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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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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喜悠悠地摸着手里的金属胸针。
一个月的工资,先是扣了出去,又换了个方式回来了。
世事百态,若要说起人间十喜,各家有各家的说法,但,无论如何,失而复得必是其中之一。
这时候他才终于看见胸针纹路缝隙间卡着的那枚银亮小铃铛。
十分眼熟。
他忽而一笑。“嘿,还好刚才没把你给出去。你也是机缘巧合、失而复得了。”
他小心地把它取了下来,在黑巢把仿生人送回地面的那一天,抓了个机会,把东西塞回姑娘手里。
她眼睛空洞,手指却微微蜷起,把它握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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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是阴阳流变的。
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盛极而衰,这是人人知道的。但同一件事换个方向说,却未必人人都意识到了。
月亏前必圆。水溢前必满。
——衰落前,那是再也没有的极盛。
可当人在极盛的境地中,又怎么会愿意窥想手中的一切将在日后发生何种变化。
这几日的秋,天高气朗,万里无云,日光照在城楼上是璨然的金。
六道城中,老人们摇着扇子说,这地方在秋日里总有这么几天,天色猛地灿烂起来,让人舒舒服服的。可过不了几天便要急转直下,一冷再冷,刮出冬风冷到骨芯子里去。
因而,就这么几日,趁此良机便寻欢作乐吧。
城中处处是热闹景象,灯火锦簇,市集不休,人人醉在喧嚣里,好似存了一整年的好时光都凝在这几日里一并绽开了。
到了夕阳斜照之时,却有十二匹千里马静静地出了城门。
一个接一个,他们连成了一列黑影,自令人沉醉的俗世喧嚣中抽身而出,奔向寂静而黑暗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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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里立着一座磅礴巨山。
一行人下马进山,在曲折山路中行进。一路树蔓狂生,眼目不见之处,凶兽怪禽发出奇异嘶叫。但,即使偶有野兽袭来,走在这行人最末尾的一个纤细身影微微一闪,剑光一现,野兽也就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领头那人一身朱色华服比夕光更丽,山路间走得从容。
夜幕逐渐倾覆,山林愈加阴森。
午夜之际,他们来到此行目的地。
那是藏在巨大古树背后的隐蔽入口,下行的石梯很陡也很滑。举了火把走进去,不多时,树外的深夜远了,石梯上走过几个弯,已完全置身阴冷石窟之中。
石道幽长,火光飘忽。
石窟的尽头是一扇石门,半开着,一推,就全开了。
巨大的石室空空荡荡,只在正中央有一张石桌。
上面摆了一只匣子,描金朱漆,纹刻绮丽非常,由石桌四角的夜明珠照亮。这只匣子值得上吞入天下间最贵重的东西。
朱衣人微微点头。
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武侍走上前去,谨慎地从怀中取出手套戴上,将匣子开口处朝向前方无人处,缓缓打开了匣子。
吱——呀——
匣子发出声音。
但,没有机关。
黑衣人伸手,取出匣中物件。他微微一怔。指腹下的触感不是他们寻觅已久的传说中的那块名为“江山璧”的玉璧,却是一张纸。
一张简简单单的纸。
上面有字。
他把它展开,火把与夜明珠的光里,众人看清了纸上的字。
——“世人寻宝,寻着寻着便老。没换了几个元宝,倒是徒增烦恼。一笑。”
字迹潦草得很,笔锋腾转无拘无束,什么章法都不放在心上。仿佛人间盛衰兴亡都是随意,见了也不过一笑。
再掀开折角处,里面还画了个笑脸,笔墨线条过分简单,摆明了没认真。
一干人等,舍弃了六道城一年里最热闹的好时候,奔了千多里路到了这荒山老林里,步步走得不容易,结果传闻中的藏宝之地只放了这么个玩意。
明晃晃的戏弄。
石窟里一时极静。
人高马大的武侍们全低着头,谁也不敢去看一向心高气傲的朱衣人的表情。
忽地,石窟里响起一声低笑。
是谁这样大胆?
众武侍皆是心下骇然,头低得更低,眼睛却不由抬起来,往笑声所来之处看去。
那人,竟是从来不苟言笑的燕归姑娘。
洞窟森暗,火光不甚明亮,有些明明暗暗的。火光里半张脸一半明一半暗,却能见得一双黑眼睛里亮得很,望定纸上墨色笑脸,眉眼全笑开了。
看上去那么乖。
与平日里疏离沉静的样子,实是判若两人。
朱衣人偏过脸望她一眼。“真是奇了,如今沧海是沧海,桑田是桑田,天底下的石头都还好好的没裂开——燕归竟是先笑了。”
名为燕归的姑娘不答,只凝神望着那张从匣子里取出来的纸。
朱衣人叹道,“也好,如此一来,此番奔忙也就不是徒劳的了。鹰炙,把你手上这张得之不易的纸好好折上几折,叠整齐一点,送给她罢。”
黑衣人鹰炙道,“是。”
姑娘把那纸接下了,小心揣进了怀里。低了眼睛,一句话也没说。她手里握着一把剑,剑上鲜血未净。方才在山间行走,来犯的猛兽全是由她利落斩杀。
朱衣人思忖片刻,道,“京外洛山的这座树下石窟,是三月间京城盛传的江山璧谜题的谜底。眼下如此情境,看来这谜题又是那个作乱人的手笔。”
鹰炙道,“是。”
“这谜题算是个大手笔,京中一度议论纷纷,无人不奇,寻宝者不知何数。我本以为他有什么更聪明的意图,原来仍不过是戏弄人罢了。”
“是。”
“无聊。丢他不管了。京外洛山在京城之外,如今洛山已到,京城不远。既然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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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日落之时。
斜阳如血,天子帝都的西门外边,十二匹千里马静静地来了。一个接一个,他们连成了一列黑影,从寂静古老的京外洛山走进人间最富丽的城池。
领头的是个带笑的人,朱衣在身,残阳在后,人似是从太阳里走出来的。仿佛夕阳之所以要西下,是因为人间已有了更耀眼的光芒。
京城一下子轰动。满城目光明里暗里都凝注在这么一个人身上,四处窃窃私语。
“六道城主进京,所为何事?”
“听闻六道城正暗中寻找失传已久的镇国之玉——江山璧。”
“江山璧?难道……嘶!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心这么大。也不怕日后落不得好下场!”
“哎哎,六道城主,天子帝都,镇国之玉……哈哈,管他那么多呢!这几日的天多好,烦恼这劳什子做什么?别看啦,咱们喝酒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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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入夜了,群星满天。
京城此日,许多人不得安宁。
可这让别人不安宁的朱衣人自己却是悠然,闲步而行,以袖掩唇打了个似有似无的呵欠。那姿态似是在说——帝王之城,不过如此。
他在宫城前驻足。
随行的下属大多在临时住地处理事务,此时,他身后只跟着最忠诚的黑衣武侍鹰炙。一主一仆,两道人影在宫城之外拖得长而晦暗。
就这么两道薄薄的人影,却是在与巍峨宫城对峙。
重重殿宇楼阁如此宏伟富丽,天底下只有这一处地方有此睥睨众生之态。宫门庄严,灯火连片辉煌,夜空下比星空耀眼。
朱衣人的眼神凝注在这宫城。
片刻,他缓缓地伸出了手,手指微曲着,将灯火极盛的宫城握在掌中,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收紧了手指。
漫不经心地。
那宫城将化为灰烬。
灯火远照,他袖上一只金丝绣成的浴火凤凰几欲成生。
他微微笑起来。“是我先前魔怔了。‘江山壁’要么不过一方玉璧,要么不过一面土墙,有之无之,又有什么干系?江山不在璧中,江山在天下。”
鹰炙似是按捺不住,终于上前一步。“主上。”
“你有烦心事?”
“烦心事?我?”鹰炙无奈摇头,“让人操心的只有您。今日任性妄为突然进京,已引出轩然大波。各大世家派来跟在身后的探子恐怕已上了百数。”
黑衣的武侍眼睛微微一动,往身后瞥去。无灯暗处,窸窸窣窣的动静始终未断,不知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朱衣人道,“随他们去。”
鹰炙不语,蹙眉更深。
朱衣人笑道,“他们若要杀我,你挡不挡得住?”
鹰炙很诚恳。“也许挡不住。”
“你可是我这里身手最好的武侍。”
“曾经是。”
“曾经是?”朱衣人一笑。“那么,如今是谁?”
“是白日间冒犯了您的燕归姑娘。”
“他们若要杀我,燕归挡不挡得住?”
“一定挡不住。”
“这么说来,她竟是还不如你。”
鹰炙一叹。“因她武功虽高,却从不杀人。不杀人,何以退敌?”
“你说得对,”朱衣人缓缓道,“如今春夏已过,秋也不过是一晃而散……寒冬在即,这朵杀人花也是时候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