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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入瓮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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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月内,刑部大动荡,越来越多执法不当、刑管失责案例被连带揪查出,数半上层官员受审查、被弹劾。
台院连续严查密审,每次来汇报进度时,恨不得连殿内苍蝇蚊子都清场,只说给皇上一个人听。
今日唐梁亲自呈报,却不知是不是平日大办筵席的派头习惯了,高调邀功,三省六部长官都被他请下圣谕召集一堂,陪听议论。
“竟有如此多重犯逃脱制裁,为害四方,这还了得!”
山雨欲来的味道逃不出历经风云的嗅觉,如斯小事,众官听罢,不管之前是否各有各的先机耳目,此刻横是一个比一个显得初闻惊愕,愤然作色。
周琅按了按太阳穴,呈上来的名单密密麻麻看得他头疼。
不就是有狱官小吏贪财吃贿赂,纵人顶包跑了几个囚犯吗,这事儿历朝历代都有,依法查处涉事人员也就罢了,犯得着搞这么大阵仗,惊动内阁与各部?
“这些逃犯剐了脸身印记,面目全非,改名换姓,缉拿难度甚高,须得各地州府关卡配合,调配大量人力财力。今特与商讨征求,还要不要追拿到底?”
“要,当然要。归案严惩,以儆效尤。”众口一辞,周琅也默认点头。
唐梁不慌不忙,静听众人消化讨论告一段落,才又开口道:“不过么,各地案宗调阅下来,有些罪犯至今对不上号。就比如说,这位——”唐梁随手指向厚厚卷宗间翻好的一页,“登州年初办了一起大案,将一伙为害登州十数年的流氓强盗一网打尽。这伙盗匪的头领,江湖人称奚六爷,身份乡籍过往一片空白,连个真名也查不出。下狱一审,才发现这人脸是假的,身上还有数十条剐烙伤痕。”
“今与这去黥印的手段一对照,才知这人极可能也正是一个铜黥逃犯——不过啊,圣上,铜黥按本朝律法,是专为特殊重犯烙刻的?此人身上竟有数十道之多,臣命下属翻遍过往案例,至今没查到这么条漏网之鱼。”
周琅本来在乱糟糟议论间已经听困了,忽而倦目一立,敏觉揪问:“几十道……几十道?”
“四十多,还是五十多来着?”唐梁漫不经心答向御座,余光却扫到周围各种闻言异动,“臣已命登州州府将此案犯押送入京,待来京专审细查,不日就该到了。”
周琅如有尘封旧忆被恍惚唤醒,悚然间向下方一望,恰与户部侍郎董庚的目光精准对撞上,一瞬先怕了似的,只调转看回唐梁。
“铜黥刑?”底下吏部侍郎博闻强记,快嘴接言,“三三以上的铜黥刑,只有以往允昭寺刑制下的特殊要犯才会判处。允昭寺烧灰十余年了,哪里还会有数十道铜黥重犯逍遥于世?或只是流氓地痞打架斗殴的累累疤痕,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是黥痕还是殴痕,”唐梁不置可否,“押进京来扒了看看就知道了。”
参知政事吴逊忽一声轻咳,董相不在场,吴参政官职最高牌面最大,一开口众臣都噤口聆听:“如若真乃当年允昭寺铜黥逃犯,非是一般刑审可做定夺。圣上,此犯需派人严密跟守,确保顺利抵京。”
吴逊面圣恭言,神色再谨肃也没有,周琅却能从中感受到强烈的言外之意——允昭寺以往关的都是皇廷密犯,个案细节常涉及到宗室阴私家丑,吴参政这当机立断的带头起议,是一番体恤提醒。
“没错,”唐梁却在装傻,歪打正着似的赞同道,“这奚六横行沿海诸州多年,早就连我都听过他恶名,四野不知有多少流贼爪牙盯着,别趁转移半道被劫了囚,那可就给朝廷难看了。”
闲饭侯以往不参国务,今难得领了个正事,草包本性难藏,说起话来没深没浅,众臣听了无不撇嘴腹诽,却数座上天子最包容宽厚,周琅郑重点头,一个眼神也没敢再往旁那头漏:“是该特派重卫接应押护,传朕旨令,命殿前司樊复速拨……”
“圣上,允昭寺狱卫原就是殿前司拨配,”一直少言寡语的中书舍人郭少晗出列,在喧吵议论中思虑到关联细节,“如若此犯真出自当年允昭寺,殿前司当作回避,以免有残余同谋暗作干扰。”
周琅张着嘴没来及合上,御口一说什么都被回绝打断,底下随便哪个都比他想得更快,虑得更远,他六神无主飘忽了一下,乍然心乱间拿不定主意:“现京内禁军侍卫都隶属殿前司,那……还能从何处调人去监管接应?”
群议纷纷,七嘴八舌,乱糟糟中终有一线声音走高传来,入耳似醍醐灌顶:“还有东郊驻着的龙神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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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京东郊军营,龙神军精锐由步帅齐熙亲率在西线抗剿贺贼,当下剩余驻兵不足千人,每日校场里连演练个像样的战阵都凑不够人马。
宫城与京畿护卫的职事都是人殿前司干的,被留下的龙神卫号称机动协防,其实自己心知肚明,纯是陪着齐小伯爷在京里赋闲解闷的。
闲得蛋疼的齐海晟忽得传旨,看向才跟他茶话了一晌午的造访稀客,一时难以置信:“还真被你掐算正着,这差事果然落在我头上。”
管临暗舒一口气,知晓唐梁那头进展顺利。
虽是高官殿上议事,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不出两日,炎京内外应该无人不知有位身份特殊的铜黥要犯要被押来受审了。
岂能让失联多日的迟阶浑然无知,孤军奋战。
“按你意思是,这案犯光低调护个周全不行,非得大张旗鼓进京给人看见。”齐海晟总结确认。
管临点头:“越招摇越好。”
“要引人来截杀灭口,还不能真给他截成——你可真会给兄弟没事找乐子。”
“兴平伯略施身手,给京里见识见识龙神卫威武罢了。”管临夸赞鼓励,告辞前再度提醒,“贼寇欲作乱京里,埋伏守卫那一头防范摁住才是最要紧的。”
齐海晟疑问:“所以这奚六一伙不是你真正要抓的那人,恨天门门主?”
“不是。”
“那,”齐海晟难替确保,费解担忧,“若引不出来怎么办?”
“若引不出来,”管临眸间突闪戾光,话却讲得平声静气,“奚六就是霸下,霸下就是奚六。”
齐海晟闻言怔愣,似乎一时难以参透这禅语般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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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庚提着袍角,几乎是连跑带颠冲回的相国府内堂,冲心火气从宫中一路憋到家内,跟老爹复述汇报时,声调已压不住地灼颤。
“上头那位议后特留我细说一番——所以当年太后肯定是把封存案宗亲手交给她这孙子,他知道这事儿。”
“我也当即点给他了:看这朝中旧党余孽是借个傻侯爷当刀使,谣传作乱,明摆跟圣上你唱对台戏,找这么个由头,邹敏也给他们扳倒了,龙神卫也要被他们扶起来。你弄个压不住的病公主跟齐家老子在外头领着重兵,再给齐家儿子在京里拨事走动,这不是成心跟自己稳固皇位过不去吗。结果,爹,您猜这么着,那位竟摊明了问我——
‘允昭殿事件当年当真有漏网之鱼吗?’
‘相国至于怕他们追查?’
——翅膀硬了他的,敢如此敲打我们!”
“这茬绝对是邹敏在里头扛不住泄出来的。爹,我早就说,邹敏当年在刑部跟着岑盛鞍前马后,是被岑家当半个门生半个奴才养出来的,岑家知道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初就不能留用他,就该把这臭收尸的也早早灭……”
“住口!”太师椅上传来暴喝一声。
一番话听来,与其说是惊恐突袭,不如说是半生无奈已濒极限:孽子,这一家门不中用的东西!
董峻漳怒拍椅扶,皱面煞眼一展,赫然还是那个跺一脚就能让整个大炎朝抖三抖的当世第一权臣:“让他立刻散了那帮狐朋狗友,滚回江南。再敢进京一步,这回我亲手剐这畜生个痛快。”
董庚吓了一缩,低头称是,生怕把老爷子气出个好歹,连连顺着说了许多劝慰话,心中究竟不服不忿:“爹你放心,这事儿被邹敏一捅,旧党那一帮老混蛋自以为捏到了把柄,憋着满肚子坏屁,就想要一招必中。却哪料到,被那闲饭侯傻乎乎提前嚷了出来,张冠李戴,硬联系到什么登州奚六上去了。就让他捉来审!大审特审!最后审出来根本不是六哥,到时候理直气壮,反捉他个蓄谋构谄,教他一群蚂蚱再也翻身跳不起来。”
董浚嶂却思来问:“那奚六说是重伤被捕的,已经疯癫痴傻?”
“对,搞不好还是个屈打成招的,”董庚不屑之色溢于言表,“找这么个毫无干系的替死鬼,虚张声势,等他们砸自己脚。”
“替死鬼?”董浚嶂看着洋洋自得畅想着借势反杀的儿子,失望与无济杂缠,终只汇成冷冷一声哑笑,“老七,傻的不是唐梁,是你。这是个千挑万选出来的替死鬼!你说审不出来?谁能证明爻儿身份,谁都不能,连他老子我亲眼鉴定都不作数,董家人被耻辱剐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刀!脸上没剩一寸好肉,被迫出去彻换了面容,他们钻的正是这空子,弄个装疯卖傻的铜黥犯来,验下来说是董老六,他就是董老六。引风吹火,打凤捞龙,让你有口莫辩,一夜之间就能彻底倒掉声名,何关是真是假?”
一望而见千里,董浚嶂喟然长叹:“这一步步,是背后有人精心谋划设套。”
董庚愕然细思,止不住先把朝中宿敌在心里恨恨排查了个遍,突见老爹起身,喊人侍候更衣。
“爹,去哪?”
“进宫。”
“求……求情?”
“商讨。”
“怎么商?”
“让他摁住卷宗,秘审不得公示,”董浚嶂语声威赫气势不减,身板一晃,却透出几分迟暮与颓然,“我保他江山龙位坐稳,他容我‘亡子’地下安息。”
董庚陪老爹乘车又回往皇宫,躬身搀扶亲送进内东门去。
眼望着七旬老父蹒跚远去,这大炎开国以来最居功至伟的四朝元老,这董氏门族数十年滔天权势的终极倚仗,微佝身影一点点暗淡进巍峨高耸的宫墙,突显得那般苍老与渺小,令董庚心中泛起空前难言的酸楚与憋屈。
转过身来,神色已瞬变。
他唤来马车旁候立的亲信:“跟定州详细传告始末。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扳我董家之心不死!有一个算一个,自己往刀口上扑,不用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