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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拂衣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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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恰滩毗邻高山草甸地带,虽已是盛夏时节,太阳一落便立觉清凉许多。
迟阶斜靠在穆钦家堆贮的草垛上,几嗖晚风撩过他嫌热松敞的衣领,管临觑着他状态气色,只觉这休养了一整天也没见多少好转,脸上悴痕未消,眼中红丝缠结,不知借谁的衣服有点宽了更显形销骨立,一卷风就能吹走似的,身上哪哪都似有伤隐拐着动作都不那么舒展自然,但表情偏还故作奕奕轻松,倒不见几分颓丧消沉。
手上把玩着一绺纤弱花蕊,迟阶瞧着满目红英笑道:“就算炼后能贮着点,也带不走这么多,你是折腾了多少人一天下来,把整个叶恰滩都薅秃了的意思?”
管临低头整理,只答非所问回:“得空你让亚望教教怎么炼吧,我也跟多学一门本事。”
迟阶寻望向不远处一刻没得闲的敬业少年,突然就遵从起医嘱自揽了揽衣领,收笑道:“确实得让亚望回去。莫鞯养的冰鬼鹰我这次亲见了,那东西确实邪性,只一群幼鹰堵在断金崖隘口,几队列阵冲锋都被撂倒,竟完全攻不过去。”
回想起当日乱中细节,禁不住攒起眉,迟阶顿顿又道:“不过想想,莫鞯若真能操控这么厉害的东西,也不至于先头被打个屁滚尿流——我琢磨着,多半是这蛊还没真正养成,更大硬仗只怕还在后头。”
管临听他一通分析思索,有几霎出神,只觉这人是缺心少肝没仇没恨吗,被里外算计了一通,折进半条命去,刚打阎王地府里爬出喘上口热乎气,就又开始在这儿当没事似的战后复盘总结……你如何待鞊罕军,鞊罕军又是如何待你?
迟阶自顾讲了半天,听管临全不接茬,大概也知他情绪何出,仍坚持自己话题道:“这事你不也说过,闹不好就是个惨绝人寰的灭顶之灾,能备防不得防着点?”
管临抬起头,只捉住一处冷冷反问:“你既先前都打得节节胜利,后只是被一群幼鹰阻了去路,那那道胸口深中的新伤是打哪儿来的?腾朔他们可都眼见你好手好脚率军冲往鹰阵的。”
迟阶知道他亲至前线现场寻探了几日,蛛丝马迹中的疑窦怕是瞒不过他,却没想到连眼神也这么尖,不是还晕血来着吗,瞥一眼就猜出致命暗刀所在?
倒也没打算扯谎避瞒,迟阶头不自禁微微避向一边,半天才语焉不详道:“明枪易躲啊。”
管临无法直视他这副视生死如儿戏的漠然态度:“先药上就被动了手脚,没感知是吗,还能毫不设防,被逮住杀机下死手?”
“呵,”迟阶干笑了声,脸上似终于肯流露出一丝苦涩,酝酿半天,低低发出一声喟叹,“先觉得药反应不太对的时候,我只猜是营中混进了莫鞯奸细,就算后来那得了手却自己吓个半死跌下山崖的小孩……说实话,昨回关下亲自探明之前,我不大轻易做这个判断。”
迂!
管临心里腾地冒起一簇火,一时简直不知是劝还是骂好。
你树大招风名高引谤,偏还有个天大要害把柄,谁捕到个风捉到个影都想来捏一把不知道吗?好个威震关内外的厉害人物,常日里大事小情把你机灵的,偏对这一个个暗伏身旁的同僚黑手、亲兵背叛毫无预警知觉,被捅了个苟延残喘一口气,仍不撞南墙不肯信——迂到这个地步?
见迟阶这副轻描淡写,甚至避提韦禄的样子,管临犹为愤慨不解,生咬着后槽牙,继续深挖拷问:“怕你功高震主?这兔还没死,鸟还没尽,就开始烹狗藏弓了。”
“不干格尼的事。”迟阶听此倒神色一动,当即肃然否定。
“西边有些个鼠目寸光的部落军没见过好东西,眼巴巴瞧着望兴关,不知莫鞯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对着大炎却还都以为是个肥差。韦禄他们的眼皮子,那些小九九,想是经不住驾笼,费尽周折,只当自己还能接替白捡莫鞯扔下的便宜。”
你脑筋还挺清楚!
管临难以置信瞪圆怒眼:“他为了这些痛下毒手要你死!这就是你们草原部落的义气,长天圣军的军纪?自相残杀,随心所欲?你倒是大度直接忍气吞声了,仍秉着对你大额赞一片赤诚忠心,只怕还周到体谅——是打心底就觉得他就不能大义灭亲,公正处置?”
“忍气吞声,呵。”
迟阶对这咄咄逼人的诘问也不反驳,只阴沉一叹。
事发以来这些天逃躲在此处养伤疗毒,眼瞪帐顶与伤痛心魔较量的日日夜夜间,他什么因果没复盘想过,什么情绪折磨没生生受过:仇恨,心寒,委屈,不甘,翻转撕扯,哪一种轻易饶过了他?
但是,潜意识里,他又似乎早就预感到这等下场了,哪一方哪一族,谁都从没真正认定信任过他,连他自己也觉得,不过赶巧身居其位,在有限的时日里维系着个人所认定的是非平衡罢了,最终死在谁的刀下,根本就没有分别。
于是那些眼前的愤怒仇恨渐渐落于止水平静,却反有绝处逢生的庆幸和希冀滚滚涌了上来,抛开樊笼放眼天地,明明能重新拥有一个可作抉择的当下,甚可能稍稍奢望一眼不可预期的未来。
“来了就让他带着各部落的红眼不服,亲身领略领略方家军的强硬——这烫手山芋,也正好交出去了。”
他语气十分平静,突然敛回散漫的目光,投向管临:“不觉得这或倒是最好的结果吗?”
管临一愣,旋即明白了所指,“所以你说只让亚望回去……”
“鞊罕格尼有恩于我,这些年大大小小帮他打了百余场仗,像你说的,树大招风,恩报没出个结果不足算,各部各族能结仇得罪的倒差不多都招惹光了,”迟阶嘴角自嘲弯起,眼中却毫无笑意,“全身而退?别想。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韦禄这次送我个遁跑机会,搞不好我还要谢他。”
管临恻恻不语,说不清这话听来是欣慰还是辛酸。迟阶有就此匿退的想法,他本是一百个举手赞同,可此刻听来心里不觉解脱畅快,只感到被一股陌生的颓丧气息萦绕。
不知怎么,这样萎顿认命的迟阶让他觉得不真实,并打心里不信他肯这么轻易罢手。
迟阶看出他神色仍存疑,却也不再多作解释,划拉起绑成粽子的伤腿,一挺身离了草垛,表情也变脸似的瞬去凝重,非要硬扫了这低落气氛,原地把自己场子找回来不可。
他一抖沾满干草茬的衣袍,微显瘸拐踱开步子,转眼就恢复没正形的嘴脸道:“叫什么,事了拂衣去,大破铁浮屠、揍翻莫鞯贼的传奇盛名永存!从此草原上只有赫布楞的传说,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隐去何处,对干坏事的小孩一提就能直接让他们吓尿裤子。”
管临被这番毫无预兆的自吹自擂打得哑口无言,想想这明明就是他一直暗祈苦劝的结果,但是豁了迟阶半条命这样憋屈换得,他笑不出来。
迟阶无人喝彩地胡吹神侃了一通,终于停下对自己的赞美畅想,归落在一个相当不掺拗作的平和微笑上。
“反悔了?”他突向管临问。
管临回望这一张被初升明月映来分外苍白的脸,心中一时疑虑混着庆幸,振奋夹杂心疼,半晌捋不出个分明,只愣愣回道:“只怕反悔的是你。”
迟阶两手一摊:“优待俘虏吧,我可没退路。”
四目相望间,远处嘈杂声起,穆钦家的年轻族长嘎鲁打西边夜色中归来,一身肃气下马,呼嚷着令全族老少都出帐聚起,似有要事公布探讨。
管临一见这阵势顿时警觉,眼眺着那边动静,侧向迟阶道:“不会是有人告发了你躲在此地吧。”
“不会,放心,”迟阶倒有把握,“我早跟他们族长拉扯了个可靠渊源,草原人不会出卖朋友的。”
前车之鉴尚在,管临将信将疑,遥见亚望和方凭也跟着凑在聚集间,想是嘎鲁并没打算回避外人,于是也拉着迟阶凑近去听听有何新鲜事。
去了一个字听不懂,只看出这穆钦全族老老少少,听下来一个比一个神色凝重,几个性子急的止不住激动叫嚷议论纷纷,其余没作声语的也都愁眉苦脸的样子。
亚望绕开人群向他二人这边寻来,脸上亦有愤怒不平之色,一旁的方凭不住追问:“说什么了他们?”
“太过分了,”少年蹙眉叹息,边走来边帮她汉话复述道,“韦禄接权后召集关内外各族族长,称前时大战损失惨重,命每族需在三日内按人头比例上缴马匹。”
“不奇怪,”方凭听来一点都不意外,前几日吃的那番苦辱终生铭恨,鞊罕韦禄于她就是天下第一号的恶棍王八蛋,“这就是你们鞊罕军的新将领,不仅下黑手谋害同袍,还是个鱼肉百姓的畜生。”
“唉……嘎鲁还听说接下来要加征牧税,像这穆钦家,要每十羊上缴三只才能继续留在当前夏场,不然就立即官派兵马轰出去,接下转冬窝子不知还要怎么个论税分配。”
亚望看向亦悉心听着的管临,觉得管哥定更能理解个中利害,“这完完全全就是违背大额赞的治策意图了,韦禄借助战之名跑来夺权敛财,不顾百姓死活抓紧捞上一笔。要知道,以往莫鞯统治这一带,强征十之一羊的税就已经逼死了多少贫苦牧家。”
亚望说得气愤,管临听得沉重,方凭今蒙穆钦家热情照顾,切身感受到草原普通百姓的淳朴善良与生存不易,亦止不住同情与不忿,三人目光不自觉齐齐投向前任长官将领。
迟阶抱膀在一旁,不用亚望这番转译,嘎鲁与族人传达讨论时他就已听得一清二楚了。却始终一言不发,目光被夜色遮掩,看不出半点情绪。
见三人都望向他,才耸了下肩:“看我干嘛,我也没羊。”
连亚望都看不下去他显得这么事不关己,上前急道:“你接手以来辛苦重建经营,漓原东的牧民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这下不全毁了吗,你就任由韦禄这么胡闹?”
迟阶自嘲似的冷笑:“我说不让他胡闹好使?”
亚望十分讶异他这副态度,思来只觉是一身伤病暂时覆灭了老大一惯的嫉恶如仇与昂扬斗志,遂尽量压下急躁语气,缓声道:“没说催你立即去管,你现下这副状况就是自己要马上回去我可还要拼死拦你。”
少年顿了顿,几日来在事故频出大起大落间似乎一夜成长,也与旁人学到许多,时时激励自己应遇事冷静,思考周全:“我打算给大额赞去信讲明来龙去脉,韦禄胡闹到这个份上,大额赞绝对不会包庇他兄弟的,而且腾朔他们但凡知道你还活着,也不可能听命于他……倒是你还总这样,我嘱咐什么病药的事都一律耳旁风的,不为自己想,也放着多少寄望于你的漓东百姓撒手不管了吗?这望兴关南北就只你镇得住,谁也比不得你。以往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至于被这次小小动乱寒了心?”
这一番掏心掏肺劝语下来,连管临都颇对亚望刮目相看,惊异于其心思格局,小小年纪心思竟深蕴着这番悲悯。
迟阶却没见丝毫波动,就始终软硬不吃,晾着人在那苦口婆心。
待亚望对着空气似的唠叨够了,挫败叹息而去,他才转迎向管临一旁紧密察着的目光,理直气壮嘀咕了一句:“不是你不让我管的吗?”
管临被他几称得上娇嗔的眼神震到的同时,结结实实地感觉自己被道德绑架了!这臭小子,激谁的将,难道还指望我求你重返炼狱,腹背受敌顶刀冒枪,再把这好不容易捡回的半条命也补赔上?
还未待他板起脸,迟阶已先抬步一瘸一拐退去,打着哈欠直奔帐子,才起床出来不到一个时辰的,又嚷着要去睡觉了。
按说借宿在别人家,方凭凑与牧家女儿们同住,另外三个男客同宿一间帐子,是最合理不过的安排。可迟阶这客偏是做得霸道,非说自己觉轻怕扰,容不得跟人一帐。
管临却心下知道,他是夜间要服草毒,那失态癫狂状不想给自己瞧见,便不揭明,也不探问,主动自请在主人家别帐挤挤。牧民常年迁徙辗转,落帐为床,本就简陋不讲究,对这种小事自不在意。
夏日里帐内闷不透风,族中有不少男子小孩耐不得,时常就抛了铺盖,出帐来直接幕天席地。
管临该入寝时装模作样回了说好的住处,没一会儿也又钻了出来,悄悄爬到正对迟阶帐子的草垛上将就卧下,这一夜就掐着自己,生不打算合眼了——他倒要好好守着,看看谁敢说一套做一套,来个半夜趁人不备逃跑,再度回营冒险?
那家伙太干得出来了。
前半夜只见亚望照常进进出出侍伤忙碌,倒觉十分放心,后来亚望也安置好出来回别帐睡了,管临便分外警醒起来,穆钦家上下连牛羊都已酣然入梦,陪他守夜的只剩下时不时的犬吠枭鸣。
天未破晓,亚望又早早起来进这边帐子察视。
这一察,着实察了有点久。
连穆钦家的老老少少们都陆续起床投入新一日的劳作,方凭睡足了个久违的安稳好觉,又复了活泼心性,神采焕发朝这边走来。
管临坐起身,对着久不见动静的帐子,突然暗呼不好!别不是将亚望迷晕点穴什么的,设计迷惑着里外,早就跑了吧?
是怎么在自己严密盯防下还能溜的?管临边拔腿向帐门奔去边胡猜乱想着:破帐壁,挖地洞,或是冒个烟就飞出去了,有什么是他真想跑做不出的?可恨明明都已经预料到了竟还是生让他在眼皮底下遁走!
他焦急懊恼间冲去,直接上手猛一扯紧拴的帐门,却恰与同时冲出的亚望撞了个满怀。
亚望汗下如瀑,慌慌张张无头苍蝇似的被撞了个踉跄,站定抬眼惊望向管临,颤声道:“从没昏迷这么久过,从没有……我能用的方子都用了,他就是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