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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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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路客栈近日来了大生意。
昨夜,一个带着护卫的世家公子哥,把整间客栈剩余的上房都包了下来。
这一帮人,真不愧大家气度,叫肉叫菜叫热水给马要好料毫不含糊,也不挑七挑八地为难小二显示自己世家出身的见识,还不扰旁人,行动间十几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一些声息也无,早起结账,给赏钱也是万分爽快。
倒叫这客店的老板老板娘在这人走后好一顿捶胸顿足——这么好的客人,怎么就不多住两日呢?
这客人,唯一不够完美的地方便是,他真的只是个过路的客人,住了一夜便走了。
但,如今,这伙客人仅有的不够完美的地方也消失了。
这伙客人不知因何缘故,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又回来了。
还带了三个新客,又多了两匹马,三头漂亮的小毛驴。
老板娘笑得尖下巴都拉宽了。
这年头牲口比人金贵多了,多了五头牲口,一晚上他们能多赚一二百钱。
栾致远一行人去过衙门后,再出城就来不及了。
栾致远便干脆回了之前住宿的客栈,还做东邀请朴二郎等人一道。
朴二郎几人也不是那等扭捏作态之辈,坦然接受了邀请。
栾致远也因此,瞧着那俊朗农夫模样的平仁俨更觉不凡了。
施俊杰是脚上受了伤。
脱下鞋袜,他前半个脚掌几乎肿大了一倍。
之前在山上,朴二郎救了一众老弱,因为下面还有十数个山匪随时可能回山寨,急于下山,所以只是草草处理了一下。
如今尘埃落定,施俊杰也不为难自己往楼上跳了,就坐在楼下大堂角落里,伤脚脱了鞋袜,露出紫红发黑的前半个脚掌,平仁俨坐在一边,查看他的伤脚,偶尔在几个地方按压几下,按得施俊杰直吸冷气,上半个身子一挺一挺地在凳子上乱蹦。
栾致远再下楼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施兄伤得如何?”
“呃,嘶,如何?”施俊杰觉得自己伤得应该没那么重,但被人捏了几下后就不敢肯定了。
平仁俨道:“没事,只是骨头裂了,不算严重。”
“啊——啊?”施俊杰难以置信道:“不说只是踢肿了了么?”
“我若当时便实话告诉你,你肯定吓得不能自己下山了。”平仁俨道:“不妨事,伤在大脚趾上,脚背是扭伤淤血,一会儿我给你拿药酒搓搓,固定好,十来天别让大脚趾吃劲就没事了。”
平仁俨想到栾致远问话,又对栾致远道:“施兄弟也是让人绑票上山的,今早凶险,他一脚从正面踢在人膝盖骨上,就成现今这模样了。”
施俊杰听了有些羞惭。
“施兄也是有勇之人。”栾致远夸了一句:“平兄是大夫?”
“只是略通些医理,并不是医者,硬要说,大概是个乡野游医罢。”平仁俨晃晃头笑道。
“平兄带着朴兄便敢上山救人,还顺手搭救了那许多落难女流,这份仁勇,乡野游医可不会有。”
“是我知道朴二郎本事,此番才敢充了英雄。”几人言语间皆有相敬之意,自然相谈甚欢,片刻后,平仁俨处理好了施俊杰脚上的伤,施俊杰瞧着自己被板起来的脚神色木然,眼里好像还有些泪光,像是根本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栾致远道:“我几人因这一桩匪祸结识,也是罕见的缘分了,如今又都因此要在此处耽搁一日行程,”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施俊杰:“晚间没甚事情好做,我让店家备了菜,一会儿一道用饭可使得?”
“没什么使不得的,”朴二郎这时才安顿好了自己的宝贝坐骑回来,“只是这饭便由我来做东,栾兄可赏脸?”
“甚好。”
朴二郎又道:“错了错了,可不是我做东,是那伙人做东,这样是更合适了。”说完,几人便都笑了起来。
不多时,饭菜摆齐,四人坐了一桌,十六个护卫在远些的地方坐了四桌,朴二郎道:“无酒不成席,可明日大家都要赶路,施兄弟不赶路却受了伤,今晚便不给大家叫酒了。以茶代酒,招待不周,莫怪莫怪。”
“朴兄客气。”几人拿着茶似模似样地转了一轮,栾致远道:“施兄兴致不佳,可是担忧伤情?”
施俊杰微微一怔,道:“对不住,打扰大家兴致了,着实汗颜。我不担忧这伤以后会如何,只是眼下着实着急归家。我这骨头一裂,马也骑不得,路也走不得,托付商队,还怕路上当真遇见歹人,人自顾不暇半路上把我扔了。”
话说出来,几人一时沉默。
几人见识上皆不是普通人,换旁人兴许还奇怪施俊杰为何匆匆归家,可是家中有事,但这几人显然都不会。
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同样是不等发榜便匆匆回返的栾致远。
“如今……实是尽早归家为妙。”平仁俨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学医之人,不由叹息。
施俊杰见气氛冷下来,自觉失言,又道:“我本急着归家,来时只带了一个书童,因着要留人看成绩,只能一人归家,不想路上遇见这群人……若没有朴兄机缘巧合上山搭救,栾兄在山下肃清了大部分歹人,我是不能活着脱身了。说来惭愧,我现在仍不知朴兄名讳。”
“哈,我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叫什么。”朴二郎摇头晃脑,黑亮有神的眼珠也跟着乱晃,像是对这种事情很是得意:“我曾很多次叫错过自己的名字,唯一从来没说错过的就是朴二郎了。”
“所以,朴二郎现在在各地有好多不一样的名字,大家只能叫我朴二郎。”朴二郎扔了扔半满的茶杯,茶水一滴也未溅出来:“我姓朴名越,走戊越,字奇峰。”
“原来如此,俊杰亦是我的字,我单名一个彦字。祖籍东江府,目前家住吴山北螺城。说来好笑,反籍应考一回,考没考上不知道,倒是差点被压着做了山匪的狗头军师。”
栾致远颇感奇异:“这你们之前都不曾说过,还有这样事情?灾荒刚开始就闹出来的山匪?还找军师?”
施俊杰僵住了,神色不自然地道:“许是听信了说书的。”栾致远本饶有兴味,见此眼神中也隐隐透出迟疑了,倒是朴奇峰神色不动,探身到桌子中间,凑近栾致远轻声吐出几个字:“无赖造反。”
栾致远的手指抖了一下。
“不过就这么几个人,就是乡野的地痞无赖混在一起生事,他们也不会和衙门乱讲。”
“因为你说了,不会连累家人?”栾致远弹指间想通了很多。
“不错。”朴奇峰坐回去,轻轻点头。
“那孕妇是山匪家眷?”
“是那头子的妹妹。”施俊杰道:“他妹妹嫁得好,他去撺掇妹夫一道,她妹夫不答应,就被杀了;那老婆婆是他老娘,他妹妹恨死他了,他老娘是无辜的,晓得利害,听说她知道他想造反后就一直绝食,后来怕他杀了他妹妹,才又开始吃东西,我在山上三日,那老婆婆从不见他儿子。”
所以老妇人憔悴得像个被山匪抢去煮饭洒扫的婆子,一点没让栾致远起疑。
栾致远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这才是刚开始呢。也不知这一场事端,要荒废多少民生。”
“若赈济半个月内能到,则不过小小波浪,若一个月内能到,也不过多些风雨,若三个月都不到——”朴奇峰说到这里就不说话了。
气氛又凝滞起来。
在座四人,三个世家子弟,一个颇有见识的“乡间野医”,都知道蝗灾后面是什么。
去年这一带年成多数马马虎虎,今年碰见蝗灾,这样境况下,蝗灾意味着断粮,断粮意味着饿死,而饿死了很多人后,瘟疫就又该来了。
“我等俱不是官身,谈此无益。”平仁俨岔开话题:“我观栾兄眼下似心火旺盛,近日大考在前,外务在后,诸事冗杂,虽处逆旅,也该注意休养。”
“谢平兄,只是我这整日里不着家,榜也不知是何名次,莲子煮没了好几斤,心里却实在安静不得。”栾致远又道:“平兄医术应当是精通的,为何不曾考取医凭?”
“因为我姓平名善成,有个祖父,姓平讳慎,有个父亲,讳正婴。”平仁俨神色轻松,似乎并不觉难受:“我家从我父亲起,下数三代不得行医,我不过是第二代。”
施俊杰显然是之前已经听说过这件事的,栾致远就真的反应不及了。
朴二郎补充道:“他姑姑是先帝平贵人,生了个公主,后来公主得急症因误诊夭折了,当时侍奉公主的太医就是他的祖父和父亲。”往前一百四十余年里,平家出过三任御医院院正,十几位御医,最后却折得离奇古怪。
“是我唐突了。”
“只是不得行医、考不得医凭而已。”平仁俨一哂:“不妨碍我们家的子孙学医术。且乡里穷人找我看病,我分文不取,也没人能来寻我的不是。”而有这一手,里正宗老都对平家人很客气,平家在乡间过得不差。
深夜,施俊杰对着伤脚一阵苦恼。
他虽非正妻所生,却是家中独子。他回家这一路是要横穿整个灾区的,倘若不能早早回家,日后上路歹人更多还是其次,就怕瘟疫冒了头,到时能不能平安归家就不是他说了算的了。
而家中父亲与嫡母均年近六十,他一个人在灾区断了音信生死不知,家中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多带几个随从出门了。
他自知是庶出,家里嫡母虽善待于他,但同窗中总有些风言风语,他反籍应考,不想因为是落魄世家的庶出却带着四五个仆人而引人瞩目,所以与在家时一般只用一个人跟随,不想这一出门竟是千难万难。
好在……好在弗城已经靠近灾区边缘。
正在他苦恼间,窗子一响,他险些惊呼出声,定睛一看却是朴奇峰。
“朴兄?”他不觉害怕,只觉奇怪。
“我家是原先的藿城朴氏,和你家有段渊源,你可晓得?”深夜造访,朴奇峰不多废话。
“——是十几年前赵氏那桩事情?朴兄是朴家人?”施俊杰从一出生就是施家的继承人,虽是庶出,但家里的事情大约是都知道的。
“你都知道就好。”朴奇峰松了口气。他抬手扯开衣领,很轻松就拽开了衣领的接线,然后在施俊杰反应不及的错愕目光中,从衣服的夹层里取出了一个又一个油纸封。
他一连取出了五个纸封,施俊杰听他提起赵氏当年的事情,以为是什么陈年秘闻或者保留的信件,却见朴奇峰撕开一个油纸封抽出薄薄一叠银票来。
“朴兄这是在,做什么?”
朴奇峰把银票放到桌子上推到他这边,然后一边拆剩下的油纸封一边道:“赵氏诳了我两家的银子,我如今找到他们把这笔账讨回来了,这是你家的那八千两这些年在赵氏那里的出息,加上本金,还有朴家欠你们的,都是一千两的官券。”
剩下四封,一封还是银票,另三封就是记账了。
施俊杰目瞪口呆:“朴家并不欠施家的。”
“我家若不欠你家钱,那我便欠令尊令堂一条命了。钱我还好还,你们不要,我只能还不好还的命了。”朴奇峰两手交握,身体前倾。
施俊杰几番欲言又止,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是有欠账的。”
朴奇峰微笑了。
“施兄弟可是急着回家?若是着急,明日雇辆马车,我送你回吴山北去。你若是觉得麻烦我,那便当我是送钱回去,恰巧与你顺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