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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道捭阖 ...
“薛义彤,你自称深悉孟地隐情,有截断周瑶北上之谋,就区区这般么?”
周迨指指疏奏,不满发问,余光瞥了一眼推荐作保其来面见的邢休。
前岭东路经略安抚使薛义彤,自前年孟地边乱平息,卸任回炎京后心灰意冷大病了一场,及至董家倒台失势,更惶惶不可终日。正此当口,皇城巨变,一夕之间炎京政权改旗易帜。
论理说,新帝上台,“诚挽”旧臣留任,正是这等中层臣僚转表忠心、重攀高位的绝好时机,可这薛义彤竟跟郭少晗、唐梁、荀永汉这些前班高官尊爵一样,态度坚决,油盐不进,被周迨一并投入上灵囿“冷静”。
摧心椎身数日,又一块硬石头被挫成了软骨头。
用不着威逼诱审,自发就如此尽己所用,切中要害:周瑶公开宣布拥护周璐的消息传到炎京,周迨这头鞭长莫及,正缺个能阻断或拉拢周瑶的巧计,这不,知根知底的及时告发正递上来了——邢大人整日奔走密审,不是确定十足的有用,不会如此郑重引荐到圣前。
“臣在孟地领兵平乱三年,早探出周瑶有勾结外夷,蓄兵自立之意,”薛义彤伏地叩首,虚弱道,“他与那六长公主周璐互胁互用,原是各怀歹心。臣驻守孟地时惊得一则传闻,事关炎朝国祚……”
薛义彤微一停顿,刻意抬眼看了看四周,今日得召来此,同殿议事的是新帝当前最信赖的一班谋臣,除了邢休几个,另有两张年轻面孔分外扎眼:管临与肖子平。
此议事后殿所在,乃是此番新帝上位后专辟重建,此殿构造独特,便于严守设防,周迨素来惜命多疑,警惕过人,朝后每召近臣来此密议要事,都要个个周身搜检,方允进殿。
新帝显然对此二人信任有加,听及秘闻,涉关周璐,亦无有屏退私谈的意思。薛义彤头一低,只好在众耳聆听中继续讲下去:
“嘉安盛世时期,先庆安帝祭天得一卜,兆大炎朝百四五十年,或内斗纷争,恐有一乱,庆安帝因书遗诏藏于炎京皇城,并赐御弟孟亲王世传诛乱之剑——待百年后乱象如兆,剑诏同示,可斩除异乱,天下宾服。
“此事只历任世袭孟亲王知晓。但见午之乱后,遗诏藏匿地点失传,臣在驻守孟地时偶然惊悉:周瑶一边借平夷之名养兵蓄势,一边贿赂内官伪造遗诏,欲待时机成熟,以此名义,进京宣诏,弑君谋反!
“臣知此事非同小可,须速密报炎京。正当此时,六长公主被派往孟地斡旋,臣便郑重禀告了长公主,自请领兵留守压制周瑶势力,由长公主亲将自密讯带回炎京,最稳妥不过。
“不想长公主听毕,竟未作任何反应!
“臣初时不解,后来才知,原来周璐早从瞽圣传知真正遗诏所在,她千方百计寻机去孟地,就是欲从周瑶手中骗得此剑,起事自立。”
这番国祚秘兆之说,在场所有人都是前所未闻,听来面面相觑。
管临立在一旁,心中也不住疑惑:薛义彤此言简直是鬼话连篇,知他身中毒蛊,莫非神经错乱也是症状其一,臆想出这么套莫名其妙的谶言绘声绘色讲给周迨,意欲何为?
只周迨听到此处,明知纵是此剑真有,该斩的也是那冒名皇嗣周琅,却隐觉宛有一道幽灵般的刃锋抵着自己脖颈,竟生丝丝冷汗。
“臣暗思大炎百年天下,怎可落于女子之手?”薛义彤气息发虚不掩义正词严,重咳了一声,“但周璐手握遗诏下落,对大炎安定是极大威胁,因此臣当时假作臣服,佯为驱使,以求取得信任,探取遗诏下落,为朝廷扫除隐患。”
邢休见陛下蹙眉不语,似乎嫌其东拉西扯,没说到正题上,赶忙适时插言解释:“国祚之兆真伪另论,但只周瑶对此深信不疑,遣人与他密报此诏下落,他二人必失和反目。”
肖子平暗瞥管临一眼,见他面无异色,字字听来都无动于衷,这一刻心中既终于确定又深深恐惧:管临怕是真已被彻底改变心智了,从迟阶到周璐,一向死心眼对故旧舍命不渝如他都已逐个漠然抛弃,如今眼里只有巫蛊操纵他抵死效忠的唯一君主。
那君主在上阴森不语,自将呈上御案的炎京大内布局详图翻了翻。
邢休代为发问:“你说周璐提及过悬藏遗诏的穹顶,是哪一处穹顶?”
薛义彤提声欲答:“乃是……”
“慢着,”周迨突开口打断,向薛义彤一指,“你过来。”
所谓格杀逆贼遗诏,是真是假,但有一分谶兆,岂能让他人先知窃闻?这一刻他周迨一个人也信不过,命薛义彤上阶近前。
薛义彤年纪本不轻了,大病一场后又经此炼狱折磨,哪还有前时在孟地领兵欲占岭为王的体格与气势,闻命颤颤巍巍,躬身慢行,一步步上到御案边。
周迨将图一推:“指来。”
薛义彤点头称喏,抬臂抖起两边广袖,缓缓翻找,垂眼细觅,良久后抬指虚一圈画。
周迨赶忙伸头看去。
只瞬息间,变故陡生!那指点在图上枯枝似的两只大手忽钳向周迨脖颈,整个人飞扑而上。
周迨歪身一躲,滚下御座,惊恐失声叫出。
最近的侍卫也远立在阶下殿门旁,慌忙冲步跑去,根本护不及。
薛义彤一掐未中,仍极尽周身之力再度扑向跌下的周迨,扯住他腰间銙带,狗皮膏药一般紧贴而去。
周迨与其说是抵挡不过,不如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一时失措,支应间不知阶下哪里飘来一声:“陛下,匕首!”意识方醒,周迨拧手摸索一抽,贴身短刃出鞘,狠狠戳向这找死的老疯子。
臣僚不得携兵器进殿,可皇上自己有啊。几十年没练过武的周迨惊觉自己危急时刻,身手反应完全不减被一生尚武的先父皇严格锤炼的当年,岂会制不住一个赤手空拳的刺客。
可还未待他反杀庆幸,一涌腥血近距喷涌而来,深深中刀的薛义彤突狂声大笑,扯住周迨的双臂在非凡毅力操控下纹丝未动。
周迨抽刃正欲再补的手顿住了,头脑一霎醒悟,顿时魂飞魄散,猛一拧身避开头脸,双腿极力蹬踹。
这他妈就是个一身毒血的人肉毒源,差点中了他设套。
薛义彤佯装屈服来袭击,不是傻赌一把蛮力,分明是自知携不进杀器,算好了要引周迨自卫出刀,用自己一身毒血来同归于尽。
“我许家两代忠将,都死于你贺贼反间污名,”薛义彤被一刀捅在要害,血流如浆,可他此刻吐出终生冤火,气力万钧却似回光返照,钳住周迨的手有如合闸焊牢,“妄想我许义彤有朝一日投降于你!”
事发突然,底下群臣一片惊慌,唯只见上头扭拧厮打,二人滚落高背龙椅之后,望不清状况几何,待守在外头的带刀侍卫远远奔来之隙,到底有几个忠臣良卿危急之下就近上前,想要出手救驾——
肖子平头一个英勇蹿上,耳听到周迨已出刀刺中,掂量着薛义彤苟延残喘,上前协力制敌十拿九稳,可就在即将跨上最后一级台阶之际,忽见被挡在御座背后的周迨爬滚间挣出来半个身子,神色惊骇无比,明明手握利刃,却不再向薛扎去,只对着手忙脚乱奔来的臣子,挥舞狂吼:“撕下去这疯子,快给朕挡住,挡住!”
肖子平一时懵然,抬眼见紧箍着其不放的薛义彤面容如鬼如煞,身上喷血淋漓,突然明白了什么!脚步滞顿,妄由身后拥来的他人超过己去。
孰料他人醒悟更快,仗着遮在后方未见分明,竟个个本能转身遮面。
这些日来,谁没心惊胆颤地听说过毒血喷溅致人惨死的奇诡手段,谁想到有朝一日这手段竟冥冥反噬到祸首本人,于这森严皇宫中鲜活上演。
周迨在这匍地抬眼间将众臣退缩看得分明,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关键时刻没他妈一个是能舍己卫君的忠良。
他望向殿门外新涌奔来的一支昆西驺,重新燃起希望,鼓起气力,豁出被毒血噬断一腿的风险,猛向怪力巨石般压着他下半身的薛义彤心口一蹬,怀着弃腿保命的狠绝,捂住头脸,静候这老疯子被乱剑屠戮的下一刻。
倏忽之间,那要命巨石却宛被轻飘飘地移开了。一道颀长身影闪上,遮了一霎光。
周迨指缝间一瞥,只见一只官靴精准踏在那死缠他不放的恶鬼腕上,薛义彤全凭一口气撑着的浑身劲力顿卸,周迨得释,抱头蹿爬而去。
众臣遮脸的袖子微微低下,一时未认出是哪员勇士舍生忘死挺身而上,却已听得薛义彤功亏一篑后破口怒骂:“长公主当年宁舍镇远军救你一人,你到头来就是如此弃义倒戈,助纣为虐!你姓管的一家,世世代代阴贼奸佞,不得好……”
第一拨冲上的侍卫及时抵达,扶救起狼狈解脱的周迨。危机一时解除,众人才敢往上方御座探头望去,只见薛义彤已合眼瘫躺,流血四溅,滴答滴答往台阶下漫溢开来。
连本应悍不畏死的大内侍卫都一时却步,没个敢先一步上去补刀收尸,而那就在血泊中央,给予这刺客致命一击的救驾臣子,浴了满身满面的毒血恶浆,却仍怔留在原地,仿佛不知惊恐为何物。
果然,绝对的忠诚只有以毒攻毒。
周迨这一刻既恐惧又欣慰。他在侍卫搀扶中重新站稳身姿,目光逐渐恢复了森冷阴鸷,扫向瑟瑟发抖的肖子平和姗姗迟来的邢休。
管临浸透鲜血的手,一动未动按在薛义彤致命的伤口上,近听着他对己恨之入骨的痛骂渐渐失声,泣血愤火的怒眼不甘合拢。
他姿势未动,只微微抬起头,冷然宣告:“死了。”
满殿臣僚闻言吐出松缓一气,忙又争先恐后躬身向圣前围拢。
管临目光跃过一众欲上前而未上前的带刀侍卫,往后方蛮不在乎正拨众而来的昆西驺投去,对着首当其冲的丘赴,轻轻点了下头。
——
烟尘斗乱,远方的阴司冥府幽火若现,薛义彤咬紧牙关,极力拢住注定散尽的魂魄,牢记自己此世如何死不瞑目,细数着做鬼都不会放过的一个个仇敌姓名。
直到在漫长煎熬的跋涉尽头,紧绷的全身骤然松了劲,双眼微睁,实实在在看到一方霭天雾地。
“醒了?”
一个陌生清朗的少年声音传来。
薛义彤动了动,难以置信:“我还活着?”
“你没事的,大人,别动,会扯到伤口。”
薛义彤清醒片刻,只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登堂入殿莽刺周迨,注定有去无回,无论能否拼得与贺老贼同归于尽,都是被万剑屠戮的下场,他压根没打算、更没可能活着出来。
“趁寻常人都不敢接近,我哥哥找人用死囚偷换出了你尸体……不是,你身体,”少年听起来不怎么会说话,语速却很快,着急安抚伤者不可乱动,一口气就囫囵讲完了经过,“此处隐蔽无人知晓,大人可放心安养,你身上的蛊毒我也有了些办法的。”
薛义彤转不动被锈牢钉住了一般的脖颈,只能眼球扯动,往这陌生的声音来处望去,有限的视野半天只捕捉到一缕灰白的发丝。
“你哥哥……是何人?”
——
“这法子能用!”亚望从隔壁奔来,开门冲进,声音是久违的欢欣。
多年难以攻克的瓶颈,终于有了一丝突破松动,他百般试炼的烟雾疗法在这病人身上切实见了效,有希望,能解。
“如何解法?”从一室暗影深处走出,管临低低开口。
自殿中刺杀事件一遭,周迨对这关键时刻忠心无贰的护驾功臣信任达到顶点,一时无以复加,管临终于获得一定程度的往来自由,暗与城中匿藏的亚望一干重新联络上。
亚望知晓管哥躲避耳目来此一趟面见不易,一句废话不及多问多说,抓紧汇报交给自己的要务,认真讲明关窍:“我师父当年练就此蛊,虽蛊力阴狠无极,却连他自己也没配出解法。那时听师兄们私下讲,这就如同有一把奇锁却没有钥匙,不能控制自如,到底算不得天下第一厉害的毒蛊。直到师父某次去陵州,采集回了少许珍稀药引,试炼出了一点苗头,但那药量有限,见效用量又奇费,最后仍未成功。
“而我在这提炼药引手段上,先前借横契巫尊指点,试燃烟雾弥散,炼出了个将药效以一扩百的法子,竟误打误撞成了。只是我多年来打探寻找师父当年用的那种药引,却一直遍寻不得——管哥,这剂血药你又是从哪里寻来的?”
管临握拳抵在嘴前,时轻时重有几声咳嗽,仔细听毕,强压住嗓中虚火,确认问:“就是说,以此药引些微,便有望救更多的人?”
亚望兴奋:“没错,就用我烟雾弥散的法子!”
管临点了点头,微一侧身,抬手去解自己衣襟。
遮瞒到底与否只在他脑中纠结了一刹,极尽效用起见,还是应让术业专攻的来,他一层层揭开缠布,敞向亚望,沉声发令:“你帮我取。”
瞳孔倏然剧缩,亚望目光落在那胸膛前血痕斑驳的粗大针孔上,嘴巴张成了一个碗。
——
乌延人是大炎西北千里开外摩多草原上一个异类的族群。
他们祖上是匈奴西扩的分支,身形高猛,天性耐寒,最擅养马驭马,乌延马繁衍多代性随其主,亦是天底下最高壮耐寒的珍稀马种。
乌延人仗着人猛马壮,训练有素,最擅冬战,本是打家劫舍的一把好手,但他们异类就在和北漠诸胡部不同,填饱肚子不靠游牧,也不单凭生抢,最擅做的是雇佣生意,以战力换财饷。
草原上年年岁岁不缺争战,乌延人祖祖辈辈讲究的是个诚信经营,谁给钱这一战帮谁,邀约预付,得胜结清。跟谁也不是永远的盟友,亦不当世代的仇敌,谁要有个怨怨相报纠缠不休,就三十六计上策,躲进极寒冬窝子——没有战马能追上乌延马逃窜的速度,更没有人能在冰天雪地里与乌延人周旋鏖战。因此每到冬季乌延人都会仗着种族优势出来大干几票,挣足一整年的花天酒地。
这副认钱不认人的德行本来只盛名于西域诸国,跟大炎素无交际——炎人印象中好像只喜欢捣腾东西买进卖出,不热衷于打架斗殴,更忌讳外族介入。直到去年冬季,乌延人收到了一封来自远方陵州的邀约,头一回领略到天|朝上国——似乎也只是一个旁支——的财大气粗。
“去年我们从登奇岭进来,烧杀抢夺是假,配合周皇帝战术引东边守军来袭才是真,乌延人并未正面伤你方家军分毫。一笔算一笔,如今你我都为周皇帝而战,我等有通关文牒在手,正式受雇率兵马入炎京。方景由卡着处平关,迟迟不放我等入关,这是什么道理?两日为限,如不放行,恕不客气!”
乌延人自带的通译是个西域人,措词虽有待商榷,意思和情绪倒是传达得大差不差。
方家军这次派来应对的是个新面孔军官,举止利落,回应干脆,与前次那个答非所问摆明拖延的态度迥然,他递上一张关内地形舆图,示向乌延军首领道:“几日后将有一支敌军自西边潜来,我军望你等候在此,届时再率全军兵马入关,挡上一挡。”
乌延军首领冒敦听罢通译,当即摇头:“周皇帝此单只让我们率兵进京保卫他皇城,可不包含骑兵在此出战御敌。”
目的明确,打击精准,有拦路虎影响任务那横冲直撞恕不客气,节外生枝多此一战却是大可不必。
那炎方军官盯着冒敦眼睛,恍惚间给他一种下一瞬就要掀桌怒骂的威慑错觉,不料其嘴角一弯,冷峻脸上竟泛起了微微笑意:“贵军一路来此,征途劳顿,可惜我方家军当下正穷得响叮当,也没什么余粮招待。而这西来的靖西军打仗绣花枕头,军备粮秣储备却是一等一的富足。方家军愿借花献佛,请客人先赏一席,权当进京路上的嚼裹,正面对战歼敌则是我方家军份内之职,不劳你等担负。”
冒敦沉吟不语。
也就是说,待西边敌军前来,他们连入关带打劫,劫过就跑,身后自有他朝廷守兵来应付,既白吃白赚,账都算在方家军身上,又能向周皇帝邀功卖好,结到更多雇佣尾款。
所要做的,无非是再多停留几日,耐心静候肥硕羔羊的到来。
“好罢。”冒敦思索半天,才向对面做出勉为其难似的神色。他突然拍拍通译让他先闭嘴,亲自问出唯一会说的一句汉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古。”对方应答如响。
——
周璐率大军连日疾奔,绕开城池,沿涞水北岸荒野行得悄无声息,在周迨放松戒备全力催促江其光合兵直捣陵州之隙,神不知鬼无觉抵达肃阳境内,只差半日行程便可按既定路线,出处平关。
前方岔路两分,一条路向北通往此行关外,一条路向东渡河,河那头正是千碍万障几度冲夺未遂的治州。
周璐隔衣拍了拍紧揣在怀中多日的密信,简单几行字句早已刻字入脑,倒背如流。
“治州,烟家坡,金姓木匠人家。”她亲自口授交待毕,目送这队精甄细选的奇兵领下重任,分道远去。
“报长公主!关口遇敌,先遣四营遭劫!”
靖西军日夜兼程,潜行数日,才落地稍歇,就被敌袭惊起,论体力精力确不是最佳的战斗状态,敌方当真掐指算准,趁虚而入。
是哪一路敌军?
周璐策马上坡,据高而望,在动地马蹄声中,但见滚滚烟尘自北边处平关方向推漫开来,疾奔袭来的高头大马之上,是一张张红眉毛绿眼睛的狰狞面孔。
紧跟周璐身旁的小铁锤惊呼:“乌延人!”
陶成披甲策马,迎风候战于军旗之下。不得不承认,老将军尽管驰骋疆场戎马一生,也是头回见到如此冲撞力可怖的重骑兵。
乌延人兵数不多,战术昭然,丝毫不掩抢了就跑的意图,单凭速度迅猛结阵推进,根本无人抵挡得住。
他们按先前高人指点,入关一探到敌军踪迹就轻而易举劫下辎重营,对靖西军不堪一击的战力深为领略,继而风驰云走,长驱直入,往计划中准备接应他们渡河的朝廷军方向转去,直到……冲在最前方的一线骑兵蓦地凭空消失。
“壕沟!”
紧急被勒的马嘶声此起彼伏,自相冲撞声响不绝于耳。
这靖西军“绣花枕头”真正在这里候着他呢。
冒敦未显惊慌,当机立断:“阵型回转,后撤!”
乌延军自古打的就是一个进退自如,遇埋伏损失几骑先锋是战场常事,先出关往冬窝子里带迂回闪躲,待休整再战!
成功勒马调头的乌延骑兵重新集结成阵,回往处平关狂奔。
两个时辰前,亲手敞开关门恭送他们进来的,还是几个睡眼惺忪的守关小兵,而此刻,层层布排在收窄关口的,是高车、重弩、巨石、长矛、钩镰枪的轮番款待。
“姓——古——的!”山野间荡起一声绝望的嘶吼。
小铁锤据高观赏了红眉毛绿眼睛们迅猛出关,不久后又回来兵败关前的全过程,他亢奋之余又不解问:“原来咱们有对付乌延重骑的办法!可为什么——不早把他们赶跑呢?”
“因为有人贪得无厌,赶走打跑不合心意,”周璐盯向对面荒山某处,摇头笑,“一心要把人战马都夺为己有才算教训。”
小铁锤跟着看过去,好奇:“谁?”
乌延军北遭围堵,南有陷阱,两头挨打,伤亡惨重,残余逃兵奔蹿间盯到山坡东向一条隐蔽小路,纷纷丢甲弃马钻穿而去。
“哪里逃!”却迎面撞上一支伏兵俯冲袭来。
小铁锤踮脚而望,只见那为首将领一身银甲,头戴银盔,身形虽略显瘦小,但挺枪跃马,英武无敌,一声号令亲自冲锋在前,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直率全军将最后一个乌延人降服殆尽。
身后战旗飞扬,偌大一个“方”。
小铁锤伴着周璐迎往坡下。直到今日早上,他还听到营中有人暗暗嘀咕,说谁知道姓方的他们家站哪头,万一是佯装归顺,关前倒戈给摆上一道……
此刻,方小将军亲自出关来迎,小铁锤才暗暗确定自己多余替长公主忧了大半日心。
那将领率部下策马奔来,一个翻身下马,向周璐揖拜。战场上腾腾杀气未散,一掀头盔,竟现出一张柔和俏美的面孔,开口声音清亮,却夹几分惶恐:“拜见殿下,方家军派……恭迎靖西军出关!”
军中职律严明,底下跟着拼杀锤炼是一回事,抛头露面领军迎战,指挥发令,却必得有正式任职军衔才行,更何况还是……
都是听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忽悠怂恿鼓励她此战独挑大梁,先斩后奏。战场上英勇拼杀毫无惧意,可此刻来到长公主前,忽就意识到冒失莽撞,太视军规为儿戏了,言间连个“臣女”、“属下”都不敢自称。
周璐伫立打量,突俯前伸出双臂,托起揖拜的抱拳,亲将她挽扶起身,扬声唤道:“一路辛苦,方将军。”
霎愣之后,方凭才反应过来,周身微微一震,一时只觉万丈豪情打心底喷薄而起,激涌翻腾,直冲云霄,生将把生平过往任一种情思心绪都比得渺然失色。
她笔挺站直,耳听着公主殿下嘉赞全军,悄一转头,往后方才现身前来的大忽悠望去,满腔激动难以言表地向他眨了眨眼。
迟阶礼尚往来,也回她眨眼一笑。
一代英君周大璐
一军悍将方小凭
迟:不用谢,请叫我人生导……不,红领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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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道捭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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