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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盛夏转秋。

      六道城主重金聘请天下名厨十三人,要在府中设宴,此宴极尽豪奢,说是一碗一盘皆值千金也不为过。

      请的是京城权贵金太师。

      两方此前几无来往,盛情邀请一经发出,闻者都觉摸不着头脑。

      据说金太师起初也并不打算赴宴。然,没几日,京城小巷里连出几桩怪事,老太师不知怎么的改了主意,欣然受邀,即日启程。

      世人皆言,六道城主此番宴请远道而来的金太师,排场不可谓不盛。

      到了那日,迎候的车马一早便出了城,长队绵延十里,满载盛礼,高头骏马所驼的描金漆箱个个都是开着的,金玉珠宝,辉光灿烂。

      那是城主的微薄见面礼。

      来客把这十里辉光从头走到尾,入了城,声势更是浩大,道上满是宝马香车、国色美人,走不了几步便觉眼迷目眩,直叹天上人间。

      再到了城主府,这富贵便更是到了极处了。

      这朱门府邸中,未以白玉铺地、未用金珠嵌墙,造价却是更胜一筹,亭台楼阁几近绮丽。

      即使檐下一盏素素的圆白灯,比手掌大一些,远看并不起眼,走近了瞧才知那是巨大东珠挖空了做的,上边还有细细的梅形镂空雕刻,颇为风雅。

      难怪坊间小道总有人说,在城主府里捡一块砖拿出来卖,也足够吃饱穿暖一辈子了。

      府中宴上灯火煌煌,佳肴飘香,又有急弦繁管,歌舞翩翩,真是世间繁华、软红十丈,全凝在这一处了。

      宾主寒暄,一一落座。

      金太师七十多岁,鹤发童颜,不显老态,抚须而笑时,眉眼便眯了起来,看着是个吃斋念佛的慈祥老人家。

      他膝上伏着一只碧瞳黑猫,通体无杂色,据说是爱宠。那猫有张漠然的老脸,万事无动于衷的样子。

      金太师抚着猫儿叹道,“久闻六道城乃人间繁华之地,今日一见,却原来并非如此。此地若是人间,又该到何处去寻仙境?”

      凤独不咸不淡地说,“过奖。”

      金太师望定他,仍是微笑,“又闻城主乃是人间惊艳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话是褒里含贬的。先说这城不是人间城,是天上城,又说这人是个人间人——再是如何也不过是人间,到不了天上去。

      话说得高明含蓄,笑又慈祥,陪席的人全没听出来,以为太师是真心说好话,纷纷附和着,说城主实在是难得的世间琼玉,得见一面已是一生之幸了。

      凤独道,“太师这猫儿,平日里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金太师在微笑颔首间,把他这话稍作思忖,方道,“爱吃些鱼肉。”

      凤独对着那漠然的猫儿道,“我若给你一千条鱼,你愿不愿意改家换祖,到我这里来?”

      猫儿自是不答。

      凤独道,“这猫对太师,有情有义。”

      金太师笑而不答。

      凤独轻抿酒盏。“久闻太师养的猫儿颇有灵性,好似个世事通透的老人家,今日一见,却原来并非如此。此猫若是个世事通透的老人家,又该到何处去寻那有情有义的壮士?”

      金太师道,“城主过奖了。”

      凤独又道,“久闻太师知晓人心、深观世事,通透得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话是褒里带刺的。说那猫不是世事通透的老人,而是有情有义的壮士,便是暗指此处所言的世事通透是那种无情无义的通透,只有利害算计,没有心肝。

      接着又说太师真是通透——无情无义,还不如个非人的畜生。

      陪席的人仍是什么也没听出来,纷纷附和着说,太师实在是智慧长远的。

      金太师笑意不变。

      凤独一抬手,招来一个酒侍。那酒侍一袭雪衣,面如清玉,黑目沉静,素手一抬便斟酒,酒液一束平稳落入杯中。

      金太师望了望这酒侍,微微一怔,此时才真有些讶然。“久闻六道城中奇才济济,不乏人中龙凤,今日一见——竟连酒侍也是这般俊美人物,几乎可与城主相类。”

      陪客们心底对这话虽是认同,却不约而同微微僵了脸。

      ——说城主跟一个倒酒的下人差不多,这是直言冒犯。

      凤独未恼,反是悦然一笑。“我这酒侍自然是好得不得了,寻遍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酒侍不发一言。

      凤独抬起那酒侍倒的酒,轻抿一口,话锋一转,忽道,“听闻宫中三月曾有鬼怪异事。”

      “鬼怪异事?”金太师笑了笑,“哪有什么异事,不过是些无事生非的宫人嚼舌头,平白生出些谣言罢了。人入画,画生鬼,又有无人曾见其影的马在废宫中夜奔——子不语怪力乱神,哪会有那样的荒唐事!”

      “我倒听说,坊间盛传有个无人记得的塞上皇后。”

      “城主怎可听信那等风言风语?京城三月无鬼怪,可称风平浪静。圣上更是从未立后。哪有皇后?无稽之谈。”

      “如此说来,那据说致使京城动荡数月的鬼事,原来不过是些假消息。”

      “确是如此。”

      “可我还听说二月也有些小风波。”

      金太师神色微微一凛,“这倒是真的——那个人。”

      凤独眼睛微微一动。

      金太师又道,“那个人二月底途径京城,行迹未加遮掩,引得京中大族警惕几日,所幸他生事不多,大家便放下心来。”

      “生事不多?”

      “确实不多,”金太师道,“不过是让四面城门莫名消失、国库一夜间空了一半、又在朝堂之上掩了身形暗中用几枚暗器剃干净了皇上的头发……”接着又连续说上五六七八件差不多的古怪离奇事,缓了口气,下结论说,“……而已。”

      此番种种行径,以那个人过往劣迹来说,确实已算是“不多”的程度,很值得人庆幸的了。

      金太师抬手,唤来个自家的侍者,又让侍者倒了一杯从京城带来的酒。席上美酒佳肴,老太师一筷子也没动过。

      而那侍者人高马大,视线锐利,显是以一敌百的个中高手。这便是金太师赴宴的武力倚仗。

      金太师饮酒半盏,状若无意地问,“城主可知那人离京后,到哪里去了?”

      凤独道,“六道城。”

      “哦?”金太师佯作讶然,“想来他给城主添了好一番乱。”

      “一点小风雨。”

      “不知风吹了哪里?雨淋了哪里?若城主颇有损失,城中些许地方须得修缮,老朽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修已修好了,太师虽是菩萨心肠,却来得晚了些。”

      “真是可憾。”

      一曲歌舞罢。

      华衣伶人收了水袖,静静退场,一琴师抱琴而上,坐定。

      琴声低缓。

      那声音极轻柔,有如绵长呓语。夜里听来,些许哀凉。

      满座宾客皆不由自主地停了交谈,静下来,凝神听琴音。

      凤独借故起身。

      金太师蓦地有些戒备。六道城主武艺高强,一双手如此漂亮,却不知夺过多少人命。老太师盯着那手。

      那手什么也没做。

      凤独走过酒侍身侧,什么也没有说,脚步未缓,离席的背影平淡如常。

      金太师缓了神色,又招来他那假扮成侍者的心腹,耳语几句。

      琴声渐渐凄婉了。

      堂中极静,琴音偶断时,几乎听得清远处树叶沙沙作响。

      雪衣酒侍一手藏于袖中,以琴声为掩,缓缓走向那全神戒备的鹤发老人。那老人正借着饮酒,不动声色地打量台上琴师。膝上猫儿已睡着了。

      以一敌百的太师心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早被收买了。

      与此同时,四处的酒童、侍女、伶人……缓缓走向宴中所有来自京城的客人。影子们也都是缓缓的,宛如黑夜降临。

      琴声仍自低缓。铮铮琮琮。那声音极轻柔,有如绵长呓语——然而客人们蓦地被捂住了嘴,无声挣扎后倒在地上,那动静,却是比琴声更低。

      客人被拖下去。几近无声无息。连最是警觉的猫也没惊醒。

      一曲琴音罢,琴师抱琴离场,方才出了手的酒童、侍女、伶人……落座桌边,取代客人原先的位置,举杯碰盏,笑语声声,满席佳肴美酒进了肚子。

      重归喧嚷。

      从府墙外路人耳中听来,宴上从头至尾,无一丝异样。

      “城主大人果然慷慨好客!”

      他们发自内心地说。

      -

      子时夜静。

      花园小湖边没有灯火,只一片月辉倾落,湖水泛光,树影摇曳。

      月光中,一块湖边假山石忽地被从里面挪开。一个人影从湖底的城主府地牢走出来,快而无声,连月辉也未曾侵扰,宁静如旧。

      人影在书房门前停了,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点灯,静得像是没有人。

      过了一阵子,却有人声让进去。

      人影推门而入。

      月光自门外落进去,地上只朦朦胧胧一片薄光,屋中人只有一小块衣角在光里,余的都在黑暗中。不知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站了多久。

      人影单膝而跪。“主上。”

      凤独道,“金太师已醒了?”

      “迷药不重,太师一个时辰前已苏醒。”

      “他心情如何?”

      “不好。”

      凤独一笑。“这些京城人真难伺候。我请他吃饭,又请他住宿,他竟是心情不好。”

      人影不答。

      凤独又道,“他身上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只有些杂物。”

      人影将从太师身上搜来的东西尽数呈上。

      凤独随手翻了翻,果真是些杂物。“看来东西不在他身上,在他脑子里。那我便去会会他的脑子。燕归,你觉得金太师现在有没有心情跟人聊天?”

      “没有。”

      “那就最好了,”凤独道,“我就喜欢强迫没心情聊天的人跟我聊天。”

      他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来,艳丽的脸在暗淡月光中有些明暗不定。燕归始终垂着头,一动不动。

      凤独走到书房门口,忽想起什么。“燕归。”

      “是。”

      “之前我让你去打听别人都是怎么说你的,你打听了么?”

      “……打听了。”

      “他们说什么?”

      “……人如木石,不喜不悲,才貌虽有,魂魄不全,七分可叹,三分可悲。”

      “这么文绉绉的话,想来是书斋文人说的。那些耍刀弄剑的粗人又怎么说?”

      “说他们打不过我。”

      “既不会文又不会武的下人呢?”

      “……”

      “他们怎么说?”

      燕归抿抿嘴,低着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连串,“账房说我月钱高却从不出门把钱花出去,很古怪。侍女说我身为女子却不用胭脂水粉,很古怪。小厮说我大事小事全自己动手,不唤人去差遣,很古怪……”

      总之人人觉她古怪。她确是很听话的,他让她去打听,她便去认认真真、一个一个地打听了。

      凤独背对姑娘,望月而笑,“府中人,你一一打听过了?”

      “是。”

      “不是。”

      “……”

      “你漏了一个。”

      “……”

      “可知你漏了谁?”

      “……主上。”

      “我现便在这里,你不若抓住机会,打听打听。”

      “……主上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么,沉默寡言,不管对什么事都有些置身事外,但令出必行,一诺千金,事情只要交给你,我便可以很放心。你守规矩,而且守得有点过头,一点小过失,谁也没说什么,你便自己去领罚,鞭子落在身上也不吭一声。说起来……”

      他偏过头来,望着她一笑,“实在也有几分傻气。”

      燕归不语。

      凤独道,“说你傻,你看上去可不太高兴。”

      “属下不敢。”

      凤独又道,“今日设宴,厨房做了一道好菜,我觉得金太师配不上,因此没让他们呈上来,留在厨房里。日出之前,你和鹰炙去把它们吃掉,不管喜不喜欢都得吃掉,因为那东西我很喜欢。”

      说罢他便走了,踩着月色,渐渐远了。

      燕归从地上起来,关了书房的门,依照命令,夜色里到了厨房去。

      老远便闻着一阵香气。

      一阵芒果香气。

      她一下子,又有些出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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