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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千冢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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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大亮,运送腊肉锅盔小分队已过了三道定远军哨岗。赤脚蹿在最前头的夷童阿呷来回穿行跑跳无度,精力严重过剩。
“磨磨蹭蹭,早知道不用你们背,我早去那边远了。”
廖青几个分明训练有素身手矫健,真论穿林越岭的灵活敏捷确实还比当地孩童逊些,更何况职责本是护引公主。
周璐毫未浪费这临时向导,一路用着跟裴大人研学多时的夷语与阿呷攀谈。阿呷自小习惯男卑女尊,对齐海晟等不时鄙视嘲笑,与周璐言谈却是恭恭敬敬。
“哝,从这边下去,”阿呷指着一处矮丛豁口,夹夷夹汉向周璐道,“斜坡翻到山另侧,一路向南下去粗榧林后有条河沟,沟水不深,趟过去再翻一道山,就能绕开夷岗垭口。山那头有时是夷兵,有时是孟兵,说不准。”
周璐听懂个大概,汉话复述了一遍给旁人,阿呷似还算认可地点点头,未有任何告别语,只向张求和廖青接回两大袋简直足够一人食上月余的白氏锅盔,甩在肩背上,猴一般的向夷岗那边去了。
众人依着所指,绕退到山岭的另侧,果然是条鲜有人至的乱丛荒路,齐海晟持着薛义彤给的羊皮地图,所绘路线与阿呷指的大差不差,沿途地貌倒还没阿呷随口说的详细。一路披荆斩棘,行得步步小心,日上三竿才遥望见低地终出现一片粗榧林的模样。
齐海晟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眯眼望向远处丛林,一丝兵家战略直觉悄然浮上,心中直呼不对。
“公主,此林凶险,”齐海晟朝稍作休歇的周璐道,“前有山势,后有水隔,若有埋伏袭击,怕是麻烦。”
“千冢林。”周璐淡定地自抖着帷纱送凉,“想来便是这里。”
“千……林?”张求伸头凑看地图,果然此林图旁模糊草写着一个“千”字。
“当年汉夷两族相争,死伤无数,孟郡王周宿获封来此斡旋安抚渐渐平息战火。两族言和后,周宿为示交好诚心,特命将战死在孟地的千余夷兵敛尸规整,按着夷地‘树葬’的风俗,择了一片粗榧林,曝尸于树顶喂与鹰鹫,并令每棵树干刻上亡者的名字。夷人感念于周宿,自此与孟地逐年修好。汉人却是怕透了此地,路过宁肯绕远也不过此林。”
周璐见四个大男人被她讲得个个脊背发凉状,自己倒反而不怎么怕了,笑问:“不敢过?”
张求挺了挺:“如何不敢?死人哪有活人难缠。”
齐海晟却叹道:“当初还是孟地的地界。”
如今却是堂堂大炎公主都要乔装打扮成夷人才能试着闯过的敌占区,这当今孟亲王如何不愧对江山祖业?
休整过后向林间探去,本来不知渊源不过当作千山万水中的寻常一程,这一知千冢名号,顿觉格外的诡异阴森。齐海晟自己打头阵,命廖青张求左右紧护公主,管临断后——所谓断后便是没人专护你个拖后腿的文臣,自求多福。
脑中各自想象着当年千尸被啄尽,残骨齑粉散落沉积的恶败景象,却不料步入林中,四处竟弥漫着含笑花般的甜腻香气。管临留心看哪棵树上有刻字留存,倒是一个没见。
林霭朦胧,树影摇曳,过于寂静,忽地上蹿出几个活物,掠过脚面唬得张求一惊,他这一抖倒惊吓身旁周璐轻呼了一声,齐海晟猛回头,定眼见那几物溜去,身形不大,头脸尖刁似鼠,四蹄修长又有些像鹿。
廖青倒有点见识:“这东西好像叫鼷鹿,前年随驾游赏上灵囿见过。”
听是有名有姓的珍禽异兽,到底放心不是神也不是鬼,齐海晟直骂张求一惊一乍,废物点心。
骂语未落,突几声短促断续的哨音打林深处传来,众人尚未判断出声自何出,但觉周遭窸窣骚动,远远近近竟瞬间几十上百只鼷鹿冒出头来,个个仿佛受着哨音蛊惑,瞪着铜铃式的圆眼狰狞欲扑。
齐海晟等一见此状瞬间各亮兵刃,管临亦本能拔剑出鞘,廖青与张求默契背向合围,将周璐紧紧护在身后。
哨音一个上挑,众鼷鹿各发着吱吱怪叫,疯也似的猛冲而上,周璐隔着帷纱透过廖青张求围拢的缝隙窥到一瞬,已觉头皮发麻,情不自禁闭上双眼。
齐海晟挥舞素木枪,一枪挑死鼷鹿一只,鲜血抡转挥洒,反手释放余力,枪尾又敲晕一个。张求与廖青亦不含糊,连杀几个便看出这鼷鹿是傻冲乱撞,不咬人膈应人,但凡你不怕,它倒奈不得你生死。齐海晟余光但见管临也不惊不惧,跟着挥剑劈砍,竟是一个横冲直撞的鼷鹿也近不得其身,完全未拖后腿,心中有几分惊异。
虽四将勇猛,架不住哨音不止,鼷鹿不断,四面八方无穷无尽。侥幸躲过防御的鼷鹿冲至脚面,勾拽着衣物向上爬来,周璐吓得缩脚,突觉足上一痛。
齐海晟边奋力抵挡,边向哨声来源喝道:“要打堂堂正正出来打,躲暗处装神弄鬼算甚么本事?”
“滚你们走。”那方树上传来一语,听腔调果然是夷人。
哨声调高一变,鼷鹿状态愈加癫狂,似有看不见的百蛆噬身,趋着它们不受己控地冲扑向指定一方。奔来侥活的鼷鹿渐渐堆叠成一摞摞,上方蹬踏着下方向上踊跃,下方挠抓着上方企图将自己突破出去。齐海晟强抑着胃中翻涌,一枪扎向脚边一摞鼷鹿群。纠缠的鼷鹿一时分割开来,有的扑向他身,有的被甩开一边,重新爬起攻击。突听啪啪几声,数只鼷鹿疾速撞冲在树干上,瞬间扁裂浆溅。
“这玩意儿还带飞的?”张求乱战中惊呼。
飞来的鼷鹿并非自控,混乱中众人只觉远远一座山似的灰影压来,尖锐哨声被一段悠扬的笙曲压制了,鼷鹿突然行动停滞一个个有些不知所措,傻望着一波又一波同类被近碾来的灰影捞起甩出,摔了个稀巴烂。齐海晟等有暇一抬头才确认,那灰影竟是一挥舞的象鼻。
近处纠缠攀爬的鼷鹿没了哨音指示,恢复些有限的神志,但见与己群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灰象踏来,才开始惊惶四蹿,留下一地半死不活的残尸。
大象身后踱出几个夷族男子,个个赤膊赤脚,为首的背后缚着竹棍,手上持着六管葫芦笙,彩绳束辫,面容是夷人式的俊邪,眉心却有一块醒目的三角疤痕。
“阿卟迎接客人。”这夷人左手搭右手背,同收回向自己右肩,微微颔首。
那树上的夷人被打乱了鼷鹿攻击,不满地高声叫喊,阿卟回过头去与他言语对峙。两方显然互知身份,你来我往都是夷语,这边厢听不懂,统统不自觉看向周璐,周璐忍着脚下莫名刺痛,勉强而废话地译道:“一方想拦我们,一方想护我们。”
喊战交流结束,阿卟一方仗着灰象与笙功双重武力优势,不战而屈人之嘚瑟,树上人不忿跳下,原来竟只是一个十岁大小的孩童。夷童举起皮哨子吹响一阵刺耳怪音,高嚷着夷式脏话,一群潜伏鼷鹿扑棱棱冒出跟向林西奔去了。
阿卟不欲与他计较,回身来亮明来意道:“柯桑系莫派阿卟迎接大炎公主。”
周璐从张求廖青身后走出,听到名号瞬间警醒,“哪个柯桑?”
阿卟躬身作答,语气中透着无上的自豪,“顿羽女王第三女儿,柯桑系莫。”
齐海晟皱眉道:“谁告诉你我们在这儿?”
“阿呷刚刚回来,阿呷是我……”阿卟坚持想用汉话表达清楚,搜肠刮肚半天仍宣告失败,“姐姐儿子……”
“你外甥。”管临接道。
“对,外甥!一家人。”阿卟纯良一笑,牙齿闪着珍珠般的光泽衬得面容有几分好看,“柯桑系莫在河对岸等,柯桑系莫不会伤害你们。”
无人擅作回应,都看向公主。周璐心有定算,轻轻点了点头,抬步欲去,却是浑身一抖,巨痛右脚抬半空顿颤住,旁人这才注意到异样。
“刚被鼷鹿咬的?”廖青张求忙冲上搀扶。
周璐痛苦摇头,豆大汗珠滚落,额前帷纱被浸透了一大片,扶着张求向后就近倚靠在树干上,艰难翻抬起右脚,只见鞋底扎嵌进一个多角多刺的植物毛球,比寻常蒺藜大上二三倍,尖锐硬刺被压踏许久都未削其锋芒,可想刺肉之痛。廖青俯身,一手轻抵着鞋底,一手捻住球刺,试将拔|出,心里焦急想着卞太医远在身后迈城,公主这若受伤了可如何是好,一个失手拔了空。
阿卟跨步上来,粗观了一圈症状,口中断定道:“萁藜。”向身后人说了句夷语,便拨开廖青冲进,猝不及防,一把将刺球连带周璐鞋袜脱掉——
众汉将愕然!
就数你知道脱鞋更快?那可是大炎公主金枝玉叶的芊芊玉足,哪能大庭广众示于男子?
一旁的齐海晟和管临几乎是本能别头避看,却见夷人们一个个神情习以为常,既不避讳,亦不见淫邪。
廖青毫不含糊,回手就抡了阿卟一拳,拦身护在周璐前。跌坐在三尺外的阿卟有些错愕,尚未闹明白自己犯了何等大忌,仍不屈不挠抬起手中鞋看了看嵌在鞋底之物,更加确定,向同伴们叽里呱啦说了几句,回过头来只吐出几个能听懂的汉字:“有毒,快治。”
阿卟带着同伙的夷人分头四下寻觅,没多一会便寻来一叶多刺厚肉植物,抽出弯刀将植叶片开,露出奶白色的汁液。阿卟不计前嫌地持着向拦阻在周璐前的廖青道:“用这个。”手上示范做出敷贴状。
廖青半信半疑接过,有些不知所措。
周璐右脚缩回在袍底,虽那刺根已随鞋袜拔去,但疼痛丝毫未得缓解,倒是越发四下蔓延,半只脚都渐觉麻痒,莫非果然如阿卟所说,是中了毒?抬头看自己这四个随行大将,想是礼仪教养受得一个比一个好,大难临头仍讲究非礼勿视,再对比那边厢大大方方的夷人,周璐无所谓之余竟感到一丝荒谬,礼俗道德并非天性,分明是后天灌输于人,却根深蒂固。强行令一帮自觉尴尬的人不尴尬,比反过来教一帮天真无邪的人礼义廉耻倒还难。
“廖青,你让开,请阿卟来帮我敷。”
公主令下,廖青只得退位让贤,阿卟接回植叶,跪坐在周璐前,将其伸出的右脚置于自己膝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巧的竹夹,轻抬轻触将周璐脚底残余软刺一根根拔去,嘴上不忘安抚道,“很快好。”
周璐咬牙忍着触痛和一丝酥痒,自我转移注意力地用夷语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你是柯桑系莫什么人?”
“士兵,家仆。”阿卟自然用夷语回,与周璐你来我往拉着家常,边称赞她夷语说得地道,边将冰凉汁浓的叶肉轻敷在周璐脚底,就地取材用箬叶缠牢。全程动作娴熟轻细,态度温和恭敬,举手投足透着平时便是伺候人惯了。
管临等一旁候立,也听不懂两人具体谈些什么,只心叹启荣这下是大可放心了,论服侍细致态度温柔只怕他还输上三分。
阿卟悉心包好伤口,请示了一句什么,突将周璐一个横抱起身,向那灰象走去,妥妥帖帖地托举到了象背绒毯上。
周璐生平从未与男子这般接近过,更何况是个健硕赤膊的异族男子,头颈依在其强壮臂弯里,突被一阵温热气息环绕,只觉心口一荡,幸而脸上绯色借帷纱遮挡未教下属们看见。在象背上调整坐端正了,痛麻的伤脚得以放松,清了下嗓音正色命道:“过河去见柯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