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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落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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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令萍一开门,就闻到他的血味。
新鲜空气透进来,伴随暴雷频响,连连阴雨似漫天发光的飞针,刺破门口的死寂。
一面巨大的长廊玻璃下,女人的剪影轮廓被闪电描摹出来,满窗的夜色浓郁如黑洞,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填补她。
她的眼珠没有高光,盯得张烬发毛。
张烬咳嗽一声扔了钳子:“怎么,人到手了就翻脸不认账?”
“你辛苦了,”顾令萍说,“国安的人还在找你,出国去避一阵吧,手续已经办好。”
顾令萍的态度让张烬胸中添堵,更加来气。他瞥一眼审讯椅上的人,开启遥控装置,调到最大一格,甩盘子里,走了。
刺啦……刺啦……刺啦……电流接触灰尘、血汽,缭绕出冰冷的光,轻微细密地作响,灼烧人体。
顾令萍走上前,拿起遥控装置,关闭。
室内重归安寂。
审讯椅上的人没有任何变化,顾令萍也站在旁边静止不动。两个人都像凝在了时间里。
最后,还是顾令萍先迈出一步,轻轻蹲在审讯椅边,伸手触摸他的手,喊他名字。
他依旧纹丝不动。
顾令萍用力地握紧:“渡莲,我在问你话呢,回家开不开心?”
“我知道,你离开独玉太久了,还不能完全适应,过几天就会好。”
“说话吧,一个字都好,你和我说说话。”
“快和我说话。”
“说话啊。”
叶穿林躲在门口,暗自窥视里面的情况,见公冶被张烬折磨得不成人形,见顾令萍跪在地上一遍遍地命令哀求,他心口仿佛被插了一刀。
顾令萍以为自己在跟死人说话,冷冷等了会儿,发狠地拽住他头发往自己这边一摁,锋利的指甲刺进肉,拨开他的发丝:“你要一直这样吗?”
他黯淡的瞳仁映出一张狰狞迫切的脸,像是第一次见她,哑声问:“你是想听我喊你‘妈妈’吗?”
雨水贴着厚实的墙壁滑落,混进湿草泥潭。顾令萍消化着他这句话,指甲在他眼梢边深深划开,面孔微不可察地战抖。
“你要见一个人吗,”顾令萍似乎打定了主意,对他阴柔地笑,“穿林,来解锁。”
叶穿林被点名,只能埋头走入禁闭室,来到他身边解开镣铐。
“能走吗?”
叶穿林问他,他一声不吭,推开叶穿林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天气冷,一路都在飘落黑漆漆的雨丝。通往后方的路极为漫长,公冶旧伤未愈新伤又添,走得步步钻心。两名白衣工作者遵照吩咐,并不帮他,不管他疼痛难忍还是停下休息,他们都当做没看见,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顾令萍立于前方,侧眸凝睇来不及愈合伤口的公冶,给了两个徒弟一眼,自己先往前走了。
独玉分所建得很大,除了公美待命的办公楼,剩余地界皆归顾令萍使用。她是国内最年轻院士,荣获国际顶级医学奖,国家需要用到这样的人才来对抗未来极可能发生的美食家危机,什么都会给她最好的,包括实验体。
公冶在一道道视线的压迫下,坚持站了起来,白衣工作者继续跟着他走,像押犯人,把他带到内部实验禁区。
金属平台降至负一层,门开启,眼前是容纳万人之量的实验场所,廊道悬空纵横,正前方有个向外凸出的半圆形操作台,被碳基玻璃罩着。
公冶走向操作台,透过玻璃罩,看见一口被航空级外壳半裹的液体容器,容器中睡着一个美食家,皮肤在分泌出厄虫,容器接口伸出的暗绿色触手因吸收元素而不断闪动,宛如剥去皮肉般鼓出成千上万条密集的脉络。
有人在盯数据,顾令萍过去简单说了几句,那人点头,键盘一敲,把顶部的通道放出来。
“这是408生命设备,一个南陆人,诺森·辛克莱尔所造,它有一套自己的计算公式,能分解生物的体系功能,以此操控生命,演算未来,但由于它养过厄枯莎的心脑,曾被心脑反噬,公式受到一定程度的污染,这台设备还能对外界同等生命体发挥纯粹宏观的可控性。打个比方,如果一只蟑螂进去了,设备删除了控制它繁衍的基因,那么世界上所有蟑螂将会因为忘记繁衍规则而彻底灭绝。诺森建立生命设备的本意是控制厄枯莎,但他显然低估了厄枯莎的渗透性,无论人类还是病毒,进入这台已被心脑污染的设备,等于宣告灭亡。”
“双紫星出事那晚,入侵者用的生命碎片是我根据诺森这台设备而仿造出来的半成品,”顾令萍无波无澜地陈述着,片刻后问他,“你知道厄枯莎吗?”
公冶眼中只有因演算过度而变得畸形的408生命设备,没回应。
“祂在南陆,由军方控制,虽然被剥离了心脑,但作为武器祂没有缺点,南陆没有生命设备,却能持续性控制厄枯莎污染人类社会。”
公冶淡淡接了她的话:“他们的技术恐超越我国。”
“是的,”顾令萍很欣慰他能迅速领悟,近一步观赏自己的杰作,“我曾好奇他们是如何控制的,但一想,或许真正的厄枯莎已经衰竭,所以我打算造一个新的、可控的厄枯莎出来。”
“这就是‘新厄’。”
408生命设备中的美食家曾经是一名人类,作为成功的实验体,碎片判给他的进化值是59%,具备美食家的属性特征,故而被顾令萍放进设备里养着了。
研究美食家是她的工作,也是她毕生的心血,她渴望看到一个秩序崩坏的新社会,自然不希望美食家的数量骤然削减,于是她选择从人类身上入手,把人类改造成美食家再投入设备研究。
实验成功率并不高,那晚双紫星抓了不少优质基因的人类,都没成功,所以眼下这个,顾令萍格外珍惜。
他赤身裸体,软若无骨,腹部诡异地隆起着,整个人已经和设备泌出的心脑溶液融化为一层,由于支撑不住设备的分解,厄虫从他体内流了出来,目前他只是拼成人的形状,全身上下唯有脑部仍残留独立意识,通过吸收活体的间隙向外放射信号波动——
他的文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杀了我】
【杀了我】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
他不知被囚禁在这多久了,公冶能看到的起始日期是今年四月六号,一行行霸占屏幕的文字都是求死。
像污染物一样蔓延爬开。
“他也不止说这个,偶尔还会说‘我饿了’,他的思想觉悟比较高,生命设备将他视作失控对象自行编辑过。他自从被设备完全分解后,每天都自发地孕育胚胎,大约三四天诞生一个新婴幼儿美食家,我不知道生命设备对他进行了什么样的编辑改造,他每天都在怀孕,所以每天都很饿。”
公冶面色略白:“让男性美食家怀孕,那外界的男性美食家岂不……”
“没事,”顾令萍说,“不论男女美食家,你们进入生命设备,就算被设备直接杀死,都对外界的美食家没有影响。”
“为什么?”
公冶的这一问,让顾令萍笑了起来:“渡莲,你觉得是为什么?”
“你觉得,为什么一只蟑螂、一个人类、一株病毒进入设备,他们的变化会威胁外界的生物体系、社会结构、生死存亡。而一个男美食家进入设备,被迫怀孕生子,却对外界的男美食家造成的影响为零,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他从前是人类吗?”
“可在进入设备之前,他的基因早已发生变化,他只能食人而生,他只是从前为人。”
“现在,他是美食家,是危害人类的异种,是你的同胞,却独独不是人类一份子,他怀孕了,全球的男性美食家也都应该跟着怀孕,可是没有,你们过得好好的,没有长出伟大的子宫,什么也没发生。”
“为什么呢?”
顾令萍连串的反问,让一贯活跃思维的公冶此刻大脑空白。
“我有两个理由,想听一听吗?”
顾令萍像在重新审视他,游刃有余地娓娓道来:“其一、有一个美食家,他摆脱了厄枯莎生态的掌控,无意识地为全体美食家抵御生命设备的进攻,甚至无意识取代了厄枯莎,导致厄枯莎的心脑间接错乱,奉他为圭臬。”
“其二、你们口中的灯芯,也就是厄枯莎的心脑,我这有。”
“你说什么?”
“不是全部,是残余,就像猪尾巴、驴耳朵,那么一点,但它的毒液足够毒死一栋楼的人了,江邂月没让我失望。”
顾令萍面对他,轻笑:“我不会配置HUB抗血清,那是垃圾,厄枯莎肯定特别讨厌愚蠢的科学家对着祂珍贵的心脑研究半天,结果就是为了用来遣散自己的子民。渡莲,生命设备可以抹杀任何生命,但终止美食家的基因延续,它做不到,因为它已经被厄枯莎心脑侵染,成为了小半个心脑,厄枯莎的心脑不会伤害厄枯莎的子民,它会重复拒绝。”
“这就是第二个原因,我认为最合理的原因。”
公冶看向那个人:“可这小半个心脑伤害了他。”
“那不是厄枯莎的子民,那只是一个曾经是人类的怪物。”
公冶不再说话。
有那么一刻,他感觉有海量的信息在袭来,像断翅的鸟群跌入脑海——这台本质名为“控制”的设备已经摆脱它的主人诺森·辛克莱尔的掌控,它早就没用了,再使用下去,只对疯子有好处。
“怎么,痛了吗,你的心脑也在发痛?”顾令萍关切地问道,见他不应,缓缓面对前方,继续说,“他一年生下这么多孩子,用作实验体是不错,但太多也难养,所以我们通常会让他自产自销,吃掉自己的孩子。”
“像这样,褪去活体的四肢,保留核心部分给他食用,”顾令萍指着通道口丢下的没有手脚的婴孩,“肉茧是新厄每日的必需品,他爱吃。”
一颗一颗孩子像腐烂的石榴,啪地掉下来,被向外张开的触手吸收,一鼓一鼓顺着湿滑的肉壁吞进去。
公冶整张脸惨白如纸。
“这个孩子,你还记得吗?”顾令萍的笑意已经藏不住,“太大了,我本不想给他吃。”
顾令萍让他看通道口放下的最后一个小孩,还有手脚,只是断了条小腿,公冶抬眼的瞬间,不可置信。
本该在三天前就被九保分所送回歌华。
此刻却鲜血淋漓地出现在这里。
那个孩子。
公冶情绪剧烈波动,往前一步,按着玻璃,几秒后他转回来,已是獠牙毕露的攻击形态,对她起了杀心。
他还没动,数针麻醉枪已从后方射来,没有把他射倒,但他体力不支,连出手都是颤抖的。
“你还是人吗?”
麻醉剂里面有别的成分,他凝血功能立刻出问题,被张烬铰过的地方重新涌出血液,他疯狂的怒火淹没了一个孩子的惨叫。
一个六岁的,在过完生日第二天就被抛弃的,孩子的惨叫。
“你还是人吗?!”
顾令萍的衣摆沾染他满手的血,俯视他,不答。
“诺森医生建立408生命设备的初衷是控制厄枯莎,可你现在拿着他的设备在干什么!”
顾令萍冷笑:“那又如何,诺森·辛克莱尔已经死了,死了,就代表什么也做不到了。”
毒素攻击心脉,公冶痛得差点蜷缩在地,顾令萍温柔笑着,上前一步,戴着戒指的中指轻轻勾起他下巴:“现在,我重新问你一遍——”
“渡莲,回家开不开心?”
“……”
“说话,开不开心?”
顾令萍扭过他的脸,让他去看吊在触手口器上方的小可。公冶冷汗直流,裂开的唇轻动:“开……心……”
“你能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我能。”
“你会和妈妈永远待在一起,对吗?”
“……对。”
“再也不去见邓烟雨。”
“……”
她好像说了一个很陌生的名字。
触手的光具有迷惑性,神经血管是活的,吸纳人眼中的希望。
公冶身下很快形成一片血泊,在顾令萍望眼欲穿的目光里,点了头。
顾令萍满意地笑了,放开他,往回走。公冶爬起来,要追过去,被几名白衣工作者拦住:“你需要治疗。”
“顾院长……”公冶叫着,顾令萍没有理会。
“妈妈!”
听到这声,顾令萍驻足,平静阴暗地回头。
“请你治疗小可……”
顾令萍听完,对身边人说:“把那孩子放下来,给他。”
公冶不放弃地喊着:“请你治疗!”
很多人围上来,按着他,拉住他,警告他“你不能再动”。五分钟后,公冶走出实验室,在飘摇的雨夜下,从别人怀里接过小可。
“顾院长让我告诉你,孩子已经没救了。”
他仿佛没听进这句话,满脑子都是4月10日早晨的景象,他亲手把小可送上九保的车。
他亲手。
悔恨可以粉碎一个人的意志。他苍白的手捂住小可露出断骨的的血腿,但血还是从他指缝间流走。
“小八哥哥……我好痛……”小可瞳仁有些涣散,哆嗦着发白的唇,“我不要……治疗了……我想回家……回家……朗院长……”
小可排异反应严重,在发高烧,身体却冷得发僵,神志不清叫着朗院长,小马哥,还有小爱。公冶抱紧他,相依为命般给予孩子体温,可他自己体温都不够用了。
连哭喊都要咬着。
“回家……”
公冶和孩子一起喃喃,湿透的眼凝望漆黑的铁门。
“我带你回家,”小可的求救声摧毁了他,他没办法了,拼命抑制绝望,许下一个自己根本办不到的承诺,“小可……”
“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