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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向阳生 ...


  •   地牢里看不到天黑天明,方凭只能靠猜估算自己被关了几日。

      起初她不肯吃食,也不敢合眼,生怕遭遇任何可能的不测,随时绷着要与接近者同归于尽的心气。时间终究腐蚀一切,慢慢地气力被饥饿瓦解,意志随困倦衰弱,熬过冲顶的激愤和惊恐,只剩下无边的费解与绝望,终于一点点,冷静了,只能冷静。

      这应是鞊罕军的大牢,她听不懂部落话,但认得往来狱卒的服色。没人来拷问什么,想来抓她意图不在于套她个人所知,只关乎于她方将军家眷的身份;也没人……轻薄过她,或可推断,绑架者并不想真正激怒得罪炎方,只是临时扣住人质,待以作某种威胁或交换?

      方凭渐渐被自己冷静下来这番有理有据的推论说服,由之开始更深层的悲壮考量:随身长剑与短刀皆已被贼人卸去,她抬臂捋了捋额头,手指插进浓密发丝,在头顶未大乱的发髻深处立时触到几丝令人心安的冰凉,那是一枚精巧特制的三戟针,方家军从各队将领到全家老小都有这么一枚随身暗佩着,打小就被训练过,关键时刻如何用之来刺喉自戗。

      走投无路之际使出这暗器或许也能杀个手边敌,哪怕终是寡不敌众,至少多拉个垫背的?

      不,军家子弟不是快意江湖客,费了这自戗机会,接下面对的未必是命丧当场,更可能被缚以为质,要挟到身后无数将士性命与同胞安平。

      所以这东西生平亮相一次,只能用给自己。

      方凭深吸了口气,应该还未到那个地步吧。

      约莫到第三四日夜间光景,终于被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囚徒了似的,方凭被狱卒押出地牢,送进一间营帐。

      望着手脚上被加缚的一套链锁,方凭不住冷笑:一个有几招身手的大炎女将,都至令你们强悍凶蛮的胡巴子们畏成这样吗?呵。

      帐内候着个歪眉斜眼的鞊罕兵,一见方凭被押进,搓着粗手用汉话道:“方大小姐国色天香,我们那颜可等不及了,先与小姐行过好事,回头同去拜会将军丈人,等良辰吉日再补个大婚。”

      方凭听来周身一颤,一路摆出的镇定鄙夷霎时飞散:“你们……你们敢!”

      那鞊罕兵笑嘻嘻看着方凭激动奋起却被两边各一守卒牢牢制住:“当然敢,哪有我们赫布楞那颜不敢的?方大小姐您瞧瞧,今日都已进了这赫布楞营帐,还指望完好出去吗?”

      方凭惊恐间环视一扫,这间军帐宽敞明亮,中还支着个拟战沙盘,显是将领级别的宿帐,好死不死一眼就看到帐壁上挂着个斗笠,正正是沂安见戴的那顶。

      赫布楞!

      枉那日还曾一时鬼迷心窍模模糊糊觉得他或也不完全算个坏人……方凭恨不得将牙根咬断,狂挣起被抓牢的双臂,却见那丑陋鞊罕兵抽出一飘红布。

      “按你们汉人的习俗,临时找了个红盖头,大小姐只能将就将就,”那丑陋鞊罕兵狞笑着持布凑来,未将盖在方凭头上,却是折成几叠蒙住方凭双眼,环头紧紧勒牢死结系在脑后,“用法,那却得按我们草原的规矩。”

      方凭顿时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四肢逃不脱,双眼看不见,冲口惊呼出一声,天不应地不灵,彻沦为一只待宰羔羊。

      反而瞬间意决。

      是三戟针用得其所的时候了。

      那恶徒见方凭突然顺从连挣都不挣了,倒有点意外:“大小姐原来……好这一口。”

      方凭双臂被制,只待他几人松懈出一个空当,才能迅速取下钢针刺喉,遂压着惊惧颤抖,佯道:“那让他来,你们退下。”

      “这么急?”鞊罕兵并未感受到语气的异样凛然,倒被这句话挑起了特别的兴致,回手竟放肆在方凭脸上抚了一把。

      方凭失声尖叫,崩溃彻底爆发,不听理智地重又激烈挣扎起来,宁可发疯冲撞间被敌贼直接拧断脖子,也受不得这等侮辱。

      就在这一霎间,帐内灯火骤灭。

      方凭只觉眼前红光一黑,咻咻几缕暗风闷响,钳着己臂的两边兵卒顿时松去了手,跟着几声零乱兵戈铿锵,便听有人倒地,自己被蛮力一扯,头腿护着一折拖起,被塞进什么低矮地方。

      “爹!哥!”

      方凭心中一亮,救兵终于来了!

      神勇方家军怎么可能受制于敌,亲哥亲爹怎么可能置她不顾。

      躲挤在狭窄间,外头靴声乱起,部落语吵嚷嘈杂,身旁却只有一拢安静的温热——想必是派遣高手孤身潜来营救,当下应变躲藏,方凭顿时会意,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靴步闯进,鞊罕兵进帐来疯狂搜查,倒地的贼兵被搬出,乱声就如踏在耳畔,却一直尚未有人发现自己藏身之处。

      方凭越盲听着越紧张,蜷缩着抱在头间的拴链手臂不敢乱动发声,手指却恰好触到才前欲够而不得机会的髻内,于是顺势一勾,将钢针取到指间,有备无患——这遭再被找到绑回,想是再没任何转机活路了。

      灯火被重新点燃,帐内杂声渐渐平息,众兵或已放弃此空帐,四散去各处追找了。

      身旁那拢近在咫尺的呼息这才些微放开,方凭感到双手、双脚相继被一牵,链锁打开,然后被以极轻极缓、几乎听到不一丝碰撞声响的动作一圈圈解绕取下轻撂到一旁。

      双手被解放,方凭连忙扯下蒙眼红布,满目漆黑,仅头顶渗来一线极其微弱的光亮,什么都看不清。

      旁那人轻一声“嘘”,警示她保持安静,接着捉住手腕,扯她往一个方向去。方凭腿麻着忽被拽起脚下一别,恰又歪踩进那一旁的卸下铁链上,“哗啦”一声在此间堪称巨响,惊得两人魂飞魄散。

      偏赶外头有人同时开口,盖过这突兀的一声,几个鞊罕兵进帐来高声讲着部落话,听不懂别的,一口一个“赫布楞”名号却是清清楚楚入耳。

      方凭被自己这差点导致暴露的笨拙懊恼坏了,幸好似未被听到,忙缓慢抽脚出来,虽黑暗中彼此瞧不见,仍朝向那救兵歉意一抿嘴。

      这一转来,双眼已适应昏暗,头顶那一丝微弱光亮正正打在对方脸上,惊雷一瞥之下,方凭惊恐万状:“赫……”

      对方扯着她手腕的那只手臂猛一扽勾圈住她整个人,另一手飞速伸来,在气流形成声响前精准捂住了她的嘴。

      方凭被制牢一刹,心下雪亮只觉全明白了:哪里是亲爹派来的救兵,根本从头到尾只是赫布楞在这儿装神弄鬼调戏她。

      气血冲脑不假思索,方凭未被制住的那只手衔着钢针,疾速抡起向后刺来。

      以迟阶的判断反应力,明明来得及躲开,但心知只肖一松手,这好赖不分的姑奶奶非立时闹出天大动静不可,刹那间本能权衡,头一偏,肩一扭,紧捂其口的手居然保持未松,只手肘扭转挡住向头扎来的猛势,生生用自己手臂闷接住了方凭这一刺。

      方大小姐习武多年的身手底子,和用以致命自戗的杀器锋利度,哪个都不是闹着玩的,三戟钢针穿衣入肌,好一番豁划钩扯,深深钉进迟阶右臂血肉筋骨。

      “嘶……”

      迟阶心里骂翻八辈祖宗,嘴上愣是没吭出一声,擒拿力道仍一丝未减。

      方凭这终极武器冲动交代出去,发现竟未造成任何有效攻击,惊愕绝望之余,脑子却回转清醒了些:赫布楞这是宁死都不想向外暴露踪迹啊,为什么?自己就算挣脱大喊,嚷来的也不过是才前那些更狰狞恐怖的敌贼,有什么区别?

      如此想来,到底最后不挣了,抱起一丝说不上来的微弱侥幸,任由赫布楞擒着,视死如归一动不动,直到外头交谈声响终于又淡去。

      迟阶臂上刺骨巨痛,后悔还不如开始就直接将这大小姐敲晕拖走,都没至这么麻烦。这会感到其终于蔫巴老实些了,头上帐中也许久安静,才用气声命道:“想活别折腾,跟着我。”

      两臂一松,方凭被彻底释开,这遭却像已被成功催眠制服,果然不再喊闹,灰暗矇眬中略复冷静,方凭判断出应是身处地下暗道,却看不到去路。

      迟阶领路俯身,摸黑爬进角落极矮一个洞穴,方凭紧随其后,四肢着地还得斜屈,才能穿进这道中,这才隐约明白刚才躲进这地下后,赫布楞为何没有立即引她钻道而去,她当时手脚皆缚着锁链,一爬起叮铛作响,且这窄道难行,爬来比龟速快也有限,若惊动了上方贼兵寻来,根本无有脱身机会。

      这么说自己才还真是……添了一手好乱?

      在细窄土道中钻穿了许久,终于爬至尽头,出口竟藏在营东马厩的槽子下。

      迟阶临出地道前,匀了一把随身匕首给方凭,交待道:“等下给你牵匹最快的马,你只管背对营火方向,一路向东奔,别停,别回头。”

      二人上来后取了马,外有值兵看守,迟阶直接打厩内开了栏门,手指入口一声哨起,一隔内几十上百匹马霎时惊醒,奔涌出栏,迟阶与方凭纵马驰在其中,待守兵反应过来却根本呼拦不住。

      此厩本就在望兴关大营东北角,抢着这先机,数十匹马护送二人很快冲出营地边缘重守,十几骑就近值兵并未放弃,它处亦响应迅速,身后大批骑兵追来。

      赫布楞亲手给挑的这匹神驹快不可当,方凭遥遥领奔在前,破风割颊,听后方马蹄紧追,箭羽飞来,心中越发纳罕:他不是这帮鞊罕兵的头子吗,怎么转眼敌对,根本不像演戏,还真彼此下起死手来了?

      仗着马速绝尘与夜色掩护,过了一个疾坡,迟阶口哨号令,那群一路跟着瞎跑的无主马终于停了奔蹄,迷茫散驻在坡上,追兵奔至,又被这群傻马碍了一道,连忙套马归队,放眼向漆黑旷野,鬼影都再望不到一个。

      不知奔了多久,眼见正前方地平线冒出一缝曙亮,自感已彻底摆脱了追兵威胁,方凭勒缓马速,率先停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方凭问。

      迟阶没心情啰嗦:“说来话长,到地歇下再说。”

      方凭却调整马头向南:“恕不奉陪,我要回兴城去。”

      话一出也觉奇怪,连她自己都费解为何不驱马直接转跑,还这么专门停下来有禀有告的,大概这多余的礼貌是出于……感激解救之恩?

      迟阶无奈缓下劝道:“南北兴城正重防对峙呢,天快大亮了,你单枪匹马冲得过去?去前面牧民家躲几天再说,放心吧,没人卖你。”

      “我……”

      方凭听这话就不顺耳,想反驳又确实一筹莫展,脸上总习惯摆出愤恨敌对的神色,一瞪去却见,那位神勇莫测的胡贼不知何时变得一脸煞白,眼神涣散,额上冷汗涔涔,整个人似只是极勉强地撑在马上,浑身不住微微抽搐。

      原来再铜头铁臂也并非真的刀枪不入,方凭这才意识到之前自己那三戟针一挥下去,造成了多重的伤势。

      “你……没事吧?”方凭怯怯发问,驱马凑近些,盯向其右臂上蔓开的洇血。

      迟阶顺着这关怀目光一看,原来只当是这个破伤,倒心下颇缓,当即就坡下驴回:“有事,疼死了我的天。不立即找地医治,我这条胳膊就废了。”

      能亲手废掉劲敌赫布楞一条手臂,是身为一个炎兵何等的骄傲与功绩。

      方凭此时却傲不起也功不起来,惊觉自己满心满脑竟都被可恶的愧疚感侵据,一时既生事实又生自己的气,咬唇顿着,默然不语。

      迟阶七分真实难耐,三分有意夸张,自己抱臂又颤着“哎唷”了一声。

      这一声彻底扭了祸首的决心,方凭勒回马头道:“就近哪里落脚?你带路。”

      总算按下这差点又去作死送死的方大小姐,迟阶已撑到极致,再无多余一丝力气应付。

      浑身僵麻,头痛欲裂,耳边乱鼓暴响,脑中浆涌如沸,百种幻象魔鬼,将七窍五感统统绞杀,身上何止是三根锐针,活有百根、千根、万亿根正在剐肉狂欢。

      怪只怪自己学术不精,亚望多少次苦口婆心手把手教他制药配药,他都那么蛮不在乎地敷衍偷懒,好像痛不在他身。

      是他不知利害,掉以轻心?

      倒也不是。

      不过是打心底受够了,认命了,多一日在世只是多炼心蒸血一日,白赚着个悍不畏死的战神名声,天知地不晓地为这现世纷乱徒劳尽着这无人领情只惹人嫉恨的绵薄残力。

      少熬一日才是天遂人愿的彻底解脱,马革裹尸都不必了,身后一切大无所谓,彻底挣了这扛不到尽头的炼狱枷锁,尽快干干净净与天国亲人聚首。

      可是怎么……这赖活不如速死的终极信条突又被撼动了呢,是什么让他隐隐重新燃起强烈求生欲望,是谁让他再次主动反击起苦痛,恋栈起尘寰,是志未酬,仇未报,还是恨未尽,情未了。

      是对不起那个灯火尽灭处始终执意要拉他“回去”的人?忍心想他如何再度闻悉噩耗,任誓言落空,许诺焚尽……那仿佛不真实存在于世一般的澄净美好,那无穷无尽的会心欢愉,那一别经年斗转星移再望来仍怦然如昨的专属悸动,那蕴着天底下独对于他这个人——任何一种面貌与德性的迟阶——磐石不变的了然不惊与关切纵容,这一切,都将彻底了断,熄灭,永别……

      脑力清醒度渐跟不上乱绪狂轰,迟阶狂奔迷离间仅抓住最后一个具象念头:他……此刻在哪?!

      这靠半记半蒙猜葫芦画瓢凑出的土方子,持续药效其实已经不算短了,天光渐亮,迟阶只觉自己是硬拽着扯丝打缕的散乱魂魄,飘着回到穆钦家的。

      晨雾将散未散,草间露光晶莹,穆钦家的帐子上升起袅袅炊烟,烧热的奶香裹着无尽的人间烟火气。

      马像通了灵,自主载着背上人一蹿一蹿地临近,烟火越来越盛,香气越飘越浓,深青帐子前缀着几个更深的黑点,哦,还有个白团。

      那白点拔足狂奔而来,渐渐奔大成一簇炸毛乱影,鬼似的,带着哭腔的喊叫从鬼影中传出:“老大,老大,是你,果然是你,太好了,真的是你……”

      迟阶迷迷瞪瞪下了马,挤出一笑抬手抓了下白发少年的头顶,眼睛却往后头那帐前呆伫的身影投去。

      眼神艰难汇了个焦,幻象立时成真,他垮塌的虚浮步子奇迹般地重又踏稳了,回光返照地恢复气力蹬跑了起来。

      “逢疏哥……”

      身后似传来方凭一声惊喜呼喊,迟阶听来既隐约高兴得了印证,又生怕被人反超捷足先登似的,更抡快脚步,狂奔而上。

      管临几日来已伶仃下去一圈的瘦削身型扎在原地,脸上神情像是打从头就坚决认定从没动摇,但真到此刻印证又不敢轻信了般,难以承受的失而复得狂喜且夹着一股莫名怨恼,只定定望着,竟未迎来。

      迟阶奔至近前停顿了下,突然展开双臂,过肩绕颈,扑来一个重击般的拥抱——或说是把自己彻底瘫挂在了对方身上也没什么不对。

      他一手安抚似的轻轻拍着管临一小片背颈,青紫微颤的嘴唇贴到管临耳畔,摸摸毛吓不着似的解意慰道:“答应过你,这不好好的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向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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