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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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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旧院,无月之夜。
“处处早熄了灯火,满城寂静,人与事尽皆融进黑暗中去,于天地间沉淀在底,那老京城整个好似天底下一层陈年之垢。
“久无人居的荒芜宫殿大门紧闭,陡然间传来尖叫,划破了寂静。
“嗖。嗖。嗖。
“嗒。嗒。嗒。
“奔跑声,哭叫声,箭矢破空之声……乱作一团,嘈杂混乱。遍生青藓的旧宫仿若压了盖的油锅,内里喧嚣沸腾,却什么也逃不出来,捂死了。
“阴异血杀之夜。
“当闻声赶来的一众宫人奔赴至此,殿内喧嚣之潮早已退去,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不太真切。
“嚓嚓。嚓嚓。咯噔。
“人人毛骨悚然,没人敢开门。
“再过一阵,当更多人从各宫纷纭而至,殿前空地站满了宫人,人多势众,手中火把与宫灯将这地方照得亮堂堂的,活人气势压倒了旧宫中的诡秘之气——才有人壮着胆上前推门。
“吱呀——
“门,缓缓地开了。
“火光之中,殿内空空荡荡,光照之处,地上一具尸体也没有。甚至,也没有血。只有灰尘。早先被关在殿中的侍卫和太监全都不见了。
“众人屏息。
“有人将手中提灯往墙上照去,不由一声高呼!
“墙上有什么?
“墙上竟是挂满了画!
“画。画。画。画!
“是那些早先被关在殿中之人的画,人有多高,画便有多高,一个个全瞪大了眼睛,直直站立,面色惊恐,却是一动不动。
“自然不动。画中人,怎会动?
“有人大着胆子,伸手往画上摸。摸得一手湿润,被颜料沾了手。画是刚画的。先前的那些人到哪里去了,为何只留下画像?
“除一众画像之外,还有一张空白的画纸,悠悠然悬挂于众画之中。
“众人正惊疑间,忽听得殿中黑暗角落里传来一声悲吟。很低,因为很痛。
“提灯走去,灯火把那角落一点点照亮了。先是看见血。再往上,看见画纸。继而看见画中人,但画上只有两条腿。再往上——
“是个人!
“确切地说,是半个人,被砍掉两条腿,痛苦地在地上挣扎,鲜血汨汨流出。他只剩了上半身,下面已入了画。
“再一细看,这只剩了一半的人便是向来心狠手辣的大太监,宫廷阴私尽数沾染,人命血案累累背负。
“是这大太监将早先之事告知众人。
“他嘴里念念有词,说今日闹鬼,是那出生塞上的先皇后冤魂不散,记恨当年是他害她失了圣宠,便带了爱马从阴间回来报复。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他已是疯了——皇帝根本不曾立过皇后。冤后复仇是无稽之谈。
“正茫然间,墙上一声轻笑。
“众人脊骨生寒。朝着那笑声,缓缓看过去。
“原先空白的画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吊死的女鬼,画得栩栩如生。一身宫衣,长发垂落,眼睛森森外视,舌头伸得很长、很长,上面还滴着血。
“火光里,那画中血竟仍湿润着。”
……
凤独冷道,“看不出来,你还有挺说书的天分。”
鹰炙才要出声便被打断,一下子又窘了,目光不知该往哪儿摆。且口干舌燥。
凤独道,“这等传闻从何而来?”
鹰炙道,“早先京城坊间众口一致,人人深信。”
“他们信,你也信?”凤独道,“人怎可入画?怎可凭空消失?京城这么多年里始终被那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已是魔怔,只要跟他有关,多离奇的东西也信。”
“是。”
“如此离奇的东西我不想再听,后来的事,你便长话短说罢。”
“是。”
虽是说了是,可鹰炙这人不善言语,一时改不过来,再往下说仍是事先备好的讲辞,在凤独目光下越说越窘。
……
“总之,入了画的人彻底失踪了,而见了画纸上女鬼的那些人全都发了疯,到处叫喊着说宫里数年前确实有一位出生塞上的皇后,只是不知为何,竟是一夜之间所有人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这种疯癫像是会传染,一传十,十传百,说那位皇后曾经存在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所有人关于她的说法全都一致。
“她来自塞上,一度得宠,就住在出事的宫殿。后来不知为何,皇帝忽地性情大变,将她打入冷宫。某日她便突然消失了。此后人间再也没有人记得她。”
“皇后一事虽诡异,但掀起风波的却并非此事自身,而是它的后果。它像是撕开了什么。经此一事,京城中许多人失了神志,宣称除那皇后之外,还有很多曾存于世的人被离奇忘记。
“此事有如瘟疫,京城动荡数月。”
“但,最离奇的是……此事越传越远,凡是听者,都觉怪异至极。可月前某日,京城却忽然平静下来,再也无人为此事困扰。”
……
凤独低笑一声。
鹰炙早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此时终于说完了,隐隐疏了口气。
凤独微微垂眸,笑也渐收敛了。几缕乌发垂落,半遮了脸,神色看不清。指甲圆润的手指在酒壶上缓缓地滑着。
两个下属没人说话。
书房里一时静了下来,窗外几只云雀飞过。
凤独低声道,“无人记得的人……”
消失的人。
燕归心里微微一动,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要抓却抓不住。
凤独忽看向她。“燕归。”
“……是。”
“你总是沉默,对什么也不发表意见,更没人见过你笑。我要问你,你对京城的事,有什么看法?”
“京城的事很古怪。”
“那是显然的。还有呢?”
“还有……”
“还有什么?”
“……也许我们身处之地,同京城一般古怪。”
燕归低低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何,书房里似是比平日更静了几分。窗外的云雀仍在屋檐下,几团鸟影子投在屋里,一动不动。
凤独笑了。“谁知道呢。也许你说得对,我们像看笑话似的看京城,觉得他们古怪,却说不定……我们同他们一般古怪。身在奇境中,不自知罢了。”
“是。”
凤独在酒壶上滑着的手指忽地微微蜷起,指甲泛白了。那是左手。下一瞬,整只手将酒壶重重打在地上。
酒壶清脆碎在地上。
壶的碎片与杯的碎片只隔了几寸,都是零零碎碎,死无全尸。太阳的光落在上面,碎瓷间残余的酒滴似有光芒。余烬而已。
凤独望着那碎片,不知何故,略微一怔。
燕归颈后渐有寒凉。她朝着窗户望过去。几只云雀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漆黑的鸟眼定定望着她。
不。
那不是鸟眼。死气沉沉,不似活物。
鸟眼中一缕亮光掠出!
燕归往边上一闪,躲开了飞射而来的一根银针,又拔剑,朝着假鸟一剑挥出,却在剑刃破开鸟身的同时,左手背里一股酸麻。
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头晕目眩。
晕眩的视野里,鹰炙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而凤独半倒于地,勉力支撑。日光之下,那朱红锦衣袖上的凤凰仍是如生。
他乌发已散,缓缓抬眼望着她。
燕归不知为何,想起晨时百姓们的喃喃议论。“……江山壁。”
她终于晕过去了。
屋里人全都倒在地上,假云雀也裂了,屋里便很寂静。日光拂照,地上的影子有长有短,碎瓷上细碎的酒滴也渐渐干了。
不知过了多久。
一群人走进来,脚步仓促,抬着担架,动作利落地把屋里三个倒着的人抬起来丢到担架上去,又用铁链子拴好,动作随意而粗暴,像对待三个米袋子。
这些人相互交谈着。
“差点被它们发现世界的异常,大家都吓了个好歹,立马中断直播。当时真是好一番手忙脚乱。”
“今天这次紧急中断,损失好多钱,董事会暴怒。希望它们别再找事了,像前几个月京城出那么大事故,整个项目组的人全被开除了。”
“有时候我觉得它们实在像人。”
“不过它们说的‘江山壁’究竟是什么东西?没听设定部说过啊,是他们暗中安排的?弄一个宝贝让这些仿生人去抢,好让人看看热闹?”
“不是。连设定部也不知道这些仿生人嘴里说的‘江山壁’是什么玩意。简直像它们自己发明创造的。”
“怪了。”
“黑巢这么多年走过来,这些东西越来越不好管了,三月份那会儿京城展区莫名其妙失控,乱成一团,马主管怎么也压不下去,最后还是老头亲自出手才解决。”
“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夜间失控了?”
“听它们自己的传言,是皇宫闹鬼之类的。我们什么也没查出来。”
“啊——!”
行路上讨论着,忽地有人手臂一阵剧痛。
朝着担架上看过去,那一身朱衣的仿生人竟是睁了双眼,一只手死死扣进了抬担架的人手臂里,指甲在血肉里狠狠地掐。
受伤的人怒吼,“A05!”
边上的人毫不迟疑拔出腰间麻醉枪,朝着仿生人一枪开了过去。长长的银针深深插进仿生人手臂里,只留了个微亮的针尾。
朱衣人神色更厉,下手更重。竟是徒手把那人抓得血肉模糊,指间已触了骨头。
那人痛叫,几乎是鬼哭。
边上人又开了一枪。又一枪。
朱衣人血手下垂,昏了回去。鲜血顺着手腕缓缓下流,湿了衣袖。那袖子上欲飞的凤凰染了红,艳丽有如涅槃。
而被伤的人怀恨在心,重重给了这昏迷的仿生人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