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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狭路窄 ...


  •   “我等奉御令缉拿钦犯同党,还请御粮直配合办案,让让。”

      龙神卫围堵上门,粮料院办差司庑一瞬被圈了个密不透风,那刀光刺眼,丝毫让人感受不到话语里论的同僚客气。

      大炎朝粮料院实行一院两仓制:重仓设在漕运转陆路的定州,用于仓储调配诸军俸饷;轻仓在皇城炎京内,毗邻粮料院办差所,负责颁禀百官俸禄,审算全炎粮料账目。

      两仓一院事务皆受都粮料使董卯统管。院仓护卫和往来调配押运则特设御粮直,由殿前司拨特派禁军协监。

      背倚大炎钱库,御粮直职责重、地位高,京里京外穿兵服的里论,除了矮大内护卫一头,平日把谁也不看在眼里,腰牌一晃,都得哈腰让道。

      怎么着,步军司的泥腿子今日进了城,拿根什么鸡毛当令箭,竟敢往这擅闯搜查,跑你董爷爷家的地盘上放肆撒野?

      事件突发当口,御粮直都头程大邺偏偏不见踪影,不知又溜差跑哪儿花天酒地去了。

      副都头是个惯来俯首听命的主,这会儿临危上阵也还算指挥若定:一边下令坚决堵门,不能让丫龙神卫说闯就闯,一边令人速往传报殿前司长官——董大人今在定州请示不及,粮料院护卫受到挑衅,不得听殿帅怎么个调度?

      在门口双方逐渐剑拔弩张的对峙声中,副都头自己一路小跑,去向差院内正埋首办公的众官们汇报状况。

      算盘拨乱,纸笔撂倒,一众大官小吏早就被乱声惊动出来。

      一听是有贼寇刺客闯入院中,龙神卫前来捉拿,小官胥吏们满脸错愕,惊疑环顾,议论纷纷。

      副都粮料使费柏知晓朝中大事,风向嗅觉敏锐,今日打从上差来就一直魂不守舍,此刻闻得此讯,更如梦魇成真大难临头一般,冒汗急道:“程都头,速速增派人手拦住……人呢?”

      “都头这会儿不、不在。”副都头也跟着慌起来。

      费柏一听,颓然后跄:倒了,董家果真是要倒了,连那支一直鬼魅般往来两地的私密护卫队都已经提前得信缩躲了去……粮料院这满坑满谷的糊涂账目,十几年由上至下的贪腐挖空,即将失去终极靠山与最后一道掩障,就要从自己手上沦陷流出,曝露于青天白日下。

      “不是来捉贼的,这是假借名目来抄……”费柏听着院外刀剑铿锵,对峙双方已彻底化客套为干戈,龙神卫闯进的脚步如索命般擂鼓临近,忽而蛮心一横,在绝望待毙间瞪大双眼,乱指向屋顶,“火,火!贼寇纵火,粮料院失火了!烧……赶快烧!”

      ————

      “门主!广陵坊后院给人剿了!不知哪冒出来的一帮兵蛋子,奶奶个腿,直奔地库翻咱们家伙什儿……”

      胡老九呼哧带喘往映桃楼顶层跑,嗓门比脚步先至,熟门熟路闯开一道道珠帘纱屏,在粉香色腻的尽头,看到几个弟兄候立在香阁门外,个个神色都是与己相同的焦愤,却压着冒烟的七窍,恭敬等待门主回应。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屋内有琴师歌伶在拨弦低唱,那唱声哀婉低回,若泣若诉,每每将断又一直不断,似乎成心要活活急死外头一帮热锅蚂蚁。

      恨天门门主霸下耳听唱吟,目光却恻恻望着窗外,正见丝缕青烟打不远处的粮料院所在地漫起,已然引起周围坊巷的注意和警觉,楼下街上杂声凌乱,有人大呼小叫。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且听军情报如何……1)”

      琴歌终歇,霸下仰头饮尽杯中酒,摇了摇头:“唱这个,不吉利。”

      歌姬雪娘穿着平常待客的绮艳衣裙,扮相也没有,似不过只是临时起意来上这么一段。重脂浓粉掩不掉眼角脖颈的纹路,明显已不是行首头牌的年岁了,但一开口嗓声忧宛,仍别有一番风致:“六郎此次一走,怕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霸下抬手拂开新敬来的辞酒,霍然起身,才前听戏时那一时流露的颓靡仿佛不过只是错觉,两道稀眉在僵硬面孔上拧摆,回首反问:“谁说我要走?”

      他往门边打个手势,把那群从四面八方奔来的手下们放进门,听他们争先恐后地报讯骂街。

      “各堂弟兄们遵从门主您命令,只派人远远跟看了看那奚六一伙是帮什么货色,哪有一个没事出手劫他丫的?这帮狗兵是成心找茬,来咱们太岁头上动土!”

      恨天门在炎京各处盘踞联络、密谋藏凶的窝点今日突遭捣毁查抄,龙神卫以追查劫犯同党为名,精准埋伏,一击全中,打得这些地痞恶霸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原来如此。霸下彻悟冷笑。在这危败情势下,没有暴怒慌乱,却显一丝先见自得——费柏到底是个老实怕事的听话狗,早预警过他遇突发状况第一件事就是带头销毁账本,果真是临危立断,不辱使命。

      霸下扫眼寻人:“程大邺呢?”

      “程都头去后仓了,”知情手下作答,“邹家姐弟关得不老实,趁转移差点逃跑,程都头亲自去教训处置,把人带给门主会合。”

      “差点忘了,就锁地仓活活饿死,那都是太痛快了他邹家人——”霸下向绣屏后走去,突向人勾了勾手。

      雪娘身影候在那头,忽而激动会意,上前帮他换装更衣。

      “邹敏,叛徒!早不该留他这条狗命,”霸下卸刀一旁,在被服侍中漠声道,“大邺想得周到,待我将他姐弟俩精心处置,让全炎京好好知道知道跟老子作对的下场。”

      “说好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姐儿可是留给我的,”雪娘却在耳边嗔怪反对,“我可跟李屠户、王瘸腿,好几个急吼吼的老不死都许出去了。”

      “好,留给你,”霸下温柔答允,那平声静气包裹里的话语却令人毛骨悚然,“娇生惯养大的官小姐,都给我好好疼她。”

      衣衫换整,绣屏后臂影一挥,打头脸上揭下一层物什。

      雪娘目光停滞,呆望半晌,动情低喃道:“六郎,你……真不走了?”

      霸下脸庞微微撇开:“我生在炎京,长在炎京,武艺绝伦,举世无双,到战场上大杀四方,舍生忘死,所向披靡!一腔精忠报国志,换来的就是这半生际遇?为了家族忍气吞声一时,今连我全家都要被捅刀栽赃,我不忍了。失去的一切,我原地拿回来。”

      说着便往脸上覆换新物,那动作急切,似本能遮隐着一丝唯恐人觉的极端心绪。

      雪娘却轻手暂阻,非要向那已然全非的面目痴望去:“玉面金枪……打初见一眼就让奴没了魂儿,迷了心。这才是你,在奴眼中心里从未有过一丝改变,从没有!让奴朝思夜想、心心念念十二年的,六郎呵……”

      “报,门主!孟十将被捉了!”

      一时缠绵被高声扰断,一名穿着御粮值军服的小兵急到来不及身份遮掩,一路连滚带爬直奔香楼上:“来搜查粮料院的军官将孟十将扒了衣服示众,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现出一身那个旧……旧伤!高嚷着有人假扮官兵,大队人马抄家伙往院仓里闯,官里那边救兵不来,咱们人手不够,没……护,护不住。”

      多地突遭袭剿,恨天门骤不及防,仅剩的人手都在这映桃楼周围,只待门主指示。

      香阁门外,群匪激愤:“门主,还按原计划出京吗?就……不救弟兄们,白白咽下这口气?”

      御粮直官兵中,从都头程大邺到十将孟坚,都是恨天门安插多年的自己人,对门主忠心不贰,行事粗野残暴,连其所归管属的殿前司长官都慑于都粮料使威势,对这支董卯亲控的御粮直班底不管不问,怎的今日竟会被盯准缉拿,当众揭露老底?

      “樊复,呵。”霸下却不慌不急,骂念着殿帅高名,万事尽在意料与执掌,“等龙神卫翻出他给靖西军军粮中下的绊子,看他再怎么缩头躲事。”

      言间打绣屏后步出,见是换了一身束袖蟒袍,那隆重华贵着实有些超乎寻常,虽绣纹已颇显黯旧,大抵意义特殊,压箱底了多年只待今日郑重。撇下平日惯使的鬼头刀,一柄赤刃金枪在手,更是凛凛灼目。

      “门主,这帮龙神卫是什么来头,敢跑来殿前司护卫的地盘上叫板?”

      “步军司的头儿。齐家老子正率军在外头给个痨公主屯兵蓄势,儿子领几个虾兵蟹将,在京里搅动朝堂,这是要——趁乱谋反!”

      彻底捋透这千丝万缕一切皆指向针对己家的关联,揭明一霎,霸下只觉斗血沸涌,恍惚一团久违风发的豪勇正气萦荡于胸。在环围一众唯恐天下不乱的期待中,终于奋勇挥枪,慷慨下令:“出发!龙神卫见一个杀一个,片甲不留!”

      雪娘一旁怀着无限倾慕激昂目送,偏最后听见个京中耳熟的名号,却竟蹙眉忧虑起来:“这龙神卫领头的,莫非是城东侯府的齐小公子?’虎豹九关’齐海晟……”小步挪追,雪娘殷殷叮嘱,“六郎务必小心,这小伯爷可是听说悍勇盖世,身手厉害得紧哪!”

      霸下领头欲去,闻言回首,毫无生气的脸上蓦有两道骇人目光烧燃:“悍勇,盖世?”

      ————

      费柏抖着手将又一捆账册投入火盆,那火苗太小,差点反被厚重的账本压实扑灭。

      外头浓烟四起,众官分头销毁即将星星汇聚,燃成一场火吞粮料院的无妄之灾——这的确是最明智的应对举措,顺势而为,死无对证!

      费柏抹了把灰脸,来不及亲眼确保提前全部处理干净,要抓紧逃了,不然等下火势大起,再真被熏死在这差院里。

      忽一声门响,红光乍蹿,又被隔阻在门外,屋里却多了一个人。

      “齐……齐将军?……齐伯爷!”

      费柏望向来人,声音莫名发颤。

      齐海晟压顶而近,厉声问:“四月拨批的靖西军十万石军饷,到底有没有如数运出?”

      “运……”费柏低眉垂眼,似无法直视那被火光映红的怒目,“运出了啊。”

      啪!

      一本完好的账册直接呼上费柏头脸,齐海晟怒喝:“那这他妈是什么!”

      费柏被砸得瑟瑟发抖,与往时的鼻孔朝天作态判若两人。

      副都粮料使虽官阶不高,两仓钱粮具体怎么分配自然是由户部及内阁议定批票,但平日里的运转细则,都要这些下属官僚具体执行。以往武官持票来粮料院催粮,哪个不得是客客气气以求加快流程,毕竟早一天晚一天出仓,事关前线或边关数万军士温饱,由不得跟这些官油子置气误事。

      费柏低看着那字字能要人命的私密账目,嗫嚅道:“这都是董大人……不,是殿前司的主意!”他一瞬改口,仍保清醒,“当时消息称荡河有灾涝风险,粮道恐难顺通,殿前司命将押运队载重减轻,没想到后来还是,还是……”

      后来便是官方沉痛通报,西输粮道突遭泥石冲断,运途中十万石军粮全部失陷淹毁。今见这账本上……所谓的十万石打开始运出就有几成?途中遭殃被毁的真的是足斤足两的军粮吗?早有荡河洪涝预警,偏故意将押粮车往那当口上送,又是暗地便宜了谁的主意?

      齐海晟重吸一口气,今日龙神卫奉命缉捉贼寇,这等小差事原不用他亲领上门,但管临昨晚传来给他的惊人讯息,让他不赶在这帮狗官销毁前亲眼搜证,简直到被坑死一刻都不敢作信!

      知道董家贪,不知胆敢贪到公然私吞转卖军粮的地步;知道殿前司樊复唯恐齐家外掌大军立功得势,在朝中没事煽风点火讲讲齐家坏话也到头了,不知他竟敢置军情大义于不顾,借拨兵押粮之便,与董家勾结各取所需,联手昧盗了十万石前线将士的活命粮!

      齐海晟是来捉贼的,捉到的不是江湖匪盗,却竟是这大炎官场里的累累害国贼。

      费柏被揪着官服衣襟,毫没尊严体面地往外拖。

      齐海晟踹开屋门,向手下呼道:“灭火!账本全部收缴,粮料院内有人与贼寇勾结作乱,都抓回去待审。”

      喝令声在烟雾缭绕的差院中飘飘忽忽散开,不闻回应。

      此时天光渐暗,把那烟雾深处的星点燃势突显得更亮,分明齐海晟在进屋专寻费柏前,已经率人冲破御粮直把守,四处灭火间拿住了众官,此刻拎着费柏一出,却忽觉周遭气氛空落诡异,这火势竟更猛地烧了起来。

      铿锵渐响,微风撩开一小片迷雾,现出差房内院大门外两伙人正捉对厮杀,你死我活之势全不似先前客气,齐海晟定晴,尚未看清那逮着龙神卫猛下狠手的是哪路奇兵,忽觉手上钳着的那奸官一动,费柏猛挣扎起朝侧方呼喊:“霸侠士,快救我……”

      话未落地,金光忽闪,齐海晟本能一侧,避开了穿空暗袭来的枪势。不想那枪尖本不奔他,却是划过费柏,一刺割喉,收枪便撤。

      费柏呼叫戛止,眼珠圆瞪滞定,瘫软下去。

      齐海晟一眼知是没救了,撒下费柏,抽刀就追。

      那持枪身影飞檐走壁,似有意将人往高处引,直蹿到俯望全院燃火景象的屋顶上,突站定回身,直面紧追而来的齐海晟。

      齐海晟上下打量,从一张狰狞生脸到一身勋赐戎服,不慑于何方神圣,只觉异怪可笑:“哪滚出来的毛贼,戏班子?”

      霸下执枪稳立檐上,却向院中宣道:“龙神卫私闯粮料院抢粮,副都粮料使费柏拦护,被这齐海晟当场手刃,你们都见到?”

      下面各路兵贼混乱缠斗,烟火中哪方占了上风看不分明,却听四下粗声呼应而出:“见到了!”

      “狗贼,就会阴沟里使坏。冲!全给我拿下!”

      齐海晟领头挥刀而上,却被悬立于檐端的霸下抬枪端然化解,底下也不闻龙神卫应和声传来,似乎皆已被突来的敌手压制。

      枪柄紧抵刀锋,霸下轻松有余,探脸向齐海晟诡笑:“你龙神卫京里京外加起来才几个毛人?敢跟四万殿前司禁军叫板?”

      齐海晟才前听他栽赃反咬,只当这伙人是殿前司专派来混淆是非,遮掩罪证的。此刻看这张怪脸近凑在前,忽而心下一警,难道,果真引来了那设网以候的贼首?

      手上刀势不支,被那金枪莽力反绞,齐海晟扭拧右臂,似要别出一个发力角度,却被霸下一眼捉穿,反肘压制。

      说时迟那时快,齐海晟腾出的左手忽而掏上,奋力一攘,一洒药浆正中敌脸,触肤发出“嗞嗞”声响。

      怎料堂堂步军司少帅竟突使出这等下三滥伎俩,霸下脸上未见伤蚀,却肤色瞬变,身形一晃,手不觉松抖。

      齐海晟趁这空当跃起重整,一刀劈下金枪,眼中已看得分明:“果然是个黥印逃犯!”

      霸下失了斗械,被逼进险厄檐角,避无可避间,忽昂起滴滴哒哒的头脸,火光映去浑然一头疯魔困兽,宛似发力破笼,正身迎来——

      齐海晟手背被触到的一瞬,还只当是幻觉恍惚,天底下怎可能有人武力蛮猛至此,徒手阻下他这近袭一刀?

      但未及腾挪,下一霎军刀已“铛啷”坠地,砭骨剧痛从被钳制的右手传来——拇指指骨竟被对方拦握余力生生捏碎!

      “‘虎豹九关’齐海晟,”霸下抬腿踢起掉落一旁的金枪,收归在手,“就你?”

      齐海晟在金刃再度来袭间一个骨碌避开,左手拔|出靴中备用匕首,不屈不挠,猱身欲死拼,却听纷乱踏声临近,一众殿前司护卫增援涌了上来。

      “捉贼!捉纵火贼,格杀勿论!”

      不知哪根葱下令嘶喊了一声,那前来屋顶援战的护卫声势浩大,乱剑挥舞。

      霸下瞥眼看到下方斗势,突然冲进的大队殿前司护卫果真帮起龙神卫,对着自己带来的一众门徒手下狠命围砍,当即清醒意识到,是樊复倒戈变节了,这是反手嫁祸,黑吃黑,终极撇清收割!

      纵有以一敌万之勇,好汉也不吃这明摆的眼前亏,霸下挥枪扫倒几个拦路衰兵,毫不恋战,跳檐便跑。

      齐海晟夺了身前援兵一柄剑,抬步再追,却被一涌惊蹿火苗阻断去路,这火竟是已熊熊烧透了屋顶!眼前屋厦将坍,殿前司护卫拥着齐将军一道,往火势小的一方奔去,赶在屋顶烧塌前,相继飞身落地。

      齐海晟忍着残手剧痛,犹不甘休,起身间举剑喝令:“逃犯往院外东巷跑了,追!”

      那四周围拢的护卫却是一动不动,圈围一个退步豁口,恭敬迎出他们亲自前来协防的最高长官——

      “齐少帅,有日子没见了。”

      来者三十余岁,蒙祖上勋功武将门荫,本人又向擅攀附交际,打外殿直都虞候一步步升到殿前司都指挥使,只管皇城护卫,贵为三帅之首,一辈子没上过前线战场。

      此刻率众而来,威风慑人的气势还是半点不少的,殿帅飒声下令:“贼寇放火烧粮料院,诸班听令,殿前司配合龙神卫,全力剿匪!”

      齐海晟环望四周,经此混战一搅,这粮料院被更多暗自黑手点得乱火四起,眼瞅去势难挽彻底烧尽了,龙神卫缴获到手一半的账本在乱中又被重新投入火海,毁尸灭迹了个干干净净。

      真真好一出黄雀在后,贼喊捉贼。

      “樊复,”齐海晟看向来人,新仇旧恨言简意赅,“操|你祖宗。”

      樊复大度一哂,也不计较,盯到齐海晟狼狈伤势和扭曲的残指,悠悠向旁命道:“没见着齐小伯爷都破皮儿流血了吗?来军医,上担架!”

      —————

      霸下一路穿火奔逃,心中恶怒充盈,犹不甘心,樊复往日吃了多少董家好处,更不顾诸多致命把柄还在自己手上,竟敢临阵反戈,赤刀相向——他是找死!

      跃蹿至院东小门,见无人把守,显然那殿前司汹汹来兵也不过是虚张声势,霸下一念间恨不得返回再鱼死网破,搅乱乾坤,徒手擒樊复来狠狠撕碎报复。

      却打门外冒出一御粮直小兵,一眼见人,惊喜交加奔上迎来:“主子,主子!您还真在这儿,七爷疯了似的差人找呐,只让您,快跑!说今日审讯堂上没事,虚惊一场,没大事儿!说一帮混蛋下套,就为引人现身!爷千叮咛万嘱咐,赶快出京往远了去,别的甭管。”

      霸下一听此话,癫狂疯意半散,一时说不上是欢欣还是庆幸,转念心神一松,立马盛气恢复:背倚巨树屹立未倒,龙神卫也好,樊复也罢,今日仇怨,来日个个别想逃得过清算。

      “主子,小心!”小兵面朝院内忽目击险情,脱口警道。

      霸下后脊一凉,状况未明,却应对奇快,就手扯住面前小兵衣襟,甩转一矮,将那小兵作了挡盾,恰恰接住身后来向不明的一支冷箭。

      巷战里还备了弓箭手?

      霸下被这百折不摧无处不在的龙神卫彻底激怒!他一眼锁定那廿步开外的弓箭手埋伏在燃火欲坠的屋廊下,忽抡臂挥起小兵,挟风带怒,膂力惊人,生将一枚人肉投矛重重掷了过去!

      一根半燃立柱被彻底撞断,房垮屋倾。

      那龙神卫料不到他连自己人都杀,惊恐间躲闪不及,被一根燃火落梁砸中,不知生死,更可怜那小兵至死没搞清楚因果状况,自己辛苦冒死前来给主子通报要事,却被主子就手泄愤,摔了个粉身碎骨死不瞑目。

      粮料院后门这条东西暗巷,原是恨天门匪众平日走惯的路子,此时苦觅匪众帮手不见,却几步就有龙神卫冲出拦袭。

      霸下孤身应对,在这黑烟浓漫的短短一段末路里,自感淋漓尽致释放了一把过五关斩六将的杀戮豪情,金枪挥轮,身后横尸遍地。

      直冲得他也多少杀累了,天幕已黑透,火雾弥漫尽头,隐约现出一横停马车的拦兵。

      霸下牙关一咬,提枪冲去。近前却见那敞篷马车上,只是一大一小两个孩童,车旁仅一人候立,身上穿的是熟悉的御粮直都头官服。

      “大邺!”

      霸下心神一松,原是自己人。

      果然还是这重点栽培的得力手下靠谱,在局势混乱前就筹判精准,尽责托底,早已备好马车在这逃路至要关口接迎他。

      霸下细看车上那两个孩童,认出竟是邹氏姐弟,走近间怒命道:“杀了,不留。邹敏是人是畜生,今日都是由他而起,给个痛快已是便宜了他全家!”

      那姐弟俩身上绑缚还未来得及全卸,闻言跳车欲跑,却被锁链牵制,踉跄惊恐。霸下执枪冲上,随手一挥便足以一枪穿俩。

      铛!

      却被刚猛一刀拦断。

      霸下惊异甩头,黑云火雾下,那都头衣装里竟是一张陌生面孔:“你……谁!”

      迟阶守待已久。

      二人上手一交戈,十招之内,霸下未得上风,心下已然暗惊,才前那名震三军的“虎豹九关”打来不过耳耳,龙神卫中何时还藏着这等级别的秘密武器?

      杀意威迫笼身,招势精准钳制,雄浑强大的压制感生平未遇,霸下一抵不及,腿上痛吃一刀,狼狈退缓间疑惑透顶,哪支军中有这么个武力逆天的煞神,他怎么可能从未耳闻?

      握枪凝神,霸下在旋躲腾袭间严整以待攻守探试,果然很快,绝伦的武学天份就让他隐约捉到了破绽:对方出手刀刀凌厉,游刃有余,那准头却在被精准把控着,偏偏不奔致命而来——他只想活捉自己,并不真想夺己性命。

      判断笃定。

      顶尖高手交锋,一罅颠乾坤。

      金枪探出,直奔迟阶膛腹,迟阶刀背挥挡,刀尖顺势就取脖颈。

      按常规破法,霸下自是挑枪避开,然而他枪柄抵着迟阶左臂,纹丝不动,竟疯癫自殉般,将颈项留给那袭来刀锋。

      迟阶似乎略显惊异,眸光一戾,果真调转刀势,在临时应变中刀刃上移一挑,热血喷薄,竟打霸下脸上薄薄豁下一层面皮!

      然而换招延滞,破绽露在千之一刹,霸下豁出头脸,一手出枪抵刀,沉力全全蓄谋于左手,在两方兵器互送同归于尽的瞬息,势沉力狠一掌拍向迟阶心口。

      胶着双方后跄倒下,迟阶撑地喘息。

      霸下血淋淋的一张残脸上,现出被齐海晟袭洒的药浆浸透、半生遮掩千方百计也终究被曝露重现的耻辱黥印。

      他打滚蹬腿,双手往痛彻奇痒的血脸上抓挠,命脉似被就此扼断,釜底抽走最后一丝理智与残力。

      迟阶望那黥痕渐现,藐然发笑:“‘霸下’?龙生九子,你董六父子猪狗不如,算他妈哪条龙?”

      破血牵蚀药游走,董爻伤痕连片噬肤,腿上肉绽骨碎,似乎连再站起都已费劲。闻听此骂揭穿身份,却五内一震,猛烈睁眼,忆认出了眼前这位平地里冒出的索命修罗——

      “是你……姓迟的?”

      迟阶在董爻惊异万状中起身拾刀,“没想到吧,我还活着。”

      “你,你,”董爻难以置信遭他足以震肺碎腑的结结实实暴掌一击后,有人还能这般泰然无事,屹立再战,记忆在极端惶悚间超常复苏,他突然想通当年已经被捉回束手待毙的小崽子是怎么逃出去的了,“你,被谪老仙换尸调包,带去了贺地!”

      “谪老仙是专来选药引子折磨人玩的,这些年——”他发现什么端倪似的,一双血眼盯向迟阶失控一颤的手臂,“你过得很好吧。”

      迟阶缓步走近:“还没杀你,不算好。”

      金枪已落得老远,董爻根本已无力去抢回,他忽而腾身作势飞踢,在迟阶本能挥刀抵挡间,拖着伤腿连滚带爬往不远的马车遁去。

      虽这残喘招数不甚高明,目的却已达到,他仓皇逃跑间仍敏锐看出迟阶抬臂滞顿,防御动作已全然不似先前精准,那臂膀僵硬难控,手上道道青筋发黑,显是已受了某种不明内伤。

      董爻攀住车椽,上车同时捋着连车锁链一抽,将另头锁绑着的邹家女儿邹微拖拽向自己。邹微身不受控,惊恐惨叫一声,却向旁边稚龄骨身尚细,已经将腿脚硬拔|出链锁的幼弟高呼:“跑,别管我,徇儿,快跑!”

      邹徇不仅未跑,却竟果断折回,飞蛾般扑向浴血厉鬼般的董爻:“放开我姐姐,放开!”

      董爻一脚踢开,只将邹微挟作人质,上车挥起空落的铁链,抽马欲逃。

      迟阶鞋尖挑起枪柄,抬脚飞出,金枪正中,惊马腾蹄嘶吼,才起速的马车当即凌空倾翻。

      董爻知晓自己命数止于今日,再也逃不出去了。他落地仍紧抓着邹微锁链,癫然长笑,看着持刀一步步踏来的迟阶,恶毒喃道:“你自己活命跑了,知道你家人后来都什么下场吗?假扮你那个小厮,被我逮住折了四肢,切了五官,对,大卸八,不,十八块!你姐姐,哈哈,你天仙似的亲姐姐,”他抻链揽过邹微,一只血手往少女脸上戳捏,“当时也就这么大吧,被我睡过后扔进窑子,几年里让全炎京的男人上了个遍。”

      眼见迟阶听来浑身发颤,那僵手是连刀柄都拖不起来了,董爻心知奏效,舔着唇上血扬起一张鬼脸:“这你就受不了了?你爹当年为了打压我爹,怂恿那老不死治我,让我受了七七四十九刀!我玉面金枪董六郎,天下谁能砍我四十九刀!我没杀你全家,让你逃出去活到现在,你他妈一条小命还是欠我的!”

      “哦对,忘了,你救他们,你怎么可能救他们?”他见迟阶脚步未停,忽而意识到手中人质毫无用处,猛力一甩铁链将邹微推出,“看准了,这是邹敏亲儿亲女。邹敏嘛,亲手给你爹下药,那孙子让人死去活来最有一套,哈哈哈,三天三夜,给他调着样翻着花儿地用,你爹尸体搬出台狱时,浑身没一块好肉,何止四十九刀!惨啊惨,一辈子跟我家打对台戏,真他妈活该!来来来,这仇敌儿女干脆送给你,不用谢你六爷爷。”

      “还他妈什么旷世大才子,我呸!一家子祖祖辈辈的伪君子,卖国贼,胡子佬儿杂种得了江山,巴不得盖住那些龌龊事,老子他妈才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迟阶脚步顿挫在原地,刀柄失力脱手。

      董爻口中乱吣,眼睛却敏锐盯着,终于逮到这最后时机,忽而铆尽全身终极之力,起身向迟阶袭去。

      迟阶不及拾刀,那已然在心脉崩乱中瘫僵的双手,似极尽洪荒之力才挣脱万魔撕扯般,空空又抬了起来。

      董爻绝望被制间呼喊:“你不敢杀我,你跟朝中那帮孙子联合一气,是要活捉我回去……杀了我死无对证,拿什么威胁我爹?你迟家一窝,都他妈是残害忠良的畜生……”

      ……

      邹微脚腕被勒得伤痕累累,她忍痛拖着锁链一寸寸向远爬挪,极力去够扶被董爻一脚踢个半死的幼弟。

      邹徇疼到几欲昏厥间突被触碰到,一个哆嗦跳起身,扑迎向爬来的姐姐。

      两个孩童躲在倒挂折断的车轮后,抱头惊抖,将耳朵死死往衣里埋,仍捂不住那掀天的声响:一刀,两刀,三刀……呼应着咒骂不绝的哀嚎惨叫,无间地狱里的挖心拔舌也不会比这刀刀入肉的声响更为具象可怖。

      同归于尽吧让他们。邹徇颤抖祈祷着,他才已听得分明,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都是父亲的仇敌,哪个活下来,他姐弟俩今日都无生路。

      可惜,天不遂人愿。屠猪般的惨嚎呜咽一声比一声衰低,终于彻止沉寂,还了一时清净于这火光映天血流成河的窄巷。

      决胜存活者的鼓点却钝钝响起,一步一步踏近。

      邹徇颤抖的小脑瓜忽而从姐姐怀中抽出,那一瞬突然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力能抗鼎!他猛一翻转,将邹微压护在身后,细瘦的双臂极力张拦,迎向来人喝道:“父债子偿!我爹结过什么仇,我邹徇千刀万剐来偿命。你,放我姐姐走!”

      “徇儿,徇儿,”邹微蹬着锁链挣扎拽扯,“你给我回来。”

      来者一身腥热血污,刀尖上还滚着骨屑,那杀红的双眸被湿气一染,却现出让人看不懂的异样悲怆。他凝望着两个争相挺身互拦的孩童,失神许久,终于缓缓俯身来,抬手拍了拍小男子汉的肩膀,沙声嘱咐:“保护好你姐姐。”

      “一辈子都,护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狭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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