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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惊天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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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灾之后有大疫。
暴雨造成的损毁尚未及着人修缮,京畿各地已止不住疫病泛起的势头。
若只是几个偏远村镇受灾闹病,在当权者眼里大抵也不过是奏折上寻常小讯一则,偏这次猝不及防在天子脚下漫开,炎京城每日杂人往来,城区屋舍紧凑,秽水残积未退,疫症扩染极快,且不管你是高官发大财的,还是要饭卖苦力的,传起来天道无私,一视同仁。
简直是一场紧锣密鼓的业果显形。
越高位厚禄的越慌,朝上有人酷厉提议,应立即清查全城疫患,连夜统统赶出炎京,保障皇城天家无虞第一要紧。
却也有良心未泯的斟酌忧道,当下不少染疫城民病状危急,若不及时诊治,怕是有大规模病亡之患。先在城内辟出远离聚居区的场所暂作安置诊疗,待紧急危情过后再作转移方妥。
炎京城巷连着巷,屋挨着屋,连各破庙桥洞都有叫花子论资排席,但凡能稍稍遮风挡雨的屋舍,哪有个远离聚居区、不住着人的?
“我在城南头有间闲置院子,拾掇拾掇许能容下个百十号人。往那儿送。”
众臣闻言惊异,循着这突兀声音望去,看见大殿角落里打着哈欠的闲饭侯。
那是个“闲置院子”吗?
官兵各用粗布围捂住口鼻,将平板车卸货般猛一倾倒,便一脚不停逃也似的拉回空车跑了。病患扔到大门口,自有府内倒了血霉的唐家仆侍出来接应。
这贤汾侯别邸,峻宇雕墙,飞阁流丹,鼎鼎有名的华奢繁丽,是全炎最会玩的纨绔专用于宴请接待他那些权贵狐朋狗友、江湖奇人异士之地,平凡人等往日只有对那墙内靡景艳羡想像的份。
一朝转眼,倒请他们进都不进!
皇城司两个逻卒暗暗尾随几名学生,眼望一行人毫不忌讳跨进大门而去,隔老远停步商量起来。
“要不要假扮病患,混进去继续盯住他们?”
“疯了吗你?那里面住的满满全是麻风病人,他一帮书呆子作死不怕,你也要跟赔上老命?”
“那,还用守着吗,回去怎么向肖大人汇报交待?”
“走了。哪怕肖大人自己来,也不敢擅闯御史大夫的宅所,跟这位脑子不清的浑侯爷叫板。”
府邸深处,书房内灯火烁亮,众人商议已定,相继告辞离去,只剩下管临与才升任大理寺丞没多久的丁启牧。
“邹敏这封遗书来得真真及时,”丁启牧总结慨叹,“生前死不松口,临了总算积下点阴德。”
管临默默理着满案的卷宗,邹敏台狱中病逝,死前把当年如何借审讯为名用乌蔻毒杀迟风卿、顺手将邹家早年通贺污点统统栽赃添加在口供中的细节,交待得清清楚楚。
虽然都知道这位阶下囚已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但死得的确太是时候,太学被镇压事件满城风雨,邹敏狱中听闻传言后便当即自求笔纸写下这供认书,人生最后时刻,到底良知未泯,对迟家生发出一丝真正的忏悔愧疚之心?
至死他又可曾知晓,竟是谁人从董六刀下救出他邹家儿女?
不需要。管临摇头苦叹。有人到处冲锋陷阵,次次自我牺牲,半生闲事管尽,每每只一句“随心而为”挥过,何曾要谁领他的情,记他的恩?
“迟家儿子,被皇城司通缉追捕,还不知生死下落,”眼前的丁启牧却在衷心慨叹,“竹西君乃我辈士子人人仰慕的楷模,家族蒙冤屈辱落难这许多年,其子竟仍暗承父辈之志,以大局为念,此番不顾安危挺身保护学生,何等胸襟气魄!”
“逢疏,明日你上疏正式提请重审迟风卿一案,还真相于天下——也许当前并非最恰时机,但民意愤慨,实是刻不容缓了。”
内忧外患,朝廷眼下一大乱摊子事,已容不得再被几十年来明争暗斗的党争缠磨拖累。
可是太学这次事件的影响力太大,也太坏了。皇帝亲令血腥镇压,伤的数十学子可以掩盖疗愈,毁的全炎民心却是覆水难收。在对当朝日渐失望不满下,人们愈加怀念起治国贤良,渴望有神明救世。
那巽岳下舍身取义的神秘人物身份传言一出,两厢汇聚点燃了这熊熊烈焰。
为迟家翻案正名,以往不过发于民间闲谈议论,真正着手在牵头搜集据证,暗作筹划的,仅这唐梁与管临等寥寥几人,从未达到如今这般一呼百应,众心所向。
管临按着卷页,轻点了下头。
丁启牧看他神色浅淡,十分忧心这同门师弟立场不定,担不起这千钧重任。待还要终极督促,给他再好好讲述渲染一番迟家几代人的忧国恤民与不白之冤,突听到门外廊上传来疾步声。
管临微一色变,眼神望旁侧书架一掠,警觉主动迎堵到门前。
门一开,引进来的却是个完全料想之外的访客。
丁启牧惊唤:“郭大人!”
台院即将起大动作,其实瞒不过朝中诸臣僚,旧党一派出面予以支持提供辅证的都是些低品阶文官,不想在这正式上疏前夕,已经官拜中书令、旧党一派当下权势最大的人物竟亲临至此。
“启牧,”郭少晗踏进门,没架子也没废话,“我与逢疏说几句话。”
丁启牧恭敬退出书房,心情激越澎湃,连郭大人都亲自出面,此议必成。
“管逢疏,”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郭大人似乎照面就低喟了口气,携来的却是多个“喜报”:“我向圣上引荐请调,招你入敕局参与编修检详。圣上欲指你兼为孟亲王世子蒙师,进宫教读。”
短短几句话,信息多到耳不暇接,管临听得一愣一愣,脑子跟着快马加鞭——
所谓敕局,即详定编敕所,是大炎立法机构之一,近年来演变成朝廷对董氏新法不断否定修正的一块实施阵地,由郭少晗兼领提举,所职范围小到敕令整理,大至经略制订,为一朝治国理政立下准绳与基石。
旧党若彻底压倒新党一派,这就是他们论道经邦兴利除弊的起步点,更是天下同道仕子施展政治理想抱负的登天路。
管临自问,资历尚浅,何德何能?
后一句就更离谱了,年纪轻轻的自己才出学入仕几年,就去给宗室子弟当蒙师?且哪有才足岁的婴孩就请蒙师?
可是全皇城都“知道”,这“孟亲王世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姓管的亲儿子。授个冠冕堂皇的正职让你去陪亲儿子,何等的圣宠隆恩?或者是……软禁宫中,对“儿子他亲娘”何等的绑定牵掣?
管临在迅速捋明这些早已不以为奇的混乱胁制后,还敏锐嗅出一丝所出不明的拉拢意味。但最迷惑不解的还是,怎么会是郭少晗不惜专程出面跑到唐梁府上,着急来说这些?
郭大人言简意赅,解惑道出:“迟家的案子,不要去翻了。”
“大人……”管临这才真正愕异,“为何?”
在中书省短暂任事期间,也曾与长官多次接触,郭少晗性情同孙昧迥异,气质严冷,不苟言笑,职上向来片言居要,跟属下没一句松弛闲聊。
但每想到当年迟家内外临危,正是这位韬光养晦有幸保得余势的郭大人,先派自己弟弟到琴州预警,后又冒包庇罪名风险暗施援手,救下迟栏迟阶姐弟,管临便牢牢认定,于公于私郭大人立场上绝对是自己人。此番欲正式提请为迟家翻案,他即使不便公开表态,也定然内心赞同。
可郭少晗此时却冷冷在说:“三讯审判邹敏时你也在,难道没看到,圣上不想再提迟风卿案。”
当然看到,这也正是太学激愤参与呼吁翻案的原因之一,三讯那天几个学生代表也在场,把邹敏交待一半被打断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管临一直未真正想透个中原因,正好借此大胆道出猜度,诚心求证:“莫非迟家冤屈内情为所后知后觉?圣上误被引导,虽失悔亦不欲再提。”
郭少晗听着管临的委婉措词,捅明反问:“若是董峻漳栽赃,今时圣上大可定个诬陷罪名给他,翻案除佞一举两得,怕他什么?”
恨正恨在他周琅就这么个窝囊性子……管临郁怒心道,今时董家已因粮料院贪腐被揭,狼藉失势,半只脚已退出朝权中心,周琅但凡能硬气用在正地方,另只脚这就能也给他彻底撬出去。
然而郭少晗阴沉自答:“董峻漳若真有能耐误导,他必要圣上昭告天下,将迟风卿公然论罪正法,借势将我等反对派一网打尽。”
“可是——”
未待管临反驳,郭少晗突强势提声:“事实上,当年他正欲如此。”
管临未出话语噤在原地,脑筋一个打闪回弯,突然恍悟明晓:“旧党弃车保帅……”
一直致力维系两党平衡的黎太后亡逝,迟家被泼上脏水,旧党当时势力已不是董的对手,再继续死抱迟家这面政见徽旗,恐被董党冒进攻讦,一并清洗。
因此最终微妙时刻,旧党选择在朝争上避缩妥协,双方达成各怀私心、各退一步的权衡默契:董家只要迟风卿身死,而旧党要保留其盛誉清名。这完全解释了——
“因此竹西君被私刑处决……”管临心一振颤,这才彻悟了邹敏当初那句奇怪推诿的供词——杀死迟风卿的,是这大炎朝堂金殿上的每一个人——抬眸直视向郭少晗,他仍难置信,“大人,您当时也在场?”
“我在。”郭少晗面色不变,作答干脆,“派邹敏去行刑,是我内阁诸臣与圣上合议后的决策。”
刺骨凉意一刹袭向管临,他眼神无意识般扫过身侧一排书架,似乎声音都被惊低了。但随即回神发出的一声冷笑,却听不出一丝对面前这位当朝一品宰执的惧怯:“是以大人反对我明日提请重审?”
郭少晗沉默了,他那历经厄境危局从来喜怒难辨的脸上,并未现出对此诘问的愠怒,却隐隐划过一道哀惜之色。
“不能重审,”良久后,他才沉声开口,“因为,罪证确凿。”
在管临突如听不懂人话了一般,瞬间僵定的神情下,那年高已渐浑哑的声音却如轰顶惊雷,彻底劈穿言明——“迟家确实通贺。”
郭少晗从内袋取出一卷密信,这种高度机密级别的案宗据证他有权调取翻查,无权私携至此,可他硬是亲自带出来了,为赶在篓子捅穿危势难挽前让管临这亲眼一鉴。
翰林院的钤章,迟家两代阁臣的字迹。与贺方反叛朝廷的时间节点与战役谋略桩桩吻合。
不可能,不可能。管临脑中无数个声音在回驳,可是千端万绪汇到嘴边,竟都被种种无法自圆其说和过于自圆其说逼退了回去。
“这,不是迟家,翰林院内奸,不一定……”管临越看越双眼发晕,抗辩无力,“不一定是迟家……”
郭少晗不语,容他将一件又一件罪证实锤自行推验,直至绝望默然。
“董漳峻看出你与贤汾侯有怜恤迟家,翻案之意。董党举荐你入御史台,是早将罗网陷阱掩埋在此。”
原来如此……管临心中悬石轰然。
郭少晗看他神情,知晓已不必把终极警示讲明点透了。
今来正是替周琅暗下表态,董党因过将倾,接下来已是旧党一派整顿朝纲,重返权力中心的复兴时刻。如若有人这时挟民意跳出,执意为迟家翻案,引起举国舆论关注,那董党绝对会借此翻覆,迟案的真相会再也捂瞒不住。旧党将是胜利在即,功败垂成,自己锤死自己。
原来在杀锋暗涌的政斗鏖局上,只有他们这一群愣头青在明晃晃演绎着赤诚天真。
“郭大人,若您当年就认定罪证确凿,”管临怔望着郭少晗,终于发出积攒多年而此刻意味已彻变的天问,“为何还会派人不惜一切风险代价,暗保迟家儿女?”
郭少晗听到此问,也才心中揣定,那日巽岳下为学生挡下杀刀的人,恐怕身份还真如皇城司所张告、坊间所风传。而眼前这位欲为迟家翻案的管家后生,也是真的私下见过、深谈过、甚至熟识其人。
“迟家通敌谋叛,辜负朝廷,立场自为我炎臣人人鄙弃,绝不齿沆瀣为伍。”
“但迟风卿不负黎元百姓,为人立世,始终值得我郭少晗钦敬以待。”
“迟阶活下来了,是万幸,是天意,”郭少晗尽力克制语中似欣慰似切嘱的情绪,他眼睛对着管临,又好像不是在看他,“不要让他再死上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