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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长安空 ...

  •   ……

      “迟小子,远近七村五屯的乡亲们可都来了,催着咱这秋收赛诗会开场呢,迟官人怎么还没到?”

      “哦,蔡里正,”迟阶恭敬一揖,“我爹临出门突患痢疾,今日恐怕不能来了。”

      “那怎么行?”蔡里正一惊,“崽象村牛秀才可是指名道姓只要与迟官人一战!你们搬来前,咱洞仙村几十年都没出个会写诗的能人,今年终于可杀杀他崽象村威风,怎能说不来就不来?”

      正话间,崽象村里正带着牛秀才步来:“怎么,是不是你们吹的那位大诗才临阵怕了?蔡老兄,我们牛秀才可不是白来的,你村如果不敢赛就算认输,十鸡七兔五鹅一鹿的赛礼可要如数照出。”

      “凭什么如数照出?今日来不了改日再……”

      “等等,”迟阶打断蔡里正,“我爹虽来不了,乡亲们既已赏脸到了,就此取消岂不扫兴?不如让我家担货郎今日代替一战,勉强应付个场面。”

      几人循他所指看去,只见一小儿身着破烂野服,头顶漏洞斗笠,手里拄着个裂皮扁担,靠坐在几个罩布笼箱上,一看就是个干粗活的。

      蔡里正马上否定:“那不行!怎可让个担夫代我村出战赛诗。”

      “我知此赛礼为村中所凑,倒不敢让我家担货郎以此去赛。蔡里正,”迟阶指指几个笼箱,“我今自备了双倍赛礼,输了由我自行承担,只当为秋收庆贺。”

      崽象村里正听了率先不干:“胡闹,我村堂堂牛大秀才,怎可与你个担夫小儿……”

      听到“双倍赛礼”,那牛秀才忙在背后扯了扯里正,悄声表示,莫扫乡亲们兴致,愿屈尊一赛。

      迟阶笑点点头:“双倍赛礼备好在此,输了便全数奉上。若是赢了……”

      “怎么可能输给你个挑担的?”崽象村里正胡子撇起。

      “里正,莫欺少年穷,总要给点鼓励嘛。这样,若赢了我也不要你村赛礼翻到双倍,只要你喊我家担货郎一声‘管大哥’,如何?”

      崽象村牛氏为沿河百里数村第一诗书之家,要不是穷乡僻壤供不起进州上京赶考,早就文征天下、才惊八方了,如何连这个自信都没有?里正随口应下,别的不敢吹,赛诗上我村牛家世世代代没在怕的。

      迟阶请担货郎去向纸砚:“有请‘担夫小儿’登场迎战,只许你闭眼写。”

      管临悄声笑道:“一声‘管大哥’,哪如换一堆鸡鹅鹿兔的回去给你解馋?”

      “你心意我明了……放心,管临。”

      “嗯?突然叫这么奇怪?头回喊我名字。”

      “管临管临管临……”

      ……

      “醒醒,管临,开门!”

      闻唤惊坐起,竟是南柯一梦。

      向窗一看,天才只濛濛亮,那砸门声却急过战鼓,略清醒辨得嗓音,原是肖子平。

      管临忙下床去摸开门闩,只见肖子平穿戴齐整,一脸焦急。明明砸门喊得一叠连声,门一开却愣住了般,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子平?”

      “管临,你……去泽林吗?”

      见他这般神色,又听泽林二字吐出,管临登时醒了大半,心骤然一紧:“出什么事了?”

      “宜城深夜遣人来报,沈老夫人昨夜猝逝,迟家想必即刻要赴宜奔丧,问你要不要同……”肖子平低声慢讲,从得知消息他便想当即去泽林探送,又觉无正当现身理由,才来急喊管临同去。真将唤醒又觉太兴师动众,只怕他并不觉有此必要,倒显自己急不可待。

      谁知话尚未落地,管临回身扯件外袍,连穿整的功夫都不耐,率先大踏步奔出:“走,快!”

      两人匆匆穿过泽林院落开启大门走出。“这边。”肖子平将管临引向街边马车,小厮一见二人连忙掀开车帘。

      人从府中小门来到学堂,竟已将马车直接备好在沐慈大门外。

      “你如何得知此消息?”管临见他如此周密不得不问,神情却有几分游离。

      “我,自有线报。”肖子平眼神望去别处,回答似轻描淡写。

      管临见他此状,已隐约猜到,必是上次听闻竹西君密谈,怕他迟家跑了或杨丛有异,便悄悄设哨派人日夜盯守泽林。不然八竿子打不着的沈老夫人突逝,他如何能半夜三更即刻得知。

      无暇评判肖子平此举,管临全心思都已被沈老夫人噩耗塞满,坐上马车,脑中飞转,开始对这一突发事件细细咀嚼——

      毕竟有过一面之缘,老夫人看上去庄重威仪,开口言谈却尽现慈祥恳切,半年多前见还那般矍铄硬朗,竟突然便去了,迟家父子女三人且不知正如何震惊伤怀。

      回宜城奔丧?迟家四代居于炎京,宜城只为原藉,自迟阶祖父一辈起便未返乡长居过,沈老夫人不过以回乡为由离京退躲。如今亲族晚辈赴宜奔丧,正当吗?正当!管临想,既逝于宜城,又为原藉,绝对正当。

      再进一步,嫡母病逝,竹西君自当丁忧去职,琴州酒监就此算是当到头了。岂止酒监到头,便是官至宰相尚书,也不可夺情。如此即是昭告天下,二十七个月内,竹西君绝对远离朝堂不问政事,岂不就此暂时退出了死对头董峻漳眼中钉、肉中刺之列?朝中如今风云诡谲,权争激烈,三年不出,不知又将如何权派更迭,迟家以丁忧为由,安定在宜城守丧,不得不说是当下形势下一个难得的避风港。

      如此想来,此事似乎……仍毕竟是个噩耗吧。唉,祖母突逝,定伤痛不已中,如何安慰节哀?一瞬间,竟冒出了不妨同去一趟宜城的想法。管临对自己摇摇头,大可不必,迟家能以此为由离开琴州是好事,此非梦境,勿作多想,来日方长……

      短短一段路程,平日步来只觉咫尺之近,今日乘马车,却反而似千山万水之远,脑中已里里外外跑了几个来回,竟还未至。

      肖子平几次开口说话,见管临都似心不在焉,只当他还朦胧未醒,便不再多言,自己掀帘向外看去。

      黎明时分,此山脚路本该鲜有人迹,却突见尘土飞扬,渐近马蹄声乱,肖子平疑道:“是迟家走了?”

      管临只觉不对,迟家一共才几个人,哪能走出这般阵势?忙也向外看去,打眼正见一行兵马前后夹着两三辆马车绝尘而去,马上之人均着官服。一时顿感巨浪迎头劈来,从头僵冷到脚,牙缝挤出几个字:“来捉拿谁?”

      肖子平脸上讶异神色亦不似伪装:“盯守泽林为我私派,父亲并不知情。”目光一直追随尘土蔓延处望去,语调也终显冰凉,“此非州中兵马。”

      管临心沉湖底:“炎京。”

      车轮咯吱突响,车速缓停,“大公子,郑年来了。”驱车小厮声音由前传来。

      肖子平闻声探出身,只见迎面跑来一人,正是自己派去轮职盯守泽林中的一员。

      郑年一见肖子平,赶忙拱手汇报:“大公子,李聪刚一离去回禀宜城来人报丧的消息,我等就望到这一伙人马冲来,直奔泽林西院,将收拾行装的迟家几人尽数捉拿带走,我见他非琴中官兵,隐约探听得为京中特派。不敢妄动,正欲回去报你。”

      “御史台……”肖子平已将最坏可能猜到,略一思索果断向郑年命道,“上车与我们一道回府。”

      郑年尚未踏上车,一人反从车上跳下。

      “管临!去哪?”

      “泽林。”

      “不可去!”肖子平忙跳下追拦,“听到没,京中特派来查办迟家,出大事了!整个泽林都要被问罪,你身为泽林学生,去了亦被牵连。”

      “既知我是泽林学生,想拿我不去也拿得到。”管临推开肖子平拦臂,脸上不见一丝表情,直直盯着泽林方向而去。

      这小舅舅几日不见,不仅手上气力大了许多,整个精神状态简直已殝疯癫。肖子平一时被他由里至外人佛俱杀的气势吓住了,竟不敢喊旁人一同再拦,又急于立刻回府,重重闭眼长叹一声,便舍他一人,回身率郑年上车而去。

      “站住!你为何人?此宅办案查封中,闲人不得擅入。”被一排官兵围严的泽林大门,往日清幽不复,看去竟有几分陌生。

      “我为泽林私塾学生,前来上课。”

      “学生?没课好上了!魏氏家族包藏反贼,识相点赶快滚开,不然连你这学生一并拿去问罪。”

      “反贼?何人为反贼?”

      官兵闻此人穷根究底,不由细观打量,见的确只是一寻常书生模样,粗鲁出手一推:“官中办案,由你问东问西?滚一边去。”

      管临无奈退至路旁,远远透过缝隙看到大门院中人影憧憧,忽见守门官兵让开一道,一行人被推推搡搡轰出,看去都为魏家内眷家丁,以及平日住塾学生。管临一眼望到,那杨丛居然也在其中,他竟未被拿走!

      随家人同出的魏初尚着寝衣,披头散发,一看即是被从睡梦中紧急唤起。管临见一群人只是被赶出,并非要被带走,忙趁乱中冲进,直奔魏初。

      魏初一见扯住管临衣袖:“管兄,啊!”

      管临见他满脸惊恐,且犹未步出官兵所闻范围,不便多言,只跟住他,随人群移出。

      魏初张着嘴,吓定了一般,半天才发出声响:“我爹我叔父,连我曾祖父都被被被抓走了,我家被抄抄……抄家了吗?”

      身旁母亲忙捂住他嘴:“初儿莫说话。”

      魏家非官非宦,谈何抄家?管临已看得明白,炎京此番派人来纯为追捕竹西君,与杨丛事件甚至毫无干系。“反贼”?这罪名扣得振聋发聩,将魏家男丁逮捕、内眷轰出,想也是要在泽林私塾内掘地三尺,搜寻反贼“罪证”。

      果不其然,只见众官兵一趟复一趟,从塾内搬出各类杂物装上官用马车。

      管临看到竹西君那一摞摞辗转多地都不惜负重随带的珍贵藏书,看到迟家几月以来日常用度的旧物,甚至觉得看到了迟栏的绣针绣架,迟阶的酒壶剑谱,空了,搬空了。

      魏家人被勒令七天不许回宅,自行寻找投奔处。

      肖太守闻得消息,难得果断亲自率人来辅助查办,却被告知此为御史台机密要案,地方不得插手,待随时听命。

      官兵们将泽林西院搜缴一空,只差连院中芭蕉也拔去受审,终将大门暂贴封条,兴许明日继续前来翻找。

      ……

      并不知晓时间过去了多久,这一切往来在管临眼中只是模糊的幻影。

      自小无至亲相伴,对他人未尝羡妒,倒常庆幸天生比世人多一分洒脱疏离。过得是万事循途守辙,心中却看人人云淡风轻。每每遥想来日,无非天宽地阔,一人自在。

      殊不知人间极乐与至苦,竟皆是相互牵绊。经历那般知心际遇,复还茕茕于世,回望周遭万物与昔日庸常,皆已黯然失色,影淡光灭。

      管临一人定定站在远望泽林大门的乡野田间,任头顶日光只挥洒万丈了一瞬,便被掩入密布乌云无边的灰黑中。乌鸦嘶叫着盘旋数匝,找不到一个适宜落脚处。秋风夹寒袭来,将远处院内高出围墙的百年金桂肆虐下萧萧落叶——

      他曾在那里与人一同俯望四野。

      琴州之大,自此万般空寂。

      —————

      炎冬腊月,天凝地闭。

      琴州人惯来晨间饮茶闲聊,倒是寒暑不误。

      “我朝素来邢不上大夫,那竹西君为国为民忠心可鉴,竟遭全族获罪,被关进台狱受尽折磨。天理何在?”

      “如今上面这位手段真见厉害,据说生生将太后崩逝的消息压了七日,只防人闻之有备,雷厉风行一举将全炎异见乱党打尽。”

      “听说迟风卿可不止是异见,竟是联合众臣,私通贺王,意图卖国谋反哪。死罪难逃!”

      “谋反?哼!这黑暗世道,谁敢揭竿反抗,我倒敬他是条汉子!”

      “疯了疯了,这话也敢乱讲?小心报官府抓你。”

      “官府,呵呵。迟风卿在我琴州谋乱被捕,轰动全炎,只怕咱这世代守慈公大老爷,这次也难逃其咎,琴州世袭官想是做到头喽。”

      “难讲,难讲。”

      “饮茶,各位,大晌午头都疯了不成?莫谈国是哎。”

      ……

      琴州守慈公肖太守家清客赵配独坐旁桌,听得暗暗啧舌。起身付了茶钱,悄声步出。

      出门一时晕眩,竟不知该去向何处——

      乱世之冬,好大腿难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长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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