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2、令智昏 ...

  •   仗着天气与运气俱佳,一行八人快马一路顺畅,三日就绕过两军战乱区域,与来迎接的莫鞯使兵碰上了头。

      因急赶丧葬礼,此行大炎使团从官员级别到人数规模都过分简约,不想湭鄞方接待得仍是相当恭敬周到,临近上京还特备了马车前迎后送,在这个恨不得全民马背上吃喝拉撒的地界上,也算抬足了炎廷来使面子。

      众人在最后一驿换上鲜明挺拔的各自官服,今日午后便能抵达上京了,往日屈辱且先不提,“天|朝上国”面上的气派从来不能失。

      作为此行领团长官,管临独享一辆马车,乐得省力这最后几十里,靠着羊毡座榻刚刚坐稳,却见车帘一掀,跨上来一侍卫,大喇喇不请自坐。

      管临盯他一脸络腮胡子看了半天,才开口笑道:“还别说,你和廖青身形本就差不多,弄这大胡子一贴上,再穿一样衣裳,乍看真分不出是谁。”

      “分不出是谁?”迟阶扬着一脸亚望用浆硬了的头发一根根亲手做出来的假胡子,挑起的却是自己的原生长眉,“回头他扮我来占便宜,你也认错试试。”

      说着迎头上来,当即就示范了个激烈绵长的口舌便宜。

      管临被假络腮胡扎得难耐,推人的手却半点力道也没使,只在得饶后喘匀了气才低道:“我们侍卫可不干这个。”

      “敢?”迟阶咬牙切齿着拉开一点距离好把话说清,一转念却又天马行空地笑了,坐直了探讨道,“你们廖统领还挺劲劲儿的,看我照着他扮就心里老大不乐,才见我让人给溜着马自己上车来,吹胡子瞪眼的,不定又怎么嘀咕呢——你才前跟他怎么说的?他知道我谁还能容我跟来?”

      “就因为知道你是谁。跟他摆明说,此行赫布楞但凡有丝毫不轨,不用你出手,只一揭露身份全上京哪个莫鞯人会放了他?”管临向后靠正,神色从迷乱中渐复,语气听来却显漫不经心,“只让人觉得有能拿捏的把柄,比什么讲理拉拢都说服得快。”

      迟阶蓦瞪起眼,一根大拇指斜过来:“行,管大人!教人怎么谋害自己亲夫,你天下第一。”

      “一边儿去,”管临笑起抬手挥开,“没十足把握这么说?”

      “讲真格的,身手不错,”迟阶想了想夸出句公道话,这几日一路同行,冷眼旁观基本功还是掂量得出的,“只论单打独斗,这廖青比方执大约还能略胜半筹,毕竟禁军宿卫靠本事吃这口饭的。出刀挺猛。”

      管临对武艺门道看不到这个程度:“比你呢?”

      迟阶又没骨头似的靠过来:“那还是我猛。”

      难得坐上趟马车,想偷闲养会儿神的简单愿望全成泡影。

      赫布楞和管大人有天大的密事要抓紧商议,一篷之外的廖青和其他随使们定然正作如此想。不然怎么堂堂一土生土长的草原悍将,这么点路程马都不骑,见缝插针地非躲车里密谈个没完?

      “不好。”管临睁眼一滞,从那乱人心智的唇齿交缠中脱开。

      燥热的呼息在两人脸庞狭窄缝隙间艰难流动,迟阶不太情愿地微微撤后:“怎么?”

      “悼词,”管临猛然想起,一时自己都难以置信,“御笔亲题的那篇悼词,应是落在戈雅家帐中了。”

      “委任状你不是才还给人看来着,没放一处?”

      “本来放一处。那晚睡前单拿出想着默诵下,放一边起来就忘了。”当时身边躺着个思念多日的大活人,谁能看进去那玩意了?

      迟阶立刻起身准备叫停马车:“我回去拿,一路迁就你们慢慢腾腾,我快马放开来跑再抄近道很快。”

      “不用,”管临知道根本来不及,连忙拽住他,“我想别的法。”

      彻底接受了自己玩忽职守的现实后,管临很快冷静下来,盘算起问:“来使当场朗读致悼,然后按部落的规程习俗,悼词悼礼的给亲属主人献上,最后都是投祭火里烧掉?”

      迟阶想想点头:“常规是如此。”

      “那没事,”管临心一横,胆顿肥,“等下趁歇脚,开箱取纸笔,我按印象重写一篇。”

      饶是迟阶生平有数不清的馊主意,也难以帮大炎国使想出这么荒唐的法子:“你,仿造御笔?”

      管临似乎并没被这罪名吓到,反而越细想越觉可行:“知道我在中书省誊抄过多少御旨国书吗?那位的蟑螂爬字迹我太熟了。且那篇悼词本就不是他能亲撰出的,不想惊动礼部,大概不知从哪儿拉来个学生匆匆代笔,写得生涩卖弄,我重写兴许还比他强些,胡子官们横是也听不懂。”

      见管临自说自话,一脸“就这么定了”,迟阶惊愣点头道:“可以,管大人,管大学士!五体投地,服了。”

      管临超他笑了下:“是你说今年就灭了莫鞯,这种小事,没人计较了。”

      迟阶忽地只觉管临这副严正端雅之下根本全不在乎的疯样勾人极了,不由又扑近,琢磨着他似认真似玩闹的表情:“你那么细致个人,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步了?”

      还不是身旁粘着个好榜样,管临暗自苦叹,一臂揽过那主动送上的平阔肩膀,用下巴刮着对方光滑的鼻尖,自我检讨道:“……玩你丧志。”

      迟阶乐到要断气,打出生没觉得自己这么祸国殃民过,终于识大体准备主动下车:“那大人您抓紧酝酿会儿,奴婢先撤了。”

      管临撒开手,咬着牙笑送:“快滚……哎,怎么还不走?”

      马车已被叫停,迟阶身冲着车帘半天不动,只头转来正经道:“众目睽睽下有失庄重,待我缓一缓。”

      管临:“……”

      “不行”就别瞎撩!

      着急赶最后一段路,午间全团只短暂歇脚,入乡随俗就地吃了点奶糕肉干。管临却借着这空当,将笔墨纸砚家伙什儿翻出,躲在车里果然现攒了篇悼词出来。

      幸好周琅被朝中一干酸腐儒臣多年束管监审,御笔发北一切文书全篇只准用汉字,不然还真没法仿编。

      管临撂笔轻吹着墨迹,突然竟有点同情皇上,周琅自返炎以来再没见过留在上京的爹妈,多年间连写封书信都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用亲娘看得懂的语言,母子间早已形同永隔。这就是身为天潢贵胄的取舍必然吗?

      午后由来迎接的使兵引着,无空入城休整,全团人马直奔上京郊野——莫鞯和卓的正式送葬仪式就在今日。先参加葬礼,再正式会见。

      光秃秃荒野上临时扎的毡包天窗都被黑布蒙着,满目青幡飘扬,最正中的白帐远远就看得到异常高阔的规模,帐门前横放了一根粗壮木杆,帐内正中冰堆之上供着逝者石棺,应在做满二十一天超度法事后,接受亲友来客逐一致悼告别,最后被簇拥送往北坡上可俯看向上京全貌的莫鞯王室葬地。

      北胡王族就一点风俗好,到哪见谁都不限制带刀,管临率众连关引文书都没被再查验,直接来到仪式现场,下马沿指引步到那停棺大帐前,却被传译告知命令:主客最多只允携一名随从进帐致悼,其他人在外头等。

      廖青自然当仁不让。

      迟阶也没打算跟他抢,只向管临笑道:“可惜欣赏不到管大人斐然文采了。”

      管临没在意此话暗曝仿撰一举,估计旁边廖青们一帮大老粗也听不出什么,他看迟阶一路上都在留心观察暗听着周围的各色人等,知道他这间隙肯定也闲不住,遂进帐前叮嘱道:“小心点。”

      迟阶点了下头,却看向廖青,也重复一遍:“小心点。”

      廖青撇撇嘴直接转身,我大炎武官护卫大炎使臣天经地义,用你个外人嘱咐?

      二人进帐后,除了迟阶与亚望,剩下四个随从和译兵都是打方家军和兴城城防署里临时选调的,本就多少知道赫布楞即“古教头”,一路态度倒都十分友好而敬畏。

      迟阶脸上被假胡子贴得难受,抓耳挠腮地寻向引路来的莫鞯译官,问:“茅房在哪?”

      那莫鞯人瞪眼像看个怪物,抬手向四周广阔原野一挥:“要什么茅房?”

      “这个……周围人来人往的,我们不习惯。”

      汉人就是他娘的矫情|事儿多,那译官嗓子眼里咕哝了句,忍着鄙夷,也是现去找旁人打听,回来朝迟阶向老远处一条车路上几间简陋屋舍一指。上京有仿照汉地供莫鞯贵族们居住的宫殿,围来建设多年大小也算座城镇,越靠近也偶有些供外客矫情的设施。

      迟阶道了声谢,就往那方向去。

      四面八方都是来客人马,这场葬礼规模很大。

      逝者乃是当今大炎皇帝的生母,更是湭鄞大汗的亲女儿,身份尊贵无双,理应如此。

      ——这话能唬过别客,却蒙不了迟阶。

      他亲外婆就是个莫鞯公主,见午之乱后频繁和亲时期嫁给平治帝,到炎京过了大半生锦衣玉食的生活,仍然至死郁郁寡欢。莫鞯部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瞧不起汉人,哪怕亲见感受过汉地文明与繁华,王族仍以“下嫁”为耻。

      所以那从汉地俘虏来的前太子,被囚在上京一辈子的外族废人,能被婚配个什么尊贵女子?大汗的女儿?当今这位老不死的大汗一生广撒雨露,儿女不计其数,却只认可贵族妻妾生的且真正喜欢的承欢膝下和委以重权。

      不用细查都能猜到,这当年被派给跟落魄汉囚生孩子的莫鞯和卓,绝不是什么尊贵公主,葬礼不该是这个规格。

      偏偏如此盛大,并且急吼吼邀请炎使来亲访见证,就是在明确释放信号——湭鄞政权当下依然十分渴望与炎廷交好。

      不是掌控着足以覆灭全天下的冰鬼鹰邪力吗,还这么主动和气干什么?

      迟阶边走边暗向四周张望,五十部落人的葬礼怎么能少了请长天神侍来诵经超度?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莫鞯部这几年在极力弱化一切与长天教有关的风俗礼仪,避免治下子民被那正“假借”宗教名义谋反暴动的鞊罕乱贼蛊惑策反去。

      但民族千百年来的虔诚信仰最多低调少提,却不能全然不认,遥望到东面缓坡下几间帐子,外壁浮着已近晒褪的图腾彩绘,上面连面长天旗帜都没敢插,只能从帐前一鼎熊熊冒着黑烟的祭炉镂纹上看出,这是全场唯一的长天教祭拜场所。

      迟阶跟在寥寥几个信徒身后,围着祭炉转拜了三圈,走进最中间一帐。

      满帐灯火摇曳,一名侍神额赞跪坐在一尊破旧神像最前方,闭目低声祷颂着经文,稀稀拉拉的信徒偶从他身旁经过,有的默默随拜祷告,有的围台献灯。

      迟阶从高低错落的油灯间取下一盏,耐心等待一经颂完无人间歇,突开口用莫鞯话道:“四孤涂殿下,还记得我吗?”

      那身裹圣袍的额赞缓缓睁开眼,正见一名身穿大炎官服的汉人走来,掌上托着盏油灯,向神像行了一个中规中矩的长天拜礼。

      这张面孔稍有印象,谈不上熟悉。

      迟阶转正看向他,尽量摆脱一脸假络腮胡带来的老十岁效果,再提示言道:“殿下何时再回漠西与贵师兄一聚?”

      当今大额赞的同门师弟、湭鄞大汗的第四子莫鞯蒙克,终于对这张埋在大胡子中的年轻脸庞泛起些记忆了——

      五年前那个跟在格尼身后的杂役少年,细高条苍白瘦弱,病怏怏眼见一阵荒野劲风刮来就能将这簇生命微火直接吹灭似的。

      大额赞慈悲救苦圣名远扬,有汉人信徒求医访治无果,送一个病孩子来大漠神殿祈求天灵眷顾也不算太稀奇。

      但是,一个汉族少年竟能说上一口标准莫鞯王室部落话,这在漠西可就过分罕见,令人印象深刻了。

      蒙克既没显恍然大悟,也不见惊讶防备,只缓缓打量着迟阶一身装束,宽仁平静的眼神中漾起一丝和善微笑:“你终于如愿回到汉地了,阿拉坦丘上的小安达?”

      迟阶点点头,正色回答:“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令智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