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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打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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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开始,学习气氛明显紧张起来了。繁重的学习任务和目标挤占了路怀远的几乎全部心思和时间,忙点也好,这样就可以冲淡和索望之间有些奇怪的氛围了。
然而不久,路怀远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件事完全挪走了。
郑虎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
其实平时郑虎也常常逃课,但那都是间歇性的、以课时为单位来逃的,从没有像这样一连几天都没出现在学校里过。路怀远也没收到任何请假,因此觉得有些奇怪。
路怀远先是去一向与郑虎玩得好的周小狼那边打探情况,周小狼表示他这几天也没联系上虎哥,很担心,正想去问路老师有没有消息。
于是路老师转着笔,翻开了学生通讯录,打了郑虎爸爸的手机。郑爸爸是个事业小有所成的商人,忙得很,打了三四次才打通。那边声音嘈杂,像是在某个酒场。郑爸一听是孩子老师,客套了几句后说,要给郑虎请三个月的假,孩子给送到培训班了。这不高三了嘛,得好好抓紧了。
路怀远有点疑惑,问郑虎之后还来不来学校。
来,肯定来,去培训学校也就是磨练磨练他的脾气性格,把容器擦洗干净才好往里倒知识嘛,郑爸爸说。
不知怎么的,路怀远觉得这个磨练、容器的说法十分瘆人。
“哪家培训学校啊?”
“哦,就是那家很有名的,栖云山上的青行院,听说风景可好了,管得也好,保证出来后焕然一新,哈哈哈。”郑爸为自己英明的决定颇感得意。
路怀远手指间翻转的笔啪的一声掉在桌上,在空白的教案上甩出些歪扭的墨渍。他猛地起身,走出办公室。
贝贤下课回办公室的路上,还没靠近办公室门,就听到附近楼道口路怀远在情绪激动地讲电话。
讲真,虽然小路老师脾气确实暴躁,但这么明显的生气还是头一遭。
贝贤脚步一转,悄悄探头往那边瞧。
距离不是很近,只能隐约听到“去把他接回来!”“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就送?”“我怎么就管不着了,我他妈的是他班主任!”
吵着吵着就停了,路怀远气得拿起手机就想摔,离手的一瞬间又缩了回来揣进兜里,靴子很不解气地踹了下墙,墙皮哗哗地掉。
……大概是被人挂了电话。贝贤猜测,怪不得走廊那边的墙总是如此斑驳,可算抓着真凶了。
路真凶转过身来,正好跟姓贝的目击证人四目相对。
“下……下午好啊小路。”贝贤扯出了一个尴尬的偷听者的微笑。
“奥。”路怀远回应。
贝贤看着路怀远直视前方,目无定焦,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自觉主动地为他让开了路。
路怀远回到工位上,烦躁地转着被他摔过许多次的笔。转不到两圈就会摔到桌上,捡起来再转,再摔。
贝贤有点看不下去了,滑动转椅直溜溜过来,劝他:“别破坏公物啊,这个月领下来的笔就剩这么几根了。”
路怀远恍若未闻,只拿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贝贤,问:“你说,家长跟自己家小孩相处这么多年都没能改变他,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从没接触过的培训机构几个月就能彻底改变自家孩子呢?”
“大概图个心里安慰吧,”贝贤扁着嘴想了想,“就像很多人平时不大看书,大考前踏破门槛去拜佛一样。”
“拜佛还勉强能理解,可甩手就把孩子送进青行院里受折磨,真就能安慰到家长了吗?”
不同于其他被广告传播宣传洗脑的七桐市民,贝贤跟K班学生比较没有距离,得到的第一手消息也多,因此对青行院也了解不少。
“可能家长以为孩子说的苦难都是在小题大做吧,”贝贤抿了抿嘴,垂眼看着桌面轻轻地说,“我见过很多家长,因为他们那个时候物质条件不好,努力了半辈子赚的钱都往孩子身上砸,就认为现在的孩子是泡在蜜罐里的,受到什么苦难都是很轻微的事,抱怨苦和累都是在矫情。”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怂怂的仙贝会说的。路怀远难免有些惊讶。
贝贤明显也感受到了路怀远的目光,笑笑说:“等你再过几年就知道了。有很多家长爱来学校闹事,把孩子的一切问题都推给学校,就好像孩子是学校里的石头中蹦出来的一样。我见过最夸张的一次,有个家长来学校闹,说他家小孩成绩差爱打架,都是学校和老师的错,他给孩子交了学费,老师就得负全责,把孩子教成标准的好小孩,你说搞不搞笑。”
贝贤露出了嘲讽又无奈的笑。
“标准的好小孩?”
“成绩好,听话,杜绝一切乱七八糟的业余爱好,不在中学早恋但大学毕业就结婚生子,不越雷池半步。”贝贤的表情更无力了,像一块受潮的软蹋蹋的面包,“总之,完全按照家长随时变化的心思来活着,同时还充满感恩,以备他们‘养儿防老’的需求,大概这就是标准。至于标准以外的,就是有问题的了。”
“我发现你这嘴还挺毒的。”
贝贤耸耸肩,说:“也可能是我太年轻气盛,容易把事情看得极端,但这确实是我从业以来最深的感受。也许以后我的看法能更温和些,谁知道呢。”
“温和点才能活下去。”路怀远轻轻地说。
贝贤看着路怀远的眼睛,撇撇嘴,笑着点头。
路怀远度过了相当不痛快的一周。
这一周内,他教课改作业之余,几次三番想联系到郑虎的父母说服他们,均以失败告终,甚至后来再也打不通电话了。路怀远有理由怀疑自己被拉黑了。于是办公室旁的楼梯拐角,墙秃了半面,隐隐能看到里面的红砖和水泥。
维修师傅来刷漆的时候直骂,这是哪放进来野狗啃的吗?
贝贤赶紧把刚好一同经过并开始磨牙的路怀远拉走。
郑虎平时在班里并不算交际广泛的,玩得比较好的大概也就周小狼几人而已。班里少了一个人,顶多也就是一些学生课下小声议论几句,便没有什么声响了。其余一切依旧。
班里学生中,还在持续想办法联系郑虎的只有周小狼了。他从路怀远那里得知了郑虎的去向,一直试图用手机联系,结果那些消息毫无疑问的全都石沉大海了。
路怀远黑着脸坐在家里沙发上,表情十分阴郁。
索望端过来一个果盘放到他面前,问:“黑眼圈这么重,因为郑虎的事?”
“嗯。”
“他爸妈都没有多着急,你气也不能不睡觉啊。”
路怀远沉默了一会儿,低头说:“我只是觉得我……太没能耐了。”
“这不是你的责任。”
路怀远紧紧盯着地面看,不说话。
索望想起来,这种劝法是没用的。路怀远就是那种看到其他人出了什么事他就要率先冲上去帮忙解决的人。
有次他们去超市途中,路上有人奄奄一息地躺着,似乎是心脏病发作。周围有人围着看,看了一会又散开,来来往往的没有人管。路怀远去看情况,把人挪到人行道上安全的地方,打急救电话,帮那个意识微弱的人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物吃下去,又一直等着救护车来了才走。
还有抓小偷、扶老奶奶、各种乱七八糟的见义勇为,那时候倒没见他逃避过。
索望越想越不开心——那为什么偏偏对我那么逃避呢?
贝贤也看出路怀远有些不对劲了。
“小路老师,你这几天好像不太好?”
“你说,明明是那么亲密的关系,而且大人都是从小孩长大的,为什么成了大人之后却经常和小孩有那么多矛盾?”
贝贤听出来了,原来路怀远还在纠结郑虎的事。
“因为大人有其他很困难的事情要应付吧,比如赚钱养家,”贝贤说,“这就足够消耗掉大部分精力了。小孩需要考虑爱和成长,大人则考虑活下去。再者说,站在自己现有的立场来说话做事总是更轻松些。不光是家长和小孩,每一种‘我们’,‘你们’和‘他们’之间都有无法和解的矛盾,不然战争、阶级、宗教上那么多的流血事件是从哪来的呢?”
路怀远苦笑:“你这是在给我升华主题吗?”
贝贤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黑框眼镜,说:“我只是想说,不要对这种无解的矛盾感到绝望或灰心,这是普遍存在的。人跟人之间的边界塑造了个体的形状,但边界也会带来痛苦和争端。人是群居动物,势必要在这种无法避免的边界碰撞的痛苦里跟自己和他人对抗。”
“听不懂。”路怀远诚实而简要地说。
“啊对不起……我偏题太远了,总而言之,就是说虽然痛苦,但不要逃避,不要失掉信心,要积极地活下去的意思。我是想给你加油打气来着,一不小心就开始胡言乱语了,请忽略我之前的话。”贝贤双手合十,作祈求状。
“以前可没发现你这么能说啊。”
“因为之前你也没有和我聊过这些啊,”贝贤腼腆地笑笑,“都是我天天找你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想聊些什么。”
路怀远这才发现,原本在他看来,贝贤的畏缩胆小、索望的乖巧冷淡都是他们不愿意敞开心门的结果,可到头来,真正不愿意敞开心门触碰他人的却是他自己。尽管他总是一副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的样子,尽管他看上去非常没心没肺,跟谁都能打打闹闹得挺开心。
不仅是不愿意接纳他人进来,还不愿意接纳自己。
这些年路怀远总是在逃避那件事情。自欺欺人地遮住眼睛,不去关注不去想,就当作没有事情发生,不存在的。
可是当“不存在的”事情已经逼近眼前,硬生生地掀开眼皮要他看,他还怎么装作无事发生?
郑虎那种脾气,在里面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真的很难说。
一定要想个办法,不能让惨剧再次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