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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询相闻 ...


  •   世间学堂千般,学生总各有好坏。但若论将好坏两头学生都收录到极致,唯炎京太学堪当此名。

      好的有枕书为伴千锤百炼,为月月私考名次进级一列恨不能以命相搏的学疯子;坏的是门荫入学相逢恨晚,纨绔间一拍即合只待更坏出一百种花样的学混子。

      平日两者泾渭分明,一眼即分。只在这一大清老,昨晚悬梁刺股的,和歌舞升平的,界限不再分明,看上去是别无二致的睡眼惺忪。

      天色微曜,太学西墙外巷,摇摇晃晃来三个男子,衣衫看去光鲜,穿法却似匆忙随便,各甩着乱偏发髻,不时晃踩到彼此衣角,脚下如同拌蒜。

      走在中间的石仲安打着哈欠道:“可把话撂这儿,明日咱要么不出来,出来就不回去,这大清老早起来攀墙的罪我是再遭不住了。”

      右边君拆台:“昨儿你也是这么说来着,还不是一睁眼就又拉我们往翠幕楼钻。”

      “所以我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出来就别给我大清早喊起,让小爷在温柔乡里睡个完整觉好是不好。”

      “仲安兄是天不怕地不怕,”左边君哼哼道,“最近晨查查得紧,我哥俩再给月书季考记上一笔,今这一年可就又白混了。”

      石仲安亦不过嘴上逞能,要真不怕也不至于一被喊就一个轱辘起回:“要说也是这太学,建哪里不好,偏偏就被包围在这花街柳巷中。天底下最花容月貌的都在一墙之外勾着你,哪个还有心思去读什么书?”

      “美人嘛,哈哈,才是个个一辈子都要读的书……”

      诨语间来到西墙外一斑驳处,此墙面不知何故常年有几块泥砖残缺,每次整修后没几日又会无故脱落,细看墙上,日日却总有新脚印踏过。

      三人挽衫挽袖,开始依次攀墙,虽有宿醉眩晕干扰,到底是轻车熟路,一气呵成。

      石仲安第一个翻进飞跳落地,脚下震痛,试站稳间,突侧光瞥见一人影,唬得一惊。

      转头定睛看,一人身穿学服,手持一扫帚,面容俊朗,只看着年未及弱冠,一脸青涩,想来不过是个轮值清扫院落的穷学生,才放下心来嚷道:“你吓我一跳。”

      对面管临:到底是谁吓谁一跳?

      细看这下墙人眉眼,管临确定正是上次别人远远所指那位,后几次去舍间私访都扑空,今见不觉心道:果然大家说的没错,此处才等得到你——

      “可是辛州石二公子,仲安兄?”

      接迎同伴下墙后刚要走,石仲安听此问不禁回头挑起一边眉:“你谁啊?”

      “在下琴州管临,可否借步说话?”

      石仲安不明所以,旁两人倒是识相,拍拍他肩示意先走一步。石仲安挽留道:“等下我呗,马上来。”

      “仲安兄,这边请。”管临引他到几步外,忽闻到一身浓重酒气,心叹也许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但难得碰来,却也等不得了。

      遂开门见山道:“早年在琴州我与迟家姊弟相识,曾借得一帖柳氏真帖把玩,后分别匆忙,一直未还。听闻令嫂迟氏正是他二人长姊,可否劳烦仲安兄代我交令嫂归还?”

      石仲安本来困得迷迷糊糊,听到“迟家”二字,突将双眼圆立起:“迟家妹妹弟弟都死了,你没听说?”

      管临状作惊讶:“死了!何时的事?”

      石仲安乱眉皱起,满脸狐疑地将对面上下打量:“好到能借你真帖,却连死活都不知?”

      管临自认孤陋寡闻:“我才来京中不久,之前在乡中只听说竹西君入狱病逝,他二人投奔长姊……”

      “你可别乱听说!”石仲安忙将打断,“我全家远在辛州,跟他们半点关联没有。死了,早死了,迟家都死绝了。”说着就抬脚要走。

      管临仍试追问:“代我交还令嫂总可?”

      石仲安头也不回摆手道:“迟家的东西你找迟家还去,大嫂是我石家人,不必了。”

      走去喊上两个等候的同伴,同伴见他一脸怒容,不禁问:“何事啊仲安兄?”

      石仲安气道:“找我寻什么迟家人?我爹要不是倒八辈子血霉结了迟风卿这么个亲家,能好好从御史台贬下来,半路气中风?小爷我本来早就排上荫补授官了,拜他逆臣迟家所赐,还在这鸟太学中鬼混。不提还好,提来恨得我牙痒!”

      管临听他高声怨骂而去,一腔怒气实不像刻意伪装。

      石仲安之父石辞,一度官至御史中丞,与竹西君多年交厚,其长子石伯安正是娶了迟风卿的长女迟舫。五年前迟风卿下狱,反对董峻漳新法的旧党遭一网打尽,石辞亦被贬官下放至西南云城,却在就任途中劳损中风,告老致仕,还乡休养。

      管临虽未指望一次贸然拜访就能打听得到线索,但见这石仲安为人和语气,想是再经营靠近,也没可能从他这里取得与迟舫联系。

      石辞为官正直清廉,其长子石伯安亦颇具才名,却不想同出一门,石家老二竟是这么个货色?

      管临摇了摇头。

      不喜读书、日日饮酒玩乐的世家子,炎京中有千千万万,别指望哪个在如此表象下另藏乾坤。

      毕竟,那样的天底下只有一个。

      ———

      原以为清晨间偏僻处几句私语,应是无人听得。却不知是隔院有耳,还是石仲安自己四处张扬,管临打听迟家下落一举,很快便传到太学上层某几只耳中。

      几日后学谕特来召唤,请管临前去见太学首任教席,天章阁侍讲孙昧。

      孙昧早年因在民间兴办州学有方而闻名四野,和宜年间获众儒推荐,白衣见天子而得特擢授官。

      比起呕心沥血摸爬滚打上来的官场中人,孙昧言语少见拿腔拿调,开口惯来寒暄省却,直入主题。

      “管逢疏,坐。”

      管临恭敬揖过礼,便依令坐下。

      孙昧仰头诵道:“昔孟母,断机以喻废学;叹徐母,自缢以警世忠;敬元贞,励子志万民同盛而特隐其名——”

      管临一听此句,倒放下心来,此番被召看来是从另一码事起。

      “且问你,”孙昧平视来,双目炯炯,“孟母断机,徐母自缢,都知道。这最后一个元贞励子,却是何典?”

      “元贞想必是李唐高祖之母元贞皇后?励子……”管临规矩答道,“学生才疏不知。”

      孙昧意味深长:“我还当是你们琴州卧冰祠考据出的通晓之典呢。”

      管临只好明知故问道:“此句为肖子平所作?”

      孙昧点头:“正是。你觉如何?”

      虽然是自己献策的推想,但真写出来要佩服——编还是子平敢编。

      管临试避重就轻:“尊母扬慈之道,子平多年修习,有其独到见解。”

      “我看是拍马迎合,修习得不错,”孙昧哼哼一笑,直接点破,“元贞皇后史料中鲜有提及,如何单拎她与二母并论?还不是渲染其异族身份,点明李渊为胡母之子。果然上头便收了这颗马屁丸,开始起议四处兴建尊母祠,连祠名都采纳了,就叫‘敬贞堂’。”

      管临听他语含批判,不敢乱接言。

      孙昧收笑道:“你这外甥年纪轻轻,才沾朝堂一角,便已深谙钻营。我且不管你先前是否亦有参与,只今日告你,你为我太学中学生,凡议论举谏,都当言之为公,以事论事,切不可绞尽脑汁私揣上意,行此钻营之举。”

      一语说得管临汗颜,心下却对孙昧为官品格油生几分钦佩。

      孙昧见管临表情如此惶恐,已猜到他多半私下参与了帮肖子平拟疏。却未再继续严辞教训,转而语重心长道:“年初阅补试卷时,我尚不知你所出,初读策论文章便曾惊叹。一试直入上舍,现又月月私考名列前茅——管逢疏,你可知此路正通向何方?”

      管临一脸惶恐茫然。

      “明年上舍试,前列者无须经礼部试、殿试,可直接拜官。以你才学潜质,若能沿此路直升不会令人惊讶,然而――”孙昧神情肃厉,抬指猛敲一下书案,“如此捷径,更易迷失本心。虽之前未与你面谈过,学生性情心志,都可在文章字里行间窥得一清二楚。我早看好你具方正之品,贤臣之能,断不可一入此间便走了歧途,令我失望。”

      初见交谈,就得挚语勉励至此,管临心生感动,诚拜道:“学生定谨记学博教诲。”

      孙昧一通先声夺人,但见管临被教训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当头棒喝有些警示效果,神色转而慢慢温和下来。

      “听说你在学中四处打探迟家姊弟下落?”

      该来的还是来了。

      管临诚答:“是。问过石仲安。”

      “何人令你打听?”

      “学生与迟家姊弟为故识,多年未见,自己要打听的。”

      “故识?”孙昧想了想,试着推算出渊源,“你在琴州时见过迟学士一家?”

      “是。与竹西君之子在同一塾间读书上课。”

      “迟阶在琴州读书上课?!”孙昧似揪住了天大漏洞般,连声调都瞬间惊高了几分。

      管临全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这似乎还是来京后第一次,听人主动说出这个名字。

      他抬起头,从孙昧脸上看到一幅似乐非乐、因知根知底而显得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由得也跟着微笑起来:“原本对书是听来催眠,烧着下饭的。后遇一良师,苦口婆心追着教,总算读了些。”

      怎么就顺便把自己也夸了?

      “哈哈,”孙昧别有了然,“那小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自小作天作地无所不能,惟独不读书。难得离开炎京后倒还收敛顽性,务起正道来了?”说着难免想起后续种种,沉默良久,终转为一声喟叹,“只可惜风卿兄……唉!”

      寥寥几句,全然不似别人提到迟家时的讳莫如深、躲避不及,孙昧想必当年与竹西君相交极好,处今日形势,仍丝毫不掩哀痛。

      管临心下也随之再度默哀,但见他只提“风卿兄”,却泛起另一层希冀,试将话头转回:“学生听闻迟家姊弟投奔在长姐迟舫处,才问石仲安,却说他二人已故了。”

      “据说回宜城途中染了瘟疫。”孙昧叹道。

      据说,瘟疫。得到的依然是官方答案。管临并未太意外,却仍难掩失望。

      而孙昧眯起眼,探究式地看着眼前少年,这个突在学中蹿起的新晋之星,未来仕途中的潜力之秀。以多年的识人经验,突如其来的信任通常都来得有其终被验证的深层缘由。

      “逢疏,你若真关心他姊弟安危,更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打探。打探不到也罢了,若真得到甚么消息,又岂有只你知而别人不知之理?”

      管临闻此,并未再夸张揖礼称是,只微微点了点头。

      心中却已将孙昧视为偌大的炎京城中,第一个可值信赖的人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询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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