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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殿前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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鞊罕来使进殿,一名使官打头在前,身后跟着四个手捧贡礼的随行武士,步伐稳缓,气势凛凛。
此行长官是个五旬上下的老者,长得骨正神平,气质弘毅宽和,会说汉话,看架式不似武人出身,更像个仁厚僧侣。
外邦使节来访朝觐,没有上来就坐地谈正事的道理,初见自然是繁文缛节,废话往来。
五十部落尚有星点战火未熄,但鞊罕格尼统一北漠大势已定,几月来与大炎就建交划境各事宜频繁往来,已非是同回互使。
周琅本是半个莫鞯人,母族被鞊罕军反叛推翻,与这北漠新主的使臣照面,按理是有些微妙尴尬的。前几回使节来访,皇帝只管照着礼部和鸿胪寺的规程走个过场,具体谈判事务自然有各省部专官拟论。
今日不知怎么,许是这使官看起来格外亲和友善,许是与才前刚回的贾时谈论到过什么,殿下众臣还在默默思忖方才庭间的剑拔弩张,不觉间殿上皇帝竟亲自开口,与那鞊罕使臣一上一下闲聊了起来。
“……上京一战,牺牲惨烈,多亏两军将士都是铮铮铁骨,联手立下如此救世之功。”
那使臣一听此话,大炎皇帝将自己完全算作哪边人不言自明,也把控到立场尺度,敞开回赞道:“多亏贵朝贾大人大仁大勇,先一步深入敌内,阻止了大祸酿成。”
周琅眼圈突又一红,还好隔着冕旒下面人都看不真切,他清清喉咙,乍然走神,脱口就直接用部落话问起:“你们赫布楞那颜现下伤势如何了?”
“伤势很重,恐怕不能大好了。”
鞊罕使官语调平静对答如流,此话却把一个殿下炎官听得暗一汹涌——这炎官根本不懂几句部落话,就只“那颜”、“赫布楞”、“伤”,这几个词,百丈外听到个只言片语都难免跟着身心异动。
周琅诚挚叹息:“朕还未曾见过此人,倒想当面会会,谢他……”
“圣上,”礼部尚书李明甫出言打断,“来使献礼,呈圣上过目。”
“随风草”今日见朝中两派争斗借事发挥,打定抱膀看形势,一点热闹也不想掺合,但是皇上居然在这大庭广众下哇拉哇拉胡话说个没完,这事他礼部尚书不开口提醒,也没别的人敢先吱声。
湭鄞王朝覆灭,太上皇英勇殉死,往后咱大炎朝见午之耻这一茬就算彻底翻过去了,当今大炎皇帝就是最根正苗红的炎汉九五之尊,调性已经确立,从此那四十来年的窝囊缘故,谁也别没事提醒谁记起。
周琅果然听劝住了口,龙椅上端坐恢复成雕像模样。
异邦使者来访携带贡礼,都是先呈报给鸿胪寺,由鸿胪寺验收估价,再酌量回赠,所谓礼尚往来。经提前验看,精挑细选出的几样特别贡礼,随着觐见使臣同进大殿中来呈献,无非是添个场面风光,主宾尽欢。
那使官按指引迈步侧让到一旁,由随行的四名武士上前郑重展出。
此次鞊罕贡礼的重头戏,是一部全本描金长天教国宝经书。整部经书一十六卷,全书每一笔一画都由足金金粉勾字绘就,价值不菲,意义恢弘。
四名草原武士各持厚重的经卷,一字排开,向炎皇展示如此诚意厚礼。那阿拉坦丘金质天下独有,千年不锈,经卷甫一翻开,锃光夺目,映得整个大殿炳麟熠熠。
四个持经武士身着隆重的传统部落服饰,身形一个赛一个俣俣魁伟,缀缨散发几遮半边脸,彪悍的异族气息与神圣的经文图腾相映成威,站出一派无可名状的压迫感。
炎臣间隐有议论之声,似乎终于被新奇事物吸引,将前会儿那内廷紧张插曲暂时抛却了。
知晓庭中董庚和同党爪牙们一直在瞪目怒剐自己,管临始终漠然面向御座,眼神了无徘徊,不给他们任何一个投掷机会。
这会儿随着众人转移焦点,才略一放松扭了下头,跟着议论声向殿中看去。
他眼神缓缓扫视,心道这帮达官显贵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至于如此夸张叹赏,鞊罕武士又是什么稀有品种了,自己在兴城外见也见腻了,一个,两个……直到望向远端第三个武士脸上,那人也在笑着望他。
管临脖颈僵住,重重,闭了下眼,又睁开。
那方向似乎平地变出个绝世魔鬼,一刹出招将人魇住了,管临中邪似的抽搐了下,猛地转回头去,继续面圣。
哎?
那武士心叫不满,闪亮登场深情凝望这大半天,终于把你个不知在跟谁对峙摆脸、高傲冷漠的木头桩子盼看过来了,就只瞪我一眼?
殿内旁观有心的亦发现,这鞊罕三号武士虽然长得最好,眼神却格外无遮无拦,但考虑到毕竟是个初来文明繁华地,没见过世面的蛮夷之辈,一进来被满堂金镶玉裹华冠丽服闪瞎眼,盯着个好看的就直勾勾地往人脸上瞟,似乎也能理解——没礼没节,粗鄙野人耳。
野人迟阶才进来还有空瞧了眼座上天子,暗自琢磨对号了下在列众臣哪位是哪位,这会儿终于被全殿中最俊迈夺目的一位精准回视,给了一瞥正脸,越发再也没法分心去看别的了。
果然升官了哈,进贤冠戴得端正庄重,一身绯色罗袍,腰上锦绶玉钏,革带系绯罗蔽膝,脚下绫袜皮履。满殿文武百官,着紫衣朱的也不少,却哪个也比不得管大人这般长身玉立,逸雅出尘,把个老气横秋的一身朝服也穿得如此令人……嗯?想入非非?
遥见管大人手上持着本卷册,半空中定僵住了似的,宽敞的衣袖半滑,晾出手腕一斜醒眼的皓白,其人心绪似乎突然异常,不仅皓腕微颤,衣上绣纹更随着胸膛激烈起伏,罗质中单衣领贴服光润挺拔的脖颈,托衬出一副超世绝俗的英雅侧颜。
唉。迟阶目色惝恍,心神摇漾,怎么看怎么感慨——你说咱这么个举世无双雄才佚貌的吧,不遮着掖着点,考不考虑别个心情,搁这儿大庭广众一站对比,还让满朝那群自视甚高的人中龙凤们有活路吗?
只不过,这张令人朝思暮念的俊脸上,现下那叫什么表情?
咬牙切齿?怒火冲霄?
起初看像掩饰激动,后见明显就是真憋着气,目光不曾再移来片刻,仿佛多看上一眼都能原地爆炸。
是气自己重伤传言在外,没提前打招呼,把自家人也蒙在鼓里,猝不及防突然出现眼前?这不是千里送惊喜嘛。
是惊那寸步离不得北漠土壤要人命碍事的蛊毒怎么就被攻破化解了?急什么,喜讯有的是时候回去关门熄灯慢慢详解。
还是说搁炎京家这儿私藏着什么背人的好事,怕突访目击,心虚成怒,嗯?
……都不是,迟阶心知肚明,三个多月前上京决战冲动冒死,违了惜命承诺,去往鬼门关里闯那一遭,消息传到炎京,不知让人多撕心裂肺,泣血涟如,又被炎京紧紧困着自由,一步离不开回往兴城亲自探看,一百多个日夜怎么熬过来的!
此刻作天作地的就这么嬉皮笑脸,当没事儿似的凑到人面前,不往死里教训泄愤,还留你待敢有下次?
完了完了,迟阶心下擂鼓,那么温润有礼个人,气成这副愤恨瞋目不能自已的程度,不罚个背荆跪铁,围炎京城跑十八圈的连环酷刑,还能耍赖饶过重归于好吗?
使团展示完贡礼是怎么被按流程请出,迟阶都没太听见,跟着列队出殿前最后一刻,他还在垂死期望,好歹回个招呼,原谅为夫吧!
殿上的管大人微微垂首,始终不理不应,脸比谁都白皙,神情却比谁都愠黑,一双冷目只紧盯殿间一片空地,迟阶有点心疼那方地砖,感觉都要被管大人拿眼刀戳出洞来了。
四名武士被指引步出紫宸殿,将献礼经书交接给鸿胪寺掌固,又按规程来在殿侧外专候区,静等长官殿内议完要事一同出宫。
没候多久,殿门四开,宾客暂退,百官下朝。
迟阶跟着自家该跟的队伍外走,目光却只往散场炎臣那边张望,却前后都不见管大人的身影,想是重臣还得多留会儿,得了,高官新贵,政务繁忙,那咱出了宫有缘再见吧。
正想着,领路礼官带着转了个弯,步向一座殿宇后身横路,春日盛阳忽被头顶密错的檐角遮蔽,拖在队尾的迟阶一不留神,竟被只突来的暗手一把揪住衣襟,扯拽进到殿角门中去。
刺客!朗朗乾坤,炎京大内,竟然有刺客公然袭击友邦来使!
……要不是未待对方得手前,迟阶早就一眼认出那突现绯袖中的一截皓腕,指不定就本能反杀,闹出何等血溅皇庭的人命官司。
这间殿宇不知为何门窗四闭,不点灯烛,外头看来漆黑一片,里头倒是清晰看得到殿外步过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在窗镂间闪过。
可真是熟门熟路,能寻个好地方叙旧,迟阶尚未看清人脸,扬笑就要低语,却被那刺客紧抓不放,一甩将整人呼在门后壁角,两边手肘按墙制牢。
才还凛凛招摇的威武草原武士原是个纸老虎,竟毫无抵抗力,背倚墙角,开口就想求饶,却遭先发制人,苦苦压抑的重喘声清晰传近,铺天盖地,未出话语全被严密堵住了。
唔……寤寐渴念的熟悉触感自唇间火热来袭,心跳立时颤得数不出个儿,凌乱呼息交错奔腾,狂烈的酣适激向全身每一根筋骨,这蓬勃的热意生能把人当场吻化!
迟阶牙关失守,节节败退,被汹涌猛进到几近窒息间……不对,直想借缕光打来看看,会不会走眼认错人了,几日不见,管大人这风格怎么,风云骤变?对自己这个一身重伤未愈的全无温存呵护,上来就要人命地凶蛮摧折。
墙外步声不绝,墙内潜隐缠绵,随时被人发现的刺激感令本已兴奋烧燃的神经几度要绷断。
迟阶遭着全面掌控,被摁得死死,如饥似渴的双手只勉强触到对方腰背上一抹衣缕,终忍不住晃了晃被钳住的手肘,就要斗胆反抗制动,揽人入怀,却突感唇上一痛,一股甜腥混进,在双方拥挤忙碌的唇舌间漫散开来。
嚯,这生杀予夺的霸道?果然酷刑惩罚宣告开始!
一缕救人的清风穿进,唇间一凉,是对方终于后撤放了他。
迟阶尚未从暴袭中回过神,却见管临先喘匀气,已经从窗外人影观察好步出时机,开口跟他第一句话竟是句冰冷冷的指示:“你从东南角殿门出去。”
话音才落,人就毫无留恋一抬步,走了。
迟阶从那屈辱委身的墙角挣出,任肆虐来去,恍如白日一梦。
他这才有空细看此殿,见殿内摆放的都是灵丧物什,黑布四盖遮掩,大概猜到这间殿想必是前几月“太上皇”灵驾发引皇陵前在宫内临时设用祭灵的欑宫,还没来得及撤建复用,怪不得乌漆麻黑,藏污纳垢,哼哼。
管大人可真行,还只当怒气冲顶无动于衷,谁想暗地里心思算计得飞快,蓄意拦人逮到这种吉利地方来私密教训,是有多那什么,急不可待?
迟阶面热血涌,腹诽心谤,脚步却乖乖按着遗留命令,从空无一人的暗殿中快步直穿,到了东南角门边,寻机出去。
殿外仍是那拨三三两两边走边谈往宫门外散去的下朝人群。
刚从殿南出门,重新汇回到群臣中的管临,迈着与周围同僚一般节奏的慢步,才绕过殿角打这边夹道间经过。
迟阶扒着门框往外望,就见重返光天化日下,管大人脸上细看虽有一抹红潮未消,面色却没见半点如己般澎湃迷乱,此刻踱着四方步,气息从容,跟旁人言谈议论间,抬手随意捋平才前紧密揉碰间歪乱的中单交领,头微一抻将背颈带得更直挺,神情自适,风恬浪静,全如无事发生。
迟阶愣眼望着,拇指揩了下自己嘴唇,唇上破血仍鲜热未凝,回味无穷,那属狗的始作俑者急风骤雨一通把人撩到气火冲天,居然得逞就变脸,转眼又恢复成这副道貌岸然的云端模样。
战场上八面威风的赫布楞忽而弱弱一缩,瞬间只觉得遇人不淑,愧心错付,自己分明是被个衣冠禽兽仗势轻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