卿从容说,“江南一带水草丰茂,本不宜种植小麦,反倒是水稻连年丰收,微臣向尚书令提出改收水稻的赋税,如此一来,江南一带赋税多了二成。此外,我朝抑制商贾的政策由来已久,臣以为对江南一带可以稍稍放松,养蚕缫丝,除了可以供应朝廷,也可以富庶一方百姓。”

      如此分门别类,江世卿一口气说了十余条,说到最后,终于如释重负地一笑:“终于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完了,还请王爷恕罪,微臣怕今日不说,日后再也没有提起的机会了。”

      江世卿是个心气儿很高的臣子,正因为心气儿高,所以渴望遇到一位贤德的主子实现他的抱负。如今早已非乱世,群雄逐鹿的年代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如今守成,反而再难见雄主良臣。随王实非良主,江世卿自己心里也明白,他的这些建议,随王都当做了耳旁风。

      他没指望眼前这位祁王能有什么表示,在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觉得祁王应该时时刻刻都想置他于死地。

      但这一次他想错了,祁王沉吟良久,突然赞了一声:“不错。”

      江世卿一愣,祁王已经走到了挂在墙上的地图前,他用手指着江南一带道:“长江下雨连年凌迅,皇上说今年要为南方换一位父母官,本王觉得你不错,应该可以胜任。”

      虽然是外放,做到父母官一级,对于江世卿来说却已经是高升了,江世卿讶异地看着祁王,一句话脱口而出:“您竟然提拔我?”

      祁王不甚在意:“本王为何不可提拔你?”

      江世卿微张着嘴,一时语塞。祁王扫过他袖口的补丁,神色自若:“本王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江南。本王去过,说真的,本王很喜欢那里。不单单景色宜人,那儿的民风也淳朴,是人杰地灵的地方。”

      那一天的江世卿,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离开的三希堂,祁王说调任很快就会送到府上,他不用再额外进宫辞行了,临行时,他忍不住说:“微臣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殿下,不知殿下可愿为微臣解惑。”
      “润意。”祁王念了一个名字,他不看江世卿的神情,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她的事本王不能说,除此之外的问题,随你问。”

      江世卿垂下眼,忍不住笑笑,朗月和风:“那臣,没有问题了。”他长揖及地:“微臣定不负所托。”

      天晴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江世卿在三希堂外面的丹壁上,遥遥跪地叩首。他不知道自己跪的是谁,跪的到底是皇权,还是别的什么。但对祁王,他内心深处涌动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祁王会是一个很好的权利继承者,江世卿第一次有如此切身的体会,那些对于很多臣子、皇子而言,遥远的黎明百姓像是一个遥远的符号,而祁王,他是深切的爱着这个王朝的,爱的不仅仅是锦绣河山,也爱着黎民苍生。

      出了乾清门,江世卿看见了润意,她仍旧穿着一成不变的旧褐紫色官袍,她最近清瘦了许多,领口愈发的松了。她正带着一批匠人,围着紫禁城的红墙在说着什么,附近原本该是有一株老梅树的,江世卿凭着记忆回想着,如今早就被砍伐了,过了上元之后,大概紫禁城要重新刷红墙了。

      很多年前,江世卿最喜欢的就是紫禁城的春天,那时他偶尔会在宫里碰见来看太子良娣的沈暄和,她穿着嫩绿色的宫装,宫墙之下柳树依依,她脸上总是笑盈盈的,身后是朱红色的新刷的宫墙,两厢陪衬,并不俗艳。

      他在原地看了良久,久到双目发涩,他没去和润意搭话,向南边缓步行去。

      就当沈暄和已经死了吧。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

      江世卿调任的消息一出,祁王的口碑猛地向更好的方向转去了。为人臣子么,虽然有些诤臣,但大部分人也不过是为了自个儿谋个好前程,原本文人们也并不想和祁王这棵大梧桐树做对,不过是不尴不尬地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里,不得已为之。

      如今祁王用人不拘一格,这些孝子贤孙们突然都转了风向,祁王门下越发络绎不绝了。张德淮在南书房外站了许久,看着那些进出的文人墨客,人人脸上都带着欢喜神色,终于忍不住仰天长叹:“祁王为人,果然再难有人望其项背。”

      他到底是用了怀柔的路子,但是这条路,比大臣们推荐的,更适合这个王朝。

      *
      祁王几次来看润意时,都叫她来弹曲子。看来说是要当她老师,不只是说说而已,润意并不算是精通音律的人,虽然又有教坊司的师傅来教,依然是个半吊子。

      午后祁王忙完了琐事,也愿意对着她指点几分,他握着润意的手,一下一下地拨弄着,弹了一会儿润意盈盈笑着耍赖:“不弹了,奴才笨得很,学不会这些阳春白雪。还是学给您研墨熏香才是正理。”

      祁王其实并不喜欢她这么说,他偶尔总想从她身上找到些沈暄和那般狂妄的影子,但她也知道这些不可强求。思及至此,他看着正在拆义甲的润意止不住的叹气:“欺师灭祖。”

      灯辉摇曳,檐下大红的灯笼左右摇动着,隐约能看见里面朦胧的烛火。

      “明儿是上元节,想不想出宫玩?”祁王突然正色起来。

      润意轻轻啊了声:“这……不合规矩。”

      祁王很久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不合规矩,对着润意,他已经做了越来越多不合规矩的事,有些事像是根本不受他控制一样。只是突然在某一瞬间,他恍惚又像是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那一年,沈暄和偷偷在上元节那天拉着他跑出了门,沈府大门不远处就是最繁华热闹的朱雀街,沈暄和害怕他们走散了,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她的力气很大,这双手好像紧得永远不会松开。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新鲜玩意儿走马灯似的出现在眼前,一时间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润意买了一根糖葫芦,吃了两口递到了他嘴边:“喂!小哑巴!你来吃!”

      他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觉得自己像是在做贼,沈暄和笑眯眯地问他:“好不好吃呀?”

      他轻轻点了点头。酸溜溜的,他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沈暄和心满意足的拍了拍他:“好吃吧,以后等我有钱了,就把所有味道的糖葫芦都买下来。哦对了!前面有投壶的摊子,你这么厉害,看到那盏玉兔灯了吗,一定给本小姐赢过来!”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挤在人群最前面,他差了两根全部投中,没有赢到那一盏沈暄和最喜欢的玉兔灯,他捧着他赢来的莲花灯想要给沈暄和看,一回头却发现她不见了。

      茫然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那种巨大的被抛弃感是他始料不及的。

      祁王至今依然记得那时的慌乱与不安,他站在原地,举目四望,那一刻他像极了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他咬了咬牙,沈暄和的名字在他的喉咙里滚动了好几次,终于滚到了唇边,他第一次低低地用自己的嗓音喊了她的名字:“沈暄和。”不是四小姐,是沈暄和。可那一刻,周围火树银花,爆竹与烟花的声音不绝于耳,他的声音就这样淹没在了汹涌的人海中。

      下一秒,一个响亮的声音仿佛冲破时间的缝隙响起:“小哑巴!你在哪里!”

      他猛地冲向人群,沈暄和看见他的那一刻,眼睛亮起来:“哇,虽然不是我最喜欢的小玉兔灯,但是这个也非常好看呢,我就说你是最厉害的!”称赞之后,她又絮絮叨叨地说着,“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差点被挤进河里去呢……”

      他微微笑着听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好像有无穷无尽旺盛的生命力。

      或许对于那时的沈暄和而言,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陪衬,早已经被她丢失在记忆的深处。可对祁王来说,那个小小的女娃,曾是他生命的全部,她的喜怒哀惧、一言一行,都曾无时不刻地影响他。

      他全部的欢欣与向往,都与她相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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