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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使君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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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踏前一步,”周迨手中刃光闪亮,循着本能厉声嚷喊,“朕教他死无全尸!”
可那来人脚步毫无滞顿,根本就没有半点在意他刃下人质死活,袖风一攘,凛凛一柄长刀执在手上。
周迨彻底看清了来人面目,其人一袭黑衣,气质粗莽,眼瞧绝非官兵侍卫之属,褐发浓髯,野性扑面,又兼这副毫不受挟的漠然劲头,旋即意识到并非周璐一方的伏兵。
他一生识人无数,心念飞转,当即便有了些许判断,颤抖的声调微微冷定下来,架起威仪道:“何人雇你埋伏在此,朕出价百倍,保你一生荣华享用不尽!”
“你周迨?雇我,哈哈,哈哈哈哈……”那来人放声狂笑,直震得四面土崩沙落,他手腕一转,“你能给我什么?”
周迨眼睁睁见那刀锋俄至,精准停指在自己鼻尖半寸外,躲都根本未及躲,极作镇定反问:“你要什么?”
“周琅在哪?”
此问一出,兼揣其面容气质,周迨心下豁然明镜:原来是个莫鞯余孽。
心神稍感松缓,相比必置己身于死地的周璐一党,莫鞯这群亡国之徒还算不上不共戴天的棘手仇敌,更何况此人亮明所求,施计谈判大有余地,犯不着武力相抵。
周迨率先撂下手中剑,将挟来没用的管临稍稍拨开,摆出了副扪心无愧好言相谈的姿态:“朕先前就欲将他送还故土,你等不收,说死了也不关你们事,这会儿又来要?”
对方没废话:“还活着吗,人在哪儿?”
只这缓兵之瞬,已有计上心来,周迨迎着此人凶煞逼视目光,思谋片刻,沉着答道:“自然活着,他不能死。虽其皇室身份作伪,天象命数却有示,他身上原有一脉镇克坤阴之血,须得他亲守着太虚国祚,这大炎才不至牝鸡司晨,阴阳倒错,葬于周璐女祸,因此……”
那刀尖微不可察一颤,“因此怎样?”
“朕没将他如何,”周迨手上暗暗握紧剑柄,面上从容且无辜道,“他自请留守太虚殿,设邀丹炉旁,即要与他‘六妹’前仇新怨,一并了断……”
蒙鬼呢。管临一旁扶地暴咳,一耳就听出这周迨死到临头而不自知,还在妄想搅浑局面祸水东引——贾时怎么可能信他这番鬼话?
果不其然,眼前这位曾装疯卖傻骗过了所有人,釜底游魂死里逃生的贾朝奉,已没耐性再多听一个字,手腕一挺,刀锋递出:“你该死了。”
呛啷一声!一道鋆光挥闪,周迨旋起手中剑,贾时刺来的刀面被一斩而断。
御佩宝剑削铁如泥,贺帝自小习武的身手底子也不是白打的。
“你敢杀朕?!”周迨咄咄而起,挥剑反砍,“朕对你莫鞯人深仁厚泽,出兵帮你们杀鞊罕贼部,指点你召控冰鬼鹰,是你等自己不争气!就连这假龙种坐进炎京十年,亦是窃取当年朕父皇一手谋划的成果!”
贾时持着那断去大半截的弯刀,一时不支落了下风,退跌了两步,不知是被这凶猛挥来的利剑还是振振有词的话语慑到,被逼进死角间 ,恍惚似地反问:“成果,什么成果?”
周迨乘势而击,一剑抵喉:“你莫鞯人挟质得利,四十年靠着勒索炎廷白得了多少好处!”
“四十年,”贾时直视向咫尺刺来已根本无法抵挡的剑锋,目光陡然阴凄,倏尔周身劲力爆发如雷,旋腿腾踢而起,“周渊周述在北漠受辱四十年!”
二人位置瞬调,那强韧无匹的剑面眨眼竟被贾时踩在了脚下,任猛抽紧拽,纹丝不动,手上断刃重新抵上了周迨脖颈。
周迨料不到对方蛮猛至此,一时再也耍诈反击不得,胆丧魂惊之际,眼对眼见此人双目喷火,言语字字泣血,忽生疑道:“你……你是何人?”
贾时让他死得清醒,断刃只向肩膀一落:“这一刀替我姓周的亲爹。”
抽回,复往腹上一捅:“这一刀,替他老子,你周迨口口声声的亲皇叔。”
周迨喷血蹬腿,哇哇惨叫,耳中却听得分明,原来……原来周述当真有个胡儿子在世。他抽搐扭曲,再不见半分皇威在身,双眼暴突,手犹指向歪在一旁的管临,惨声哀嚎:“他,他!是他爹搅弄朝权……设计谋害周渊父子,又栽赃给姓迟的……你要父债子偿,该、该杀的也是他……”
贾时准备凌迟款之的刀,闻言暂停了下来,侧瞥了眼管临,好似才照面般愣了一下,旋即看回垂死挣扎的周迨,突爆发出一串震天响地的大笑。
“你到死都不知,你狗爹那精妙绝伦的大计划,就是被他亲娘泄密给乌达鲁!你得意洋洋的美人计……这管临现今潜在你身边,一步步把你往阴沟里带,一切所作所为又都是为了谁,他和迟阶是什么关系?”
“什、什么?”周迨面色青紫,疼得意识将散,闻言却忽又惊瞪起眼,艰难聚焦向管临,前因后果,蹊跷疑团,千汇万状的恍然大悟一刹奔涌入脑,令他本就在实质流失的血液瞬间过速激喷,“你、你……”
心跳戛然而停,而口眼犹瞠,一代贼君死未阖目。
“便宜你了。”贾时对这老杂碎蹬腿得如此轻易不甚满意,一脚踢开了残尸。一抹说不上是解脱还是厌倦的浓重情绪在他脸上痛苦显形,又一忍而匿。
大仇得报吗?或许吧。为他那所谓的血脉至亲。
此生根本从未得到过这“至亲”任何实质性的慈爱呵护,回望可笑半生,全是阴差阳错的戏耍,处心积虑的算计,只除了……
他抛下自己断刀,拾起那利剑,森然转看向管临。
管临从泥石中撑起,却回往血污间摸爬去,一身支离弱骨背朝那指来剑锋,毫无躲闪之意:“你都知道了。”
贾时不屑与他核实来龙去脉,只拭刃冷笑道:“我倒一点没想通,你娘为何没将这地道一并泄出,是莫鞯价钱给的不够吗?”
管临血污中摸索,搜向周迨尸身,将他弃国遁跑间随身带走的珍宝细软都翻了出来,耳闻贾时此恨讽之语,脑中忽闪过攸莲临终前涕血交垂的一句叹息:“娘这一生翻云覆雨无恶不作,唯独从未想害你爹性命……”
管临摇头挥去念想,在这堆哪一个说不准都价值连城的物什中细细辨认翻找,终拣出三方玺印,几块令牌,一枚精巧特制的鸣镝,握在手中。
贾时冷眼看他这副专心搜敛的模样,皱眉道:“我可没说要放你走。”
地道轰隆震响,下方去路积水倒涌,眼瞅便已漫灌了上来,就连才前塌倒挡住去路的一方巨石,也禁不住这沙浮泥软,显出摇摇晃滚之势。
“没打算走。”
两头封堵崩塌在即的狭长土道中,这仅剩的两大活人,毫不见联手协力,抓紧逃命的意愿,管临将那搜来的物件递向贾时,指了指地道出城方向,无暇细论什么经年恩仇荣辱了,他目光落在贾时随身背负的弓箭上,语声虚弱,却几是命令道:“你带出去,找齐海晟。东窝人伏兵潜藏于左近,只待接应周迨逃出发令,载着炎京宫城内无数典章鸿宝的贼船就将离港启航,酬与东窝人,护送周迨余党逃往海中洲。”
贾时听罢,并无半点动容,只将那拾来的利剑归鞘,提起来就往反方向走:“你自己去。我要回宫。”
管临诧异抬头,见他果真往那封死的地道入口返去,一刹之间,竟冥冥猜得其心思意图,提声冷酷道:“周琅死了。周迨放弃炎京不甘,临死还只想挑灯拨火,信口雌黄,你当真。”
贾时停步侧头:“死了,你亲见吗?”
管临看着脚下这具血液未冷的狞尸,无力地叹了口气,周迨天良丧尽,唯恐天下不乱无所不用其极,人虽终于死有余辜杀在了这里,其身后遍地设坑,贻害无穷,却是堵都堵不过来。
遂将前时影影绰绰探得,并不十分确凿的揣测悉向贾时道出:“周迨留下了一群昆西驺守太虚殿,依他一贯手段,定是命待城门一破,便点燃丹炉火药,将炎京城烧为灰烬。他才前骗你此说,也无非是想让你去添乱助阵,将水搅浑。”
自古成王败寇,任周琅是条真龙假龙,但只坐过皇位,揽过权势,周迨怎可能还留这等隐患存活于世。
贾时怔怔不动半晌,忽反问:“那又怎样,周璐耍弄我们这许多年,她不该死?”
言及此处,他似压不住暴怒改了主意,一跃而回,整个人顶天立地般堵住艰难起身欲走的管临去路:“押你回去一道,彻底了结一场,谁也别想好活!”
管临自知劝他不动,亦不再费力言语,自将那玺印鸣镝收起,向怀中妥帖揣好,一意绕开他腿脚,往巨石缝隙方向爬去。
贾时见他充耳不闻,只拖着重伤弱体,一双无力的手,狠命在污黑石土中挖刨开路,仿佛尘间万事都已无所眷系,至死只剩阻挡贼船遁跑这渺茫一念,整个人行尸走肉般不可理喻,又执着麻木无畏无惧。
这副状况,别说推不开巨石,就是爬过道口,又哪还有命能在刺骨激流中游活遁出?
贾时抬腿欲一脚拦断,目睹此情形,心中一丝震撼莫可名状,涌出口外,却仍是字字冷言讽语:“别想了,我煽动召集了群帮手,如不出所料,城外河道口无数愤怒百姓都在等着拦击这老贼——凭你爹做尽好事的名声,和你这些日的投贼求荣,出去被逮到就是碎尸万段,知道吗?”
漫水从被挖开的一个小小孔洞钻涌而入,瞬间击穿了周围糊挤的淤泥,缝隙被水流越冲越大。
管临停手抬眼,他始终气息奄奄的面色,幽暗无神的目光,此刻回光返照般地忽闪了一下,望向蠢蠢欲动仍想下手将自己擒回的贾时,依稀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殊途的执念,却是同归的癫狂。
突开口商议:“若非回太虚殿不可,设法助你一试。我……亦有一事相托。”
贾时抬眉。
一番言语听罢,他的神色由迷惑不解到隐隐慨然,终又凝回一团阴狠戾气,森冷道:“你就不想,我才是那个要毁天灭世的人?”
汩汩几串泥泡冒出,并不汹涌,而巨石终被水流推滚。
二人审而相视。
———
炎京大内,山雨欲来,皇宫内外各种奔走混乱,唯独太虚殿内肃宁如常。
殿内三四人之高的巨大丹炉烈火熊熊,值岗把守的昆西驺添柴加炭,昼夜不息,秩序井然。
“报——北门失守,敌军已蜂拥入城!”
昆西驺统领术阔亲自镇守殿门,闻报脸上毫无异色,转身进殿,穿梭游走,身影渐渐隐入暗处不见。
一声令下,四周围檐突发出钝钝铰链抻拉声响,殿顶数十面天窗划转斜开,疾风霎时狂掠而入,将敞烧的丹炉火苗一撩而起,赤焰冲天。
术阔从容不迫的步履,重在丹炉背后盘旋至顶的铁阶上一级一级响起,只再现身时,手中除了兵刃,又多捧了一件银灰色异状物什。
那物件香柱般长短,似铁非铁,数根攒在一处,根根细如竹箸,既不若飞镖暗器细巧,又不比搏杀兵刃刚猛,四周烟雾浓烧漫起,远远朦胧望去,竟教人双眸刺痛难耐,再不能举目多看上一眼。
“停手!陛下有令,速将炉火熄停。”
一声高喊自外传来,脚步声近,一人手持御令,一路畅行,大踏步冲入殿中。
术阔向下一望,双眼觑起,认出正是那位才前惹得龙颜大怒被拖走下狱的管大人。怎不过大半日,竟又这般衣冠严整,凛凛威风地折了回来?
“壮武军援兵已至,陛下已由江大帅亲护,击退城南叛军,返回宫城!特命立即叫止太虚殿燃火,全队昆西驺集结,速往南薫门接应陛下回宫!”
术阔停步在铁阶一个转弯上,脑中听得一阵明白一阵糊涂。
底下围守的昆西驺只见来者手持玺印令牌,极似是受陛下危急之际紧急驱使,遂只将随行的一众眼生侍卫拦在殿外,放了其一人进来。然而听到如此重大号令,却不知该否遵之如遵御命。
“尚方宝剑在此,违令者立斩无赦!”
众卫目光聚去,认出其手上果是陛下那柄世无其二的宝剑无疑,虽不惧他文弱一人挥剑斩谁,脚跟倒是都耿耿松动了几分。
“慢着!”术阔叱止,脑子清醒的那半忽占了主导,据高喝问,“陛下口令是什么?”
“口令?”管大人似乎错愕了一下,旋即心领神会,眼神向周围警觉一扫,起步径向术阔所在的炉后阶上奔来,“术统领,口令由本官与你密对。”
术阔见他排开众卫,一跃而上,身姿甚矫,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眼瞧他三步五步即要冲来,脱口阻道:“站住!”一手本能就去抽刀,另手将那物什遮往身后。
忽头顶焰光一暗,另有一道黑影由斜敞天窗迅疾直落,只抬望间,后背已中了其一记稳准飞踹,倒地一滚挥起长刀,岂料对方出手只比他更快。
术阔眼中根本没捉到这天外来客一个衣角,已被他一臂翻转锁喉,横刃抵在了颈上,视野中只余前方众手下们醒悟冲上,而那先一步上阶的管大人一人卡住阶口,转身抽剑奋力抵挡,外头随兵趁乱蛮冲而入。
“地下暗阁怎么开?”耳边传来粗声逼问。
术阔一手仍紧握着燃芯不放,脑中衡量着炉口方向,猛提一口气送往肩臂,正要为下方众昆西驺作出一个宁死不招使命必达的典范,不想气未提完,就直接断了。
“不用了。”钥匙已被对方自行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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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璐未与大军一道,只由落英一众随护,几是踏着樊复溃军一路跪降铺出的通途,快马飞腾,直下炎京。
“封丘门已攻破!薛大人传报,尚未堵截到贺贼逃窜去向。齐将军留讯,破城后请殿下切勿进宫,宜尽快疏散百姓远离内城,增兵于十二城门外堵截残余贺兵。”
周璐已非头遭接过周迨含恨撇下的都城,再不得一个圈套中上两次。
可这回毕竟不同。炎京是大炎朝百年国都,更是她的故土家乡,是她有生前十八年来从未离开过的地方。这方辇毂繁华的皇城里有百五十万生气蓬勃的无辜乡民,有举世无伦的一池一苑,有繁烟浩穰的一街一巷,有满载记忆的一草一木,更有……她的父母陵寝,她的至交亲眷。
她千辛万苦终得胜归来,做不到临到家门退避三舍,眼睁睁见它生毁在贺贼余孽手上。
“陆……殿下,”陆少党文赐来报,他们潜伏京中,暗地行动,比之齐海晟率领在城外游击伺探的神龙卫更了解城中各处讯况,“未破城前,公子来讯说要闯太虚殿,命调几个敢冒虎口的,换上大内卫装,随他进宫去了,至今……未出。”
“公子,”周璐呼吸一滞,蜷指猛然攥紧缰绳,“哪个公子?”
“管……管公子,管大人。”
“驾!”
才八分冲动的亲自进城念头,顷刻加满到顶。
“殿下,”身后劝声纷起,奔蹄追上,“进不得……”
———
不知从哪条线路得讯越出,有人已比她到的更早。
素来那般巍峨森严的皇宫大内,此刻大门四敞,烟雾弥漫,在一队先遣兵有序指挥急催下,懵头转向的宫人正被疏散撤离。
周璐逆行而入,直奔太虚殿。
“陆少,别靠近……”殿门外正撞上一名刚被抬出的陆少党兄弟,他一身激斗重伤,眼见周璐归来,激动万分,却更焦灼急禀道,“燃芯投入丹炉炸力无穷,恐整个炎京都将被夷为平地……快,快都撤离!”
周璐抬望看到殿内已早一步赶到无畏顶在最前头的,赫然正是振帼军主帅手下一队亲兵。
她排开阻拦,一跃而入,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金毛绿眼的异族侍卫,显是已被击败制服,但己方得胜众兵此刻却是个个神色紧张,持戈仰望向那赤烟冲天的丹炉顶方,一动不动。
周璐抬头望去,被一道荧荧辉光灼了眼。
烟雾缭绕间,一人遥遥伫立在盘旋铁阶顶端的高台上,他一身夜行黑衣,背上却负着个显眼之极的金缎行囊,在他脚边,还晕躺着个不知死活的手下败将。
没人再来得及去靠近他,阻止他,擒拿他,谁也不敢贸然上前一步——那束奇诡荧光就被他漫不经心握在手中,正对着大敞的丹炉膛口,悬而欲坠。
周璐远远仰望,一眼却先认出昏在他脚旁那人双眼紧闭的面孔,脱口颤道:“管兄……”
高台上之人似乎对底下聚满围兵浑无知觉,只望炉出神,一个人仿佛在静静思索着什么亘古未解的难题:为什么,究竟为何如此。
闻到下方失声一唤,才恍惚看来,绝望近癫的双眼眨了下,迟缓认出:“周璐。”
周璐再料不到终排开千敌万雠,守在这清算尽头等着她的,不是贺贼余孽,竟是此人,她深吸一气,尽力稳住微抖的声调:“贾时,你我仇怨几何,无干炎京无辜万民事,下来说。”
贾时目光调转回熊燃的炉膛,愀然涌起的嘲弄使那灰败神色临时恢复了一点温度,他漠然自语:“我跟你有什么仇怨?我是你什么人。”
周璐张了张嘴,心中摇头。
什么人,无论在谁看来,周琅一派都已身名俱灭,倒得彻彻底底了,这炎京权位往后任谁争谁夺,都绝不会再有他们一脉任何翻覆可能、立足之地,而贾时本人……他的身份血脉一旦为人所知,更注定是被上位者赶尽杀绝的对象。
形势立场明摆在此,这使得她要说出的任何安抚谈判之辞都毫无可信度。
“知道你想杀我,”贾时自笑,笑这满眼望去的兴师动众,笑这毁天灭地的生杀大权终又兜兜转转落在了自己手上,更笑这二十八年被宿命无尽愚弄、根本不该存在过的拧巴人生,包裹中扭曲骸骨的触感清晰在背,他掂了掂手中异光,“这炎京留着也真没什么意思。”
众人低呼,不觉手足一绷,连已悄绕到了阶下准备奇袭奔上阻止的,也被镇住了脚步。
没人理解他想要什么,或许他想要的根本谁也都再给不了。
阿卟一路作近侍,跟随落英护卫周璐至此,此刻所有人都仰头惊望,大气不敢呼上一口。独他身隐事外,蔽在殿中一角,悄手执起弓箭,眯眼作瞄。
他箭术极精,眼丈其人无遮无拦在上,自忖开弓一箭取命绝非难事。但是……那站的位置太邪性了,但只中箭一倒,整个人连同他手中燃芯都仍将跌落炉膛。
除非能一箭分……
贾时像是遥有所感,垂眼一扫,两道轻蔑目光精准投向阿卟所在暗处,将这窃窃心思动作尽收眼底,身形却没有寸许闪躲。
来啊,来击毙我啊。
阿卟泄气一松,失之毫厘,便是弥天大祸,他没把握一箭定音。
或许有人能做到,他前日还刚刚亲眼目睹惊慨过其技神乎。
而此人……此时分明就在殿中——
周璐屏息微微侧头,看向先一步奔来却无所应对,率众就那样静立在炉下另一侧的迟阶。
舍他其谁。
满心的焦急不解几乎从她眉头眼角溢了出来!
还愣着干什么,这就是他对他心心念念所谓世上惟一“所求”终于得见来的行动态度?踌躇不前,根本没有半点在意他的死活?
迟阶余光似感受到周璐投来这一道催促之意,沉思微蹙的眉心动了动,在满殿多少人暗暗寄望的期许中,终于抽出了一支箭。
贾时头都未转,眼望炉火,冷冷一嗤。
自恃救过一命是吧,恕不领情,原命奉还。
那支承载着一殿杀心的箭被迟阶捏在手上。
倏然,一折而断。
“乌山八百里关线,当下脆如此箭——贾时,你可见得?”
所有抱望暗投的目光都瞬变诧异,一时没人搞懂迟大将军该出手时不出手,突然在这不急不慌说什么。
只周璐眉梢一挑,隐约咂摸出了些意味。
乌山原是伪贺皇朝与北漠胡族西境的边界线,几十年间两边战乱不息,族仇世累,要说于此间纠葛状况的亲历亲睹,绝是没人比得过眼前这位身份特殊的前赫布楞那颜。
前时击溃贺军,周璐拿下陵州,根本顾不上更替部署此边关固守,就要抓紧领兵回解炎京之患,敞着西北大门,虽两边官方当下敦睦和气,对边地实际安定,却一直心有隐忧,只待内乱平定再择良士,拟太平长治之策。
大炎东线边境有方家军,几十年铁锁边关,深谙萝卜加大棒尺度,湭鄞旧朝一灭,边境和平互荣已初见成效。
西线边境两族深仇宿怨,隔阂如山,待收归炎廷后,想安土息民却是任重道远。
“那里有许许多多像你、像我这样的人,调停斡旋,长治久安,也须得更多这样的人去引领,去承担。”
周璐看向语声淡淡的迟阶,大外甥似乎在为她指明一个想都未想过的辅助人选。
贾时耳中亦听得清晰,自嘲一哂。
太远了,那些东西离他太远了。他困在这沉重无形的身份牢笼,连这方寸太虚都迈不出去,谈什么躬行实践,想什么丰功伟业,今生噩梦一场,所有人都是有你没我的怨敌,了断才是解脱,都他妈该陪葬重洗。
“来世一遭,活出个什么造化,不是血脉定好的,不是身份硬给的,你是怎样人,做过何等事,自有世人目光雪亮,更求自己丹心无愧。”
“没有人能选择此世生身父母是谁,合该天生背负他们的欲望与不甘。”
迟阶言及此处眼睫一落,神色暴露一霎异样的戚然,但他再抬起头时,目光坚锐,出口却比箭锋更利,一语刺穿烟雾,响彻全殿——“百年一命,终是自己活出的。”
“扎什,未来,还很长。”
贾时终于看向他一眼,面上仍是殊无表情,悲喜无状。
“对吗?”迟阶言毕一转头,看向的却是周璐。
周璐听在耳中,心弦震颤,只觉这字字句句,分明都不单是说给这贾时听的。
她遥望向高台之上那尚有生气的昏迷面庞,心绪霎然静了下来,才前心中那些缭乱无定的筹谋话术烟消雾散,张口只觉一言一词,再无用斟酌,自打肺腑直出:“贾时,你身份我确已知晓,今即使对众言来,为世知晓,亦不觉有何可忌……”
“殿下!”
高台上异光一闪,浓烟骤腾,身旁落英想都不想,一个侧身展臂,扑护住周璐。
周璐却眼睛未眨,直从落英头肩缝隙间清清楚楚望到,那高台上晕躺着的被人一手捞起,扯进浓滚烟雾不见,再极力看清时,黑衣身影已一闪消失于天窗,只背上突兀的行囊划过最后一道显眼的金芒。
丹炉口烟熏火燎,而高台上已空无一人。
众兵奔跃而上,抽薪止风,急将四蔓的炉火扑灭。
迟阶转身就走。
周璐直盯着贾时匿去的殿顶,急指道:“挟往那边逃了,你不率人去追!”
迟阶一转脸,再不是方才温言善语的泰然模样,疾去间郁怒暴躁溢于言表,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是他。”
周璐一时懵怔,眼望他抛下一众随兵,独自奔跃出殿,果是逆着贾时挟人逃遁方向,飞身上马而去。
犹不解意,转看向落英。
落英余悸未消,只恐陆少被丹炉剧爆伤到,才前打进殿来全眼全心都护在她一人安危上,何曾悉心留意那远远高台上全程昏迷的人一点点细微异状。
闻到周璐此问,才转动脑筋,奋力回想,猜测:“难道是……庞远所扮?”
“……!”周璐恍悟。
关心则乱,那等危急情势之下,哪顾上想起还有这么个自己曾亲手为之甄选指派的脱逃替身。
他二人本就扮起来以假乱真,更何况才前昏躺在上,烟雾重重,遥遥一个侧脸,哪能一眼分辨出。
周璐不再纠结,冷静下心绪,立即下令传报大内危机已解,部署各方兵力抢断关卡,追剿逃兵。
只心底深处还在有一阵没一阵地嘀咕。
可为什么有人……竟还就真能呢。
———
“这么着,对吗?”
挽弓搭箭的人调整了一下身姿,瞄向远处箭靶,下颚紧抵着弦丝,小幅度动了动嘴请教。
“不对,”夕光斜洒过关山,一穹晖幕把万物都渲成了曼妙的剪影,迟阶眯眼望去,“侧一点身。”
对方用心揣度,慎重调整:“这样?”
“再……侧过来点?”迟阶目光细细描摹着那侧颜的轮廓,只差一个俊挺的鼻尖完整入画,语声中狎昵的笑意几乎已掩不住。
管临兢兢业业又侧过些角度,箭尖仍往靶心指,腰都要扭拧错筋了,忽一耳动警醒,松下姿势,愠目转来:“……有没个正劲?谁非说要指点我两手箭招,这么个指点法?”
赫布楞亲授箭术,传出去挤破头来拜学的只怕要把望兴关挤塌,独享此厚遇的管参军却毫不见荣幸,只当陪他心血来潮,重温童趣。
明明无心无愿,学来又傻傻认真。
此情此景,幕幕与少时授武仿佛,但又终于万般皆大不一样了。
“你六艺底子好,姿势无可挑剔,”迟阶道貌岸然地激赞,不怀好意地上前,“欠缺的是手法细微。”
他拢臂揽去,一手搂人持弓,一手握人拉弦,亲力亲授,无微不至。一支箭七扭八歪地射了出去,浑没人在意,招摇撞骗的名师早已用嘴唇替代了目光,摩挲向那颜影的每一线温热起伏。
高徒技艺了无长进,徒增喘耳。
……
管临一箭发出,单这“无可挑剔”的姿势一次拉满,便已耗尽他所剩无几的全副体力。
准星是半点不做奢想了,对着东郊旷野间那一片微弱营光,只望鸣镝划落,哪怕有一个龙神卫岗哨能警敏接应。
他撂下贾时的这把柳骨牛角弓,彻底瘫倒回浮木上,累累伤痕的身躯被冰凉河水再次透骨侵浸,或将入汴河,或终汇涞水,随波逐浪,滔滔东去。
后方远远甩开的,也许是危机解除,宫城上空炽焰渐熄,也许是终获全胜,即将响彻云天的欢呼,或可能还有……一次无足轻重的践约,一点自以为是的慰藉。
让他认为自己还活着。
根本未学到缓兵之计的皮毛,他对着无星的夜幕,自嘲笑笑。以己度人吧。只知若换过来,他一天都承受不了。
时间终会抚平一切,而罪孽自有天道审判。
长夜漫漫,嘈杂声忽起,他勉力推开愈加沉重的眼皮,隐见河岸那头影影绰绰聚来火把,迫近人群。
果然,愤怒百姓围堵以待,贾朝奉诚不我欺,没做半点虚言妄语。
“……是他,没错!我认得。”
灯火汇聚,唤声迭起,有人扑腾跳下,七手八脚拽扯向河岸。
“大人,醒醒,大人……”
“先不得动!小心伤口。快,去取绷带,热水,棉衣!”
无限温暖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全身几已凝固的血液忽一下激涌复流,刑侵五内,几乎痛厥过去。
众人大呼小叫,帮着就地清理包扎,他在太过优厚的待遇中诧异睁眼,看到的是一张张莫名关切的陌生面孔。
“大人安心,”有人急声安慰,“先头那群逃兵已被刘侍郎家人率众拦下了。”
侍郎?刘?管临晕陶陶间费力地想,刑部侍郎刘藻?不是从上灵囿押出,被送往兴兰坝的那批人质吗?
他看向眼前面容憔悴的老妇人,“您是——”
妇人含泪颤答:“老身乃是靖西军儿郎许孜的母亲,大人救命之恩,待我夫我儿归来必再亲谢,请先受老身一拜!”
管临赶忙伸手阻拦,抬身迷茫看去,四下竟尽是恩谢涕零之声,一时怔住,脑子都不转了。
兴兰坝的伤兵伤俘人还未归来,战果消息已随振帼军奏凯南下。
谁传告召集这些家眷跟着出策出力来到这荒郊野岭围堵的,薛义彤,还是贾时?
他越想越晕,感觉自己在做梦,紧绷的神经和疲乏的伤体却在梦里终于瘫松下来,迷迷糊糊听着众人忧心商议,怎么把他往堤坝之外的马车上稳妥移去。
忽尔!他耳尖乍一动,整个人如遭雷击,惊蹦而起!
他摇摇晃晃,兀欲冲出人群,自往随便哪个暗处隐去——不能让他追上找到,不得再见……
四围人群却毫不解意,一个缝隙也没给配合让出,桩子一样都杵在泥滩原地。
芦管声啊!那是只有他一人才能遥遥听见的菁芦响声!
也许已在几里之近,而旁人毫无所觉,谁也体谅不到他此刻的焦急与惊恐。
他无礼几近粗暴地去推面前许家大婶拦护的手臂,却见大婶眼神掠过自己,竟似亦听到了声响,往渺远的芦管声来处迎望去。
迷茫抬眼,才察觉周围人目光一统,居然个个都身负此奇技,能十里辨音,皆望向他身后。
脑髓一震,管临蓦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