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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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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远被送进金墉城,刚迈入身后大门便隆隆关闭。还未能仔细探究面前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便被搡了一把,被呵斥道:“乱看什么,老实点,这边走!”
裴远拖着腿,跟看守穿过窄路,来到角落一间破败的瓦房前。瓦房只比裴远高一个头,多数瓦片龟裂散碎,缝隙里长着一张高的野草。墙壁是泥垒的,黑黢黢,脏兮兮。窗户用木板钉死,竟一点也瞧不清里面的光景。裴远一想到刘纯被关押在这里受委屈,心里就止不住的心疼。
绞死大门的锁链被哗哗扯开,两扇门板被打开,一股呛人的味道扑面而来,裴远不禁咳嗽起来。黑洞洞的屋子被投进来的阳光照亮半边,借着光亮,裴远瞧见一个人倚墙而坐,身下是茅草堆,旁边是一个沾满黄垢的尿桶。这人太狼狈了,头发板结,满面胡茬,骨瘦如柴,像是许久未吃饱饭了。
更重要的是,这人眼睛上蒙着一条脏布,两团红褐色的血迹洇在眼部。
裴远像是被抽掉所有力气,两脚发软,差点跌倒在地,幸好手撑了下门框,才稳住。两行泪不由得从眼眶滑下。这是他的大路,即使被折磨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他也能认出这是他的大路,亲星星的大路。
他低低对那木头似的刘纯唤道:“大路。”
原本呆若木鸡的刘纯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探出两只手,不停摸索,两只膝盖循着声音的方向往外膝行。他惊讶地大叫:“星溪,是你吗?!我看不见,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星溪?!”
看守早就不耐烦,一把将裴远搡进去,啪地锁上门。裴远摔倒在门里,膝盖手肘磕得厉害,但他顾不得疼,将寻找他的大路一把拥入怀里,泣不成声。
刘纯抱着裴远,喃喃道:“星溪,我好想你,我想回家。”
裴远哽咽道:“我来了,咱们会回家的,会回家的。”他心疼地抱着刘纯,像是抱着一个迷途又无助的孩子。他仔细端详刘纯的眼睛,两团血迹像是黑洞一般吞噬着他的心。他的手指抚上绷带,放低声音道:“我帮你清洗伤口。”
谁知刘纯跟被蝎子蛰似的,赶紧躲开,道:“不要吓着你。”
“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被挖了。”
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一把锋利的刀,也将裴远的心挖掉一块。他恨自己,恨自己来晚了,恨自己没本事。他想大哭一场,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哭,不能教刘纯的情绪更加失落。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咬到鲜血直流,钻心的疼痛才抑制住悲伤。
刘纯双手摸索上他的脸,轻轻捧着,像是捧着物价珍宝,笑道:“瞎子配瘸子,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是你的腿,你是我的眼。”
裴远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顺面庞静静淌下。伸出双臂把他重新揽在怀里,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刘纯的后背,在刘纯耳畔低语:“正月初一,我们就出去。”刘纯鼻音浓重地在嗯了一声,便猫似的窝在他的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待刘纯睡醒,已是第二日清晨。裴远也抱他抱到第二日,瞧他睡得这般熟,就知这么多日,他惊慌极了,疲倦极了。见他抱着自己不愿松开,裴远忍着心酸,刮刮他的鼻梁,笑道:“我去要点水给你洗洗脸,瞧你都成大花猫了。”
刘纯将脸埋进裴远的怀里,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才恋恋不舍放开他。裴远拍拍门,待门打开,对看守道:“我需要桶干净的水。”
“水?”看守没好气:“你们也配水?没给你们爷爷我的尿桶就算抬举你!”
裴远倒也不生气,只平静地说:“你瞧,魏王身上有伤,这里又脏,没有干净的水擦洗打理万一一命呜呼,我瞧你怎么交差。”见看守还欲争辩,继续道:“你一定想说,魏王不过是个阶下囚,就算死了又如何。可你要记住,他再怎么是阶下囚也是天家血脉。他与皇帝一家人,你算什么东西。他们哪天要是和解了,你的下场不用我说了罢。”
看守还算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咽下这口气,道:“我去拿。”
“两桶。”
“知道了!”
待两桶水提来,裴远将茅草堆高,教刘纯坐在上面,将他发臭发硬的衣服剥下来。衣服离身,露出满是污垢的皮肤和干瘦的身躯。只这么多日,原本健壮活泼的一个人竟然瘦成这样。他忍住即将叹出口的气,怕刘纯听到,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一条手巾,放到桶里浸湿,拿出拧干,一下一下给刘纯擦身。
裴远抬起刘纯的右手,放在手心里,揪起布子一点点给他擦指头缝。他一边擦一边给刘纯讲话,左右不过是一些笑话,有些好笑,有些不好笑,但刘纯一直咯咯地乐。
刘纯仰着缠着布条的脸,笑道:“星溪,你哪里搜罗来这么多好笑的笑话。”
洇在布条上的两团黑红色刺痛了裴远的心,眼泪夺眶而出。半晌,他才止住哽咽,笑道:“代郡开小酒店的时候,买酒的客人总喜欢相互之间讲笑话,久而久之就听会了。”
裴远重新洗干净布,低声道:“大路,我还给你留着一坛酒等你回去喝。”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故意板起脸道:“但是,不许喝多。”
刘纯凑过去飞快地啄了下他的脸颊,耍赖道:“我就要喝多了闹你。”
“德行。”裴远笑着弯腰继续给他擦身子。
一桶水耗尽,身体已经全部擦完。裴远在第二桶水里沾湿布,准备给刘纯擦亮。布刚挨上脸,刘纯蝎子蛰似的,赶紧侧过脸,按住脸颊上的手,道:“星溪,我自己擦,脏。”
裴远知道刘纯说的脏是指他被挖掉的眼睛,心里又痛起来。他一贯要强,如今这副模样,必定不愿把丑陋的伤疤展示给人。于是把布放到他手里,强撑出笑容道:“你自己擦,我也省力气了。”
刘纯背过身,解下眼上的布条,将脸头深深垂下,一点一点的擦脸。裴远则从包袱里挑出一件干净的白衣服,撕扯成条,见刘纯停了动作,道:“你用这个当绷带吧。”说罢搭在他的肩头。
刘纯摸索到布条,一圈圈缠在脸上,待缠好,转身张开双臂对裴远道:“星溪,给我穿新衣服吧。”
“小孩子似的。”裴远笑着摇摇头,给他换上一身干净的新衣。
早饭是没有的,到中午,扔进来两个糙米饼子和两个小瓦罐。糙米饼子硬撅撅的,小瓦罐里盛的稀饭已经凉了。刘纯听到动静,驾轻就熟地走过去,摸起地上的糙米饼子,捧在手里,一点点掰碎,将碎渣放进小瓦罐。
他捧着小瓦罐道:“星溪,饼泡到稀饭里吃起来就不硬了。”
瞧他如此娴熟,想必是吃这种饭食吃了很多。裴远起身走过去,将怀里那块枣泥蝴蝶酥拿出来,掰掉一点翅膀,喂到他的嘴里,道:“吃这个。”
裴远能看到刘纯因这丝甜味而激动的浑身微微颤抖。虽然刘纯是刘虎的假儿子,但从小在王府里也是锦衣玉食,如今竟然为一点甜食激动到发抖。裴远继续把枣泥酥掰开,喂给刘纯。他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就会被刘纯听到声音里的酸涩。他现在是刘纯的主心骨,他要将刘纯保到初一,那时他们就可以一起回家。
还有十天。
裴远在心里默默开始倒计时。
年关将至,看守都开始盘算起过节的准备,懈怠不少。加之刘纯一个瞎子,裴远一个瘸子,两个废人啥也干不了。看守们甚至允许他们可以出来走走。
裴远牵着刘纯的手,带他慢慢走出来。许是很久未出来,冷风一扑,刘纯狠狠打个冷颤。裴远给他系紧衣服,重新牵起他的手,领他朝太阳光照射的地方走。他们走得慢慢的,享受太阳的温暖,时光的悠然。
走着走着,裴远瞥到不怀好意的目光朝这里探来,还听到故意讲得很大的声音。“两个大男人手拉手,什么玩意,呸。”“我昨天晚上透过窗户缝看到他俩抱着睡。嘿,那个瘸子一看就是个兔子。”
他突然感到牵着的那只手捏紧了,劲道里蕴含了无数的愤怒。他笑道:“大路,何必跟他们生气。今天天气这么好,莫要负了好时光。”那只捏紧的手松了劲,软哒哒地任由他牵着。
“瞎子配瘸子,天造地设的一对。”想起刘纯的话,裴远笑了。他仰头望望,虽在监牢里,但阳光依然毫不吝啬地照耀着他们,让他们沐浴在一片光明中。
晚饭依旧是两块硬饼子,只不过没了稀饭。好在还有凉水,两人把饼泡在凉水里,待泡软了,刘纯将软囊囊的饼子塞进嘴里,边吃边道:“我瞎了后,就不知道天是亮的还是黑的。但是,后来我发现了,有稀饭的时候是中午,只有凉水的时候便是晚上。瞧我,聪明不?”
“聪明,”裴远笑道:“以后我来告诉你天亮还是天黑,我便是你的眼睛。”
刘纯凑过去在他脸皮上笨拙地啄了下,本来想亲他的眼皮,结果却亲到了他的颧骨。裴远瞧见他的脸因难堪而变红,往下低低头,让眼皮挨上他的唇。刘纯又啄了下,嘿嘿笑了。
裴远突然发觉自己的腰上一紧,随即便与刘纯落在茅草堆里。刘纯紧紧箍住裴远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傻乐道:“星溪,困了,睡。”裴远轻柔地揽住他的后背,将他搂在怀里。月光下,两人宛如赤忱的孩子,互相依偎着,进入梦乡。
第二日天刚擦亮,门就被打开,裴远刚看清进来的是两个看守,怀里的刘纯就被抓起肩膀拖了出去。裴远立刻站起来,拖着残腿跟他们出去,质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两个看守将刘纯搡地上,卷起袖子,道:“河间王今早刚下的命令,每天抽他五十鞭子,直到打到他处斩为止。”
“案子已经审完了?”裴远急切问道。
看守道:“没有,上头一直在审,可审来审去还是没个结果。河间王估计是觉得他肯定得死吧。”
裴远心道看来朝堂里对是否定罪刘纯还是达不成一致,而且皇帝身边不一定都是忠心他的人。皇帝想急吼吼地处死刘纯来收拢权力,可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连身边可用的人到底有多少也不清楚,确实是太年轻了。这也说明那些老官僚们还在观望,观望刘纯是否能东山再起。刘宣下此命令纯粹是为了发泄。
“得罪了!”看守喝道。
裴远扑过去想阻止他打人,可却当胸挨了一脚,被踹倒在地,满脸是土。这一脚踹得极狠,剧烈的疼痛使他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刘纯听到动静,大声道:“别管我,我扛得住!”
啪!
鞭稍卷起一声脆响啪地落在刘纯的后背上,瞬间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洇湿后背。刘纯十指狠狠抠在地上,浑身颤抖,但却一声不吭。挨完五十鞭。刘纯晃晃悠悠站起来,浑身衣衫被血和汗浸湿,冷风一吹,又结上冰。
裴远赶紧抱住刘纯,扶他往回走。刘纯扭过头,对看守道:“下次打我提前说,我把上衣脱了。我的好衣服就那么几件,全打坏了,我还穿什么?”
看守被惊得说不出话,人都成这样了,一声不哭,一声不嚎,还能说闲话。难怪先帝那么喜欢这个大孙子,是个人物。
在每日五十鞭里,日子终于挨到了除夕。
除夕是京城百姓最喜欢的节日。每到除夕,这是百姓们阖家团圆,尽情娱乐的日子。腊月二十八,沿街的彩楼便立了起来,五颜六色的彩带在竹子做的彩楼上被扎成各种花色,每朵彩花之间点缀着一只只红灯笼。
最蔚为壮观的是佛寺前的红灯,竟然用五百只灯笼组成了佛祖像。这个红灯佛像高约十丈,仰头看一会就觉得脖子酸痛。万人景仰的得道高僧还为佛像点睛。京城内外无数善男信女都准备在正月初一凌晨佛像点亮的的时候去在佛像前祈求平安。
天刚黑,锣鼓就喧天地敲起,将人的热情震高了三丈。舞龙舞狮划彩船的应有尽有。队伍游行行进过大街小巷,将热闹带给每一处。人们矗立在街边,你推我搡,翘首观望,将热闹尽收眼底。
队伍行进至金墉城外,就连看守都不由得伸长脖子看游行队伍的表演。表演的队伍后是一队僧弥,手持法器,诵念经文。不论信佛不信佛,均口念佛号,期盼家人安康。
一个看守念了几句,便继续抬首看表演,突然他发现队伍中有一个小沙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弩机,又从另一个僧人手中接过一支箭头着火的箭。
“你干什么!”
话音刚落,那支箭便呼啸而来,像一颗流星,落在金庸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