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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班马鸣 ...


  •   微光自篷顶渗洒,草木清润气息萦鼻,迟阶醒来时听到久违的鸟啾虫鸣,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身处何地。

      今早贤汾侯别邸清点出一批已暂时脱离病危的患者,统一送出到城外疫民大营地,好腾地方来收容京中更需要紧急疗治的病人。

      迟阶在服了强力止血镇痛的药后,昏睡中就轻松逃离了炎京城。

      这似乎是昨晚,他与人约定好的。

      与人……

      轰一下意识排山倒海,将久睡苏醒后短暂的脑海空白瞬息填满。

      想起来了,一切都避无可避奔涌而上,昨晚的一句句惊雷入耳,痛难自抑的愤恼宣泄,信与不信的争论嘶吼,自暴自弃的萎靡颓唐……

      激烈争执中他好像说了许多口不择言的话,说到加官进禄,提起周璐周祈,句句歪曲讥刺,往对方无限包容忍让的心窝里猛戳,撒泼打滚般的发泄与裹胁。

      什么出息?

      迟阶手背一遮眼,懊丧心绪一刹带来的痛感,远盖过身上撕裂伤口被牵动的创痛。

      “亚望。”推开被子急欲起身。

      说好了管临会设法出城来会合,他应重新拿出顶天立地的姿态,让他不要为自己忧心,更不必受自己混账的情绪胁迫,接下来何去何从且再冷静计议。

      可是撑地起身的一瞬间,四肢百骸仿佛哪都不挨着哪,那些重振旗鼓的念头当即被虚空的身躯感受冲垮去大半。

      迟阶太了解他自己这副壳子了,毒蛊早已化作血疴骨疽,与他融为一体。横契当时说封血疗法用当了够他与蛊和平共处,稳活上五到十年。

      五到十年!能清醒自在地回归炎地,与其人朝夕相伴,这原是曾经想都不敢奢想过的梦幻长久,当时只觉是命运无上厚待,恨不得感天拜地。

      然而回来后的完全适应,一天比一天奇迹向好,却让他逐渐懈怠自骄产生一种错觉,或许他天赋异禀,已以非凡的意志体质彻底压制了蛊毒,或许幻梦成真,心境开阔,果然便将人定胜天。

      直到此刻,现实击碎一切幻觉。以往哪怕在刀风箭雨的危境中,剧痛发作的病塌上,也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感知——他迟阶,是真的已命不久矣。

      万事转头一场空。

      误己,误人。

      强拄着根帐撑站起身,迟阶看到在这简陋帐篷一角,堆着亚望已替他与自己整齐理好的包裹细软,随时出发,准备就绪。

      那傻不放弃的两个人,还一心要带他去满天下摸瞎寻宝,痴求救命。

      管临……极致的痛楚在迟阶心腔中疯狂叫嚣,甜蜜忘形时信誓旦旦今生今世,到头来却只能给他什么,还报他什么?半生哀思,还是一抷坟土?

      “亚望!”

      心念彻转,迟阶出帐寻人。

      出来站定,入目是望不到尽头的破帐与草席。

      距离炎京城郊不远的尹口村,毗邻涞河一湾决堤河汊,是此次暴雨后疫患最重的村庄。凡是哪家未染病还有力气跑得动的,早就拖家带口逃荒去了,朝廷索性指定此村为京畿疫患安置地,把灾民凑拢到一块,施援放赈,集中救治。

      笔杆摇下的措施想法或许自觉有理,落实到地,却只见遍野哀鸿。有限的物资,稀缺的人手,一整个村都装不下的病患与饥民,连肚子尚填不饱,遑论一身急症,拖来这里还不是命如草芥,任由自生自灭。

      迟阶穿过这惨状甚于唐梁府里十倍的遍地帐席,心里比以往下战场探访伤病营更哀戚难言,这且还是在大炎都城家门口,因工部多年疏懈怠职,一场本可以避免的涝患危急扩散,再加上户部虚空,官情麻木凉薄,赈灾施行得级级克扣关关喊难,多少人家就此命途突转,多少贫苦百姓一丧呜呼。

      大炎朝口口声声吹出的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离真正的物阜民丰太平盛世,还差多远?而这千里改制步伐,却又莫不是要从泥泞足下迈起。

      明明管临一路所向,才是真正承袭两家上一辈诤臣国士的夙志宏愿,而他这个迟家“余孽”,却一哭二闹三上吊,只急向那昏庸皇帝口中讨一个清白,正名。

      “求求巫尊大师,救救我们,别走……”

      村口聚满了人,一众病容憔悴的灾民拥挤成一圈,将那白发少年围堵在当中——

      亚望打大清早随炎京病患出城来,面对尹口村更多更惨的老弱病残,当即便加入赤脚村医,跟着号脉诊疗,拟方煎药,一刻没得闲,只求在今日随老大动身离开前,能多帮治到一个病人也好。

      大汗淋漓间,不自觉撸胳膊挽袖子。却不知哪个眼尖的见多识广,竟一眼识出了他臂上的雪莲徽志。

      “不是,我不是大师,”亚望慌乱拨下衣袖,连连摆手,“不是巫尊前辈,我真不是他……”

      一张嘴的苦苦澄清远抵不上漫野病人的口口相传,更有打唐梁府上一道出来的炎京病患,亲述自己如何在这小神医的疗治下脱离险况,起死回生,今时竟知原来果真是名满天下的横契仙医,更是一煎药的工夫,就将其医术药效传到神乎其神。

      亚望料不到巫尊竟在汉地也有这般盛名,任他如何解释自己小小年纪绝不可能是横契本尊,却偏偏更坐实人们对那传说中能起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不老巫神的想象。

      一名瘦骨嶙峋的村汉双膝撞地,怀抱着个昏迷孩童,老泪纵横道:“家里就剩俺老汉一个,也怕撑不过几日了,只求神医大恩大德,救救我这可怜小孙儿。”

      “阿伯快起来,别,可不敢当……”亚望连忙伸臂搀扶。

      却拦不住更多求治心切的病患恳切跟上,呼拉拉跪倒一片,哽咽哀求声不绝。

      亚望诚惶诚恐,挠头难择:“各位乡亲阿伯阿婶兄弟姐妹,我真不是巫尊大师,只是略知些药术。但我也一样会尽我所能,拟出最管用的药方留下,希望能帮到大家早日康复。”

      “神医哥哥,药方留给我们,”一个高热已退,嘴角烧到溃烂还未愈的女童,小手无力地牵着亚望衣角,仰头问,“可你人还是要走的是吗?”

      亚望看向女童,俯下身来,手背贴了贴她额头,温声答道:“有更重要的事等哥哥去办,哥哥自己的亲人也还……”

      “大师……”

      “巫尊!”

      “神医……”

      “求求您!救救我们……”

      未完话语被四下绝望里突绽出希冀的喧吵呼声淹没了。

      迟阶远远倚着坯土墙根,虚弱一笑。

      这憨孩子,是最最受不得此的。当初与他们一帮冥九婴非亲非故,却在阿拉坦丘惨烈一战后,嫌自己没及时配出解药,焦虑自责,竟至一夜白头。

      这些年尽职尽责跟在他身边,又何尝不是对当年一众冥九婴疯死下场自我暗暗认定的负疚感,全部投射偿还在了他六一十一人身上。

      他本就不必如此。当初傻乎乎的伶仃少年打何时起也无须再受呵护庇佑,十六岁,不知不觉已经成熟独立,是个能自食其力的小男子汉了。

      他医术药法也许尚不及前任横契,但一颗慈悲仁心,天性与禀赋兼具,走南闯北来随时就地济贫拔苦救死扶伤,他早晚真正担得上医圣之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与责任,每个人也都本该顺应执心,不为杂绪所累,自主抉择。

      ……似乎有人在召唤他,亚望急中冒汗一抬头,向人群缝隙里感知到的方向望去。

      晃了几下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

      天未破晓时,管临是打孙昧府上出来,直接入宫去上朝的。

      “学博您……竟然早就知道?”

      深更半夜被贸然登门唤醒,孙昧披衣趿鞋,睡眼犹惺忪,心神却在直入主题后完全清醒,沉沉一点头。

      “可是启牧他执意翻案,您也未曾提醒吗?”

      丁启牧是孙昧的得意门生,连素无私交的郭少晗都不惜亲自出面来预警自己,孙昧竟也早就认定迟家通贺,却未对丁启牧积极翻案之举予以劝阻?

      “老夫几十年来不群不党,才保得整个太学多年来于朝争风云独立超然。管逢疏,你入朝为臣,身居要职以来,你夫子我又何曾私下干预过你一件政事?”

      此言可谓无私无畏,面上挑不出一点错,但此政事哪里等同于寻常政事,孙昧以往口口声声的风卿兄呢?若真认定迟家有罪,当年奉公灭私不作包庇也无可厚非,何苦多年后默然放任一群热血后生平地生澜,去傻傻硬掘坟墓?

      “通敌?何为敌?”孙昧却自有一番道理,“迟家当年选站贺王一脉,是认定贺王治下更能推行理想的治国方略,今时彻还真相于世,示出迟家为生民立命的本意,是对今上之警,亦是于天下之慰。”

      管临听来更懵了,这又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新奇言辞,更是什么歪理邪说的奇葩角度?

      “这个时代,尚不配为迟风卿盖棺定论。逢疏,待尘埃落定,忠奸立辨,自有史册公断。”

      千秋史册于迫在眉睫何加焉……管临狠攥着自己官服上尚未干透的裂心血迹:“昔人任由历史评鉴,今人却又待如何?”

      审判官可是大炎当今正统皇权。龙椅上那位是有绝对立场的,哪管你本心为权为利,还是为国为民,论你是逆贼你就该受万民唾弃,罪名扣死,祖祖辈辈永世不得超生。

      “老师……”

      管临无助一唤,终暴露纠结万端。若不是这个夜晚惊讯频袭,将人反复锥心撕扯,令这从来心志坚不可摧的绝顶聪明学生也断不清真相,进退两难,他怎会连寻常礼节都不顾,大半夜急不可耐来敲恩师家的大门。

      孙昧似乎终于体察到忧虑所在,他抬起头,了悟长叹一声。

      “大事已然,自家后人却只认定冤屈不甘。”

      孙昧中兴太学功若丘山,一生教书育人桃李天下,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教的是经纶治策,育的却并非门生党羽,克己慎独,他只能点到为止:“欲于其心慰,是一味退缩遮掩,还是另作高义立论——管逢疏,今既领此任,决断终在你。”

      决断终在他。

      管临一步步踏向垂拱殿。

      周遭气氛极肃穆,而他脑中却是炸锅般的嘈响。朝臣轮番上奏议事,他一个人讲的也没听进去,昨夜种种争论言辞,仍在他耳畔狂烈回荡。

      “……御史台今日有何务要参?”

      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出列,走进数道犀利目光的交汇点,站定在大殿中央。

      “臣,要参……”

      一夜未眠,乍开口才觉出声音已喑哑,管临清了清嗓子,骤一提声——

      “臣参奏京北路提举常平官张适授意全司虚报仓储,刻意拖延赈粮调派,导致睢州诸地现下道殣相望,民怨沸腾,流匪之患直逼京门。”

      参本递上,殿内鸦雀无声。

      不对啊,不是都传今日御史台要正式提请重审迟家旧案吗,怎么风向彻换,突然炮轰起仓司官来了?

      这里面的门道太多了。

      此次遭受涝灾疫患的诸城县,本该由所属的睢州州府拨钱粮赈灾,但睢州拜多年新法滥施所赐,州库只占个“账面富贵”,是拿不出现钱来的,只能先向近在隔州的京北路常平仓借粮。

      常平仓调粮赈灾天经地义,但此仓司官张适正是受旧党一派长久栽培的激进人物,他按粮不发,正是有意把影响闹大,晚发一天,就能让睢州多死上几十上百来个人,势态愈演愈烈,动乱在遮无可遮的炎京大门外炸开,这将是逼朝廷惩处肃清新法一党,将假惺惺欲去不去的董浚嶂彻底打出朝堂永世不得翻身的威逼一棒。

      旧党上下一心,怎么这个己方一派的侍御史却临阵倒戈了?

      郭少晗侧头投来一瞥,神情意味不明。

      为着大炎朝终结党争,奔向长久繁荣安定,不过只需要多死上“区区”百十来个无足轻重的人……而已?

      管临目光如炬,心中明镜。

      他向来旗帜鲜明反对董党新法不假,却无论如何没法坐视旧党以如此阴损招数来扳倒政敌。大炎朝数十年的党斗朝争,双方不惜一切代价终于要决出个你死我活。

      看错人了,他当不了这柄助力之刃。此参之后,他两边不站,满朝皆敌。

      去他的敕局,去他的权斗,他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郭少晗晦然转回头去。

      座上周琅倒似乎松了一口气。

      不料旁边还有不死心的怂恿追问:“还有别事要参吗?”

      别事……

      最后一次机会。

      那各方立场的各执一词,仍在管临脑中清晰回响,不休不止激战交锋。

      邹敏:“迟风卿之死,他们哪个能摆脱干系,手上干净?”

      郭少晗:“不要翻,迟家案重审牵扯出太多旧事,董浚嶂会拉所有人下水,将又是一番朝野动荡,腥风血雨。”

      孙昧:“通贺就通了,为此举论定忠奸还言之过早。”

      唐梁:“是不是风卿兄到死都没认吧?以他话为准。”

      “……我不信,你信不信?”

      管临无权以一己之断给此案预设定论,更深知迟阶对于他今日上朝来的真正期望,但是,此时此刻,一念私心压盖过那漫长一夜纷纭的众说,未解的谜团。

      不是现在,当下状况的迟阶根本承受不了与长久执念相悖的结论。冒不起这个险。

      他只想让他先活下去。

      “……没有了。”

      角落里的唐梁微显诧异,他看向管临,想出面来说些什么,腮帮鼓了鼓,却终是一句没插言,默许了这由他替全御史台按下的决定。

      他按对了吗?能得到一时的谅解吗?

      三个时辰后,管临站在一顶空荡荡的疫民帐篷前,得到了冰冷的答案。

      亚望声音发颤:“老大他……可能是用过镇痛药昏迷糊涂了,出去方便后回来记不得原地方,我再挨个帐篷去找……”

      出去方便,带上全副行囊一起吗?

      管临猛然转身,向村外一个光秃秃的矮土坡奔去。

      坡顶视野一览数里,灾民营地的嘈杂声被隔弱在下,忽而劲风狂飙,忽而弱风徐徐,风中每一丝细微声响都牵动起管临绷弦欲断的心。

      可是许久许久,他听不到芦管声。

      久到暮色苍茫,连亚望都已搜遍全村角落,哭着回到坡顶上。

      “怪我,全怪我……我不该之前跟老大说,破了封血后恐怕就只有云胆玉魄一条希望了,上哪儿找去?我本意是劝他千万别不当回事胡闹,可谁知道……我还可以多试试别的疗法啊!为什么就这么抛下我不信我了……可管哥你还在这儿呢,你们不是约定好好的,他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怀玉。”管临怔怔喃道。

      亚望迷茫抬眼:“管哥?”

      ……

      “家里大人说,猫就是这样,它不愿死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当有一天觉得自己时候差不多了,就会远远地离开……”

      ……

      “不会回来,”管临凄笑,“他是当了怀玉了。”

      坡下突然由远及近传来动地马蹄声。

      亚望惊盼望去:“他回来了!”

      期待神色在下坡迎跑中一点点消失,直至失望僵硬。

      策马奔来的不是老大,是一队气势威严的炎京精兵。

      “管大人,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复命,你再乔装也跑不出去多远的。这副文弱身板,别逼咱们上手动粗,回去给圣上交待也怕难看——拿下!”

      这率众一围而上的官兵语气如此不客气,连亚望在一边都听出异常,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跟管哥说话?

      管临枯立的身形晃了晃,转过头来。

      他神色漠然,双眼空洞,对于面前站的是何人等,有何来意,一丝好奇与惊惶也生不出。仿佛从今时此地起,再没有任何变故会让他心境泛起波澜,也再没有任何景象能让他目光绽放出神采了。

      他行尸走肉般迈开步伐,一句都没问,就迎前而上主动接受了粗暴的缉捕。

      坡下病气恹恹的村民向马蹄留下的烟尘围拢而来。

      “出什么事儿了?”

      “听说西边军队不听皇帝佬管,出兵打蕃人去了。”

      “这……不是好事吗?”

      “好什么,你懂个屁,天下更乱了。这不就是那病秧子公主自揽军权,公然——反了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班马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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