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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一回 ...

  •   胭脂鸩
      他说,鸩酒剧毒。
      她说,不比人心。

      符桓在五岁之前并不叫符桓。
      他叫秋生,李秋生,他的父母也不是荣阳第一名门家主雍国公和他的侧室,而是京郊一对佃户夫妻。
      ——那是一个在这样时代很多见的故事。
      他母亲的母亲,是城里大户人家豢养的胡人歌伎,年老色衰之后畜生配种一样配给了佃户,生养下与自己少年时代一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那遥远的锦衣玉食丝缎缠头的故事便伴随着他的母亲,就此长大。
      自古英雄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除了白发苍苍,红颜最怕的,其实是泥盆养牡丹。他的母亲碧绿眼,芙蓉面,却要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纤细指头永是薄茧,便衬出小时母亲讲述的豪富奢华是那样美丽而遥远的梦。
      怎么会甘心?
      这不甘心就化作了蛇,日日盘旋啃咬,
      于是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发展下去:那日春上柳梢头,有王孙公子锦衣而来,惊鸿一瞥,低门矮户里有绝色女子嫣然一笑,便成就姻缘。
      当天夜里,白马载王孙红颜,逍遥而去,成就传奇。
      但是,传奇的高昂价格,承担的,却往往都是那美丽故事里的配角——正如他的父亲。
      雍国公一妻六妾,宠姬十数,通房丫环无数,这样多的女人,争夺一个男人,偏生那个男人又喜怒不定,心机莫测,最爱看这群被豢养在金丝玉笼中的女人为了他而厮杀血溅,于是,脂粉香气之下便是盖也盖不住的血迹斑斑。
      他的母亲,那个出身卑微低贱的女子,在这血溅花茵的无声杀伐里,成了最后一个胜者。
      因为极端贫穷而酝酿出的极端欲望,让生育他的这个女人美丽得不可方物,她如同一尾出身低贱却艳丽的鱼,逆流而上,从初入府的丫环到后来的侧室夫人,冷酷而坚定的步步行来,步步皆血。
      她的血,别人的血,还有,她第一个丈夫的鲜血。

      她一直没有生育。
      但是,她需要一个孩子。
      没有孩子的宠妾后景凄凉不需任何想象。何况是她这样不择手段上来?
      她进府的时候,雍国公六名爱妾,现在算上她也是六名,却全都换了面孔。
      这府邸里哪个井里梁下没有葬过如花美眷?至于到底哪个是她下的手,她已不记得了。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生育过的那个惟一的孩子。
      还叫秋生的符桓在某个安静的深夜被带上了马车,他上车的时候,被强灌了毒药的父亲躺在院子冰冷的泥地上,死不瞑目。
      被从父亲的尸体旁带开,秋生忽然就不挣扎了,他只是瞪大一双和母亲一般的碧绿眼眸,看着黑色的血从父亲嘴里涌出来。
      被带上马车,他执拗的趴在车窗上向后看去,院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然后忽然就腾的被火光缭绕。
      李秋生就这样死了,与他的父亲一起,被他的母亲所杀。
      从此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就只有叫符桓的雍国公府七公子。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只是努力的张大眼睛,看着,然后牢记。
      记住发生的所有,以及,现在在场的所有人的脸孔。

      他用了两年时间学习礼仪进退,在七岁那年终于功成,被领入府中他的母亲面前。
      他的母亲锦衣华服,雍容华贵,与昔日村妇不可同日而语,他却一眼便认出。
      那是他的母亲,母子天性,一眼便知。
      他却没有扑过去,只是远远看她,直到那女子快步走上前,把他揽在怀中。
      他的母亲细细说是多么爱他想他,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一双碧绿的眼睛上下紧紧的盯着她,直到那个生下他的女人眼里温情褪尽,指甲掐进了他手腕皮肉。
      “从今天开始,你叫符桓,是雍国公的第七子,雍国公待我甚好,许你冒认为子,你可明白?”
      原来她杀夫夺子,就全为了“符桓”这一个名字。
      原来,原来。
      他也一样杀了他的父亲。她是主犯,他是帮凶。
      他看着母亲和自己一样的碧绿双眼,慢慢看着,忽然笑出来,他乖乖依偎到母亲怀里,甜甜唤了声娘。
      然后小小的孩子在母亲的肩膀上张开了碧绿眼睛,森冷而没有一丝情感。

      从这天之后,他就安静看着符府里正常的生老病死,以及不那么正常的生老病死。
      所有的一切映在那双碧绿色的眼眸里,仿佛一个又一个荒诞的,血红色的笑话。
      广大无比的府邸对他而言是一个梦魇的入口,雕栏玉砌、繁盛牡丹,每一寸土地,都掩埋着净与不净的灵魂。
      繁华唯在血上才能盛开。
      他喜欢半夜里偷偷溜出来,凝视着他知道的,曾经死过人的地方,一瞬不瞬的看,渐渐的,眼前就出现幻觉,仿佛有黑色的扭曲的人形呻吟着惨叫着从地底爬上,再仔细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书读多了,符桓才知道,那是怨灵,含冤而死,委屈而死,死不瞑目的人的灵魂。
      当他知道那是什么之后的那天起,他就再也看不到那些花下井沿梁上扭曲的人形了。
      哪又怎么样呢?那些不是因他而死的,与他无关,因他而死的……那又怎么样呢?
      这广阔宅邸中,我不杀人,人就杀我。
      他进府的当年,雍国公正妻病故。
      他是庶子,也要戴孝,一排守着正妻棺椁的妾侍,人人眼圈红肿,泣不成声,他却分明看见擦着眼泪的白麻布巾之下,张张嘴角都是向上翘着的。
      不过,那些不关他事。
      他入府的第五年,雍国公一病不起。
      那年皇上唯一的皇子过五岁生日,大宴群臣。这位皇子生来多病,无数医生说他活不过五岁,如今平安过了五岁生日,皇上龙心大悦,看到号称荣阳名门第一的雍国公,居然亲自上前赐酒相敬,御酒三杯,饮下之后,雍国公就已醉了,回转车程,在马车上睡着了,等搀扶下车,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然中风了。
      五十多岁的人,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酒色过度,这样一夜冷风吹来,哪个不病?
      一干妾侍子女全围着床来哭泣,符桓的母亲也在其中,她已怀了身孕,哭得泪眼盈盈,粉面啼红,只有符桓一个人看出她母亲眼中精光闪烁,满是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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