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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此心鉴 ...


  •   送走达坦后,二人步回房中,心头余震未消,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信吗?”迟阶率先开口,“周述我可一直还没见着,才听你讲王宫上所见,窝囊废得不像话。要按这个说法,那可还真是卧薪尝胆伪装得厉害,连看守他的莫鞯狗腿子都成功策反?”

      管临似乎也不敢轻信,但无论是达坦刚给出的凿凿自证,还是身为一个炎人的主观意愿,都在让他越细想越发倾向于惊喜接受这一秘讯:“反推,若不是的话,谁为何要让达坦来演这一出?试探我等是否阳奉阴违?几个传话使臣而已,有必要?”

      迟阶缓缓坐下,拿过桌上那个托转交的布袋,就手打开见是一把短刀,刀鞘镶着已然暗淡的红宝石,刀柄是寻常绞蛇锻纹,抽开来看刃面甚有些钝锈。

      “但这点说不通,”迟阶仔细查看有无机关,确定这所谓遗物里外里平平无奇,“周述想向炎京传达真实意愿,为何要专点贾时?让人传话他亲儿子不是更直接有用?”

      管临推测:“按达坦的意思,周琅打小就是乌达鲁放在身边熏陶培养的,长着个周家汉人脸,内里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莫鞯人,心思立场完全向着他的大汗祖宗。倒不如打小受尽白眼的贾时容易策动?”

      迟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托起短刀疑惑问:“就凭这?”

      “也许周述多年来装得再像,乌达鲁也并没真正信任过他,才一直拦着不让我等接近。”

      迟阶依此思来,倒莫名感到一丝欣慰:“周述被掳来时也七八岁了,东宫正主,打小受的正统汉家教育,或许还真保有一丝骨气未消?更何况是跟他爹一起绑来的,都说周渊在胡地并非自然病逝,根本就是不堪凌|辱自绝而死。这周述为了自保活命,图谋复仇,几十年装得这么奴颜婢膝,居然还能策动几个爪牙,若是真的,倒也敬他是个狠人。不过你注意到没,达坦才刚慷慨说的那一通,有一句很怪。”

      管临点点头,心中也正琢磨:“‘勿以皇质父子安危受挟。’”

      “没错,父子?周渊早死了,还提什么‘皇质父子’?跟周琅论?亲儿子已在大炎当上皇帝佬,还怎么算为质?故意与你细述周琅的致命弱点,字里行间鼓励炎廷拿捏皇帝,以防被莫鞯牵制——大义灭亲到这个地步?别朝别地不知道,这周家人各宗各代就祖传一个毛病,把所谓血统血脉看得比什么都重。周述再憋屈不忿,再想暗令覆灭莫鞯,宁愿舍了已经继承大统、自己唯一的儿子?这境界,我倒不信。”

      管临也端详起那把短刀,“让我们问贾时找缘由?这贾朝奉,以我见过他几面印象,周琅倒确实显得倚仗又怕他,但贾时立场也明摆着事事为莫鞯当传声筒,以至于登基七八年这二位绑一块算,越来越不得内外人心。”

      迟阶光想想这层层纠葛都头大:“大炎权局复杂着呢,莫鞯这边真以为动动嘴皮子就能搅动炎京朝堂风云?周述伪装埋伏了这么多年,偏赶这时候突然动作。”

      “按达坦的说法,外遭强攻,内受恶诅,或许是百年以来,莫鞯部族被彻底覆灭的最好时机。”

      明明与自己的终极目标不谋而合,迟阶却抬抬眉,哂笑道:“合着这一战战打下来,不是靠的拼生拼死,都是冥冥天定,我就是端了他莫鞯老巢的天选之子?”

      管临发现迟阶的思考角度永远不同常人,一套套歪理不仅用于反驳异见,哪怕明明跟自己站一头的说法,若理论本质他不认同,也少不得要把杠抬上一抬。

      管临承认自己尚没达到这等境界,可能玄乎事这些日子也听多见多了,不管是什么预言、玄兆、诅咒,但只能让迟阶成功拿下这场终极之战,他什么都宁可信其有。

      “我信,”管临没头没脑认真接道,“至少达坦透露的乌达鲁内心禁忌这一项,就正好印证我们才前分析的疑点。”

      “怕中了预言诅咒,注定灭亡在自己亲族手里?”迟阶依旧不以为然,想来倒有点替敌不争,“老不死就是迷信多,强敌来临,不整顿上下一致对外,就惦记守着一亩三分地上这点王权。难以置想象,五十部落就被这种货色统治了几十年。”

      话虽说得鄙夷,心里却因之起了新的探究念头,迟阶披上外氅,又要出门。

      “哪去?”

      “去神庙,约好与蒙克再聊点事。”

      管临看他才被不速之客意外耽搁了,一副匆忙赶约来不及多说的样子,起身道:“跟你一起。”

      “你也去?”

      管临脱口一说,原没什么同去的必要,话落才细想这私出馆舍秘密行事,少不得要月黑风高飞檐走壁什么的,带个他怕是拖后腿:“碍事吧?”

      “不碍,碍什么事?恨不得你时刻边上我才安心,”迟阶答应得倒痛快,打量着管临一身官服,“走,你得换身衣服。”

      迟阶等候间,里外寻看了一圈:“亚望那小子怎么还没回来?别是真遇到拍花子的给卖了。”

      二人攀墙溜出馆舍,穿着胡民百姓寻常的厚衣外氅,罩着御寒兜帽,黑灯瞎火里走在上京街上,倒不显眼。

      迟阶突就没来由感到些惬意,自来上京这一路无时不刻紧绷防备,此时难得将满身满脑的警惕与谜团暂时抛下一小会儿,身处敌之重地,却似险中偷闲,呼上了一口舒畅自由气。

      并肩疾步间,他不怀好意向旁轻一撞,顺势探手捞进人袖笼。

      管临躲闪不及被他牵住个指尖,侧头看了他眼:“你注意风化。”

      迟阶仍挺胸抬头道貌岸然走着,一个步子迈大了,更把连着的两臂抻现出来:“异国他乡的,还能损到管大人清名了?没人认识,不显眼。”

      管临追紧过去,一抬臂袖口下滑,直接示出那交缠十指:“哪个异国他乡,管这么着叫不显眼?”

      位于城北的长天神庙,规模比郊野临时搭帐的大些,年久失修却显得更破败寥落,三进院落最外是主殿,有几个看似无家可归的年迈信民出入,迟阶引着绕开高矗通顶的神像,往后进院落去。

      管临说好不同进惹蒙克怀疑,就在外面等他:“我在主殿里呆会儿,跟着学学行礼祈愿。”

      “你还什么愿可祈……”迟阶本来弯眼笑问,突然神色一紧,“来人了!”

      管临尚未反应,已被他一手钳住向上一带,隐进了神像背后暗影。那神像大抵是省工俭料,只正面看着规矩完整,背后却凹着空心,为了遮丑,后背吊着与像体同色的金苏帘栊,误打误撞躲上来,帘后空心将将够躲住两个人。

      管临感到杂乱脚步踏进后,打神像正面那侧传来声声听不懂的叨咕,像在做什么法事。

      “超度呢,”迟阶立耳听了会,放心道,“不是奔咱们来的。”

      刚欲跳下去直奔后院,这些参与法事的信徒却围着神像缓缓转起圈来,口中念念有词。虽不是冲他二人的,众目睽睽打神像背后突然跳出来也未免太惹眼奇怪。

      迟阶低道:“得了,再藏会吧。”

      后院昏暗的灯火只照进门内一小团光亮,映出帘外围转的人影,和帘内近到不能再近的一张二皮脸,管临简直怀疑他成心的。

      果然,大好时机不白浪费,迟阶就势凑了过来。

      管临被他唇上一啄,微微后撤,气声劝止:“亵渎神灵。”

      “神灵在上……不,在外,”迟阶紧贴附耳,“正好鉴鉴我的钟心。”

      这么要紧的话不能朗朗乾坤下说是不是?管临心旌抖荡,回敬亲去,模糊斥道:“浪话多。”

      迟阶嘴堵不严似的,湿润的吐气呼得人痒:“给哥也浪句听听。”

      管临忙中生诧:“谁跟谁叫哥?”

      密实的拥抱重裹而来,压低的语声里却是没凭没据的就地耍赖:“没差几天,少倚老卖老。”

      管临还就要掰扯出个四纲五常了:“差几天也是比你大。”

      迟阶身子更进一挤,头脸却迷离撤仰,浑着嗓问:“哪儿大?”

      管临:“……”

      法事做完一众信徒散了,迟阶去后院寻会蒙克,管临留在主殿等待,暗仿着殿中信民祈拜的流程动作,架势端得有模有样,心里却发现……无一刻不在亵渎神灵。

      撩火不灭火这个劲儿啊可真是,回头就该跟他严肃认真探讨下,蛊毒所限又不是没别的办,办法了,兴之所至总这么吊着是回事吗,要不是担待体谅不欺负他个病人……

      脑中想的这都什么?管临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回神,不趁空抓紧思考正事,捋一捋当下千头万绪的紧张局势吗?

      唇上还残存着其人不分时宜留下的气息痕迹……别,这事若要摆明了谈,也太显猥琐饥渴了,弄得好像若他迟阶一直“不行”,就亏欠挑剔过不下去了似的……倒是该耐心体贴有策略地表达宽慰,慢养别急,哪怕终身难解,有毒同染,哥也不嫌弃你……

      不是,这么说就不显得饥渴了?!

      管临惶然惭愧仰望着威严神像,怎么都不信自己看上去一副庄严祈拜状,满心里却都飘着这些花花。

      终于待迟阶会完面出来,换了个人似的一脸严肃,才打断他过份飘忽而深入的思绪。

      “走。”

      出了神庙走进漆黑外街,管临看向那副骤变凝重的神情,问:“聊出什么了?”

      迟阶抬臂展开紧攥着的右拳,现出手心一块不规整物事。

      “这是?”

      “传说中的冰寒丹,用完的,碎片。”

      管临看去,又上手碰碰,感觉像是平平无奇的一搓墙灰残渣。

      “这东西能控制冰鬼鹰?怎么来的?”

      “那涅茨十三棒槌练结出来的。蒙克在上次一战亲眼目睹,暴雪来临时他就是用这么个玩意,凿碎扎镶进自己血肉,当即便能召集驯控,将那群普通鹰鸷催变成结雪成刃的妖鸟,按他的意志指哪打哪。”

      管临翻来覆去细看半晌,试图理解,问出关键:“用完一回就废了?那他还有吗?”

      “有,攒出这邪物也不易,几年才能练得一个,据估计他还私藏有两三颗,”迟阶想起白天地牢里那兄弟俩的只言片语,“自从上次显过威力后,怕是多少人都发疯惦记上了。”

      “就是说别人若拿到冰寒丹,也能控制鹰?”

      “是。控制,或者——”迟阶顿了顿,“毁灭。”

      管临皱起眉:“毁灭?”

      “扎了这个丹,整个暴雪期间与冰鬼鹰通灵同存。控鹰者越疯癫混蛋、进攻屠戮的欲望越强,鹰的杀伤力就越大。反之,若是个傻不愣登的大无畏,亲身授以强烈的牺牲意志,也能操控鹰兽自毁。”

      迟阶低沉复述着,眼神直直落在黑路前方,不知是困乏了还是兴奋,恍惚间似显出某种舒缓与决绝。

      管临看着他迷蒙的侧脸,心莫名发冷蜷曲起来。

      “这都是蒙克跟你说的?”

      迟阶目光调转过来,点头:“对。”

      “他为什么告诉‘你’呢?”

      “长天神的面子大,信徒之谊,”迟阶神情缓和,漫不经心笑笑,“人专业的,比我虔诚悲悯,怕真闹出个妖邪横世,生灵涂炭吧。”

      管临感觉这回答根本就避重就轻似是而非,却也没再追问,只伸手过去,将那冰寒丹残渣和持着的手一同包握住。

      不知是不是沾了这邪物的缘故,就感觉迟阶触着比来时冰凉多了。

      才前那一时溜神的满脑旖旎已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出于反应过快、了解太深,幽幽腾起的担忧与恐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此心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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