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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沉碎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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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花城之所以叫花城,并不是四季如春开满鲜花,而是亡国的君王在城墙种满了花,国破的时候杜鹃泣血,染了一丛艳丽。
花城不大,现代化后的城市,唯有花城还留着类似弄堂胡同之流,既不像江南雨巷,又不像七拐八弯的弄堂,只有些刁钻的角度,弯曲纵横的老旧街道在时光的罅隙里得以存留,于是生活在花城的人都被这样一种气质给围困住了,看不到头,终日阴天带来的郁郁之气,人总有些尖酸刻薄,像是在对生活有一种别扭的不满。
丽娟是不喜欢这样的。
她生来直接,不喜欢花城人说话绕好几个弯,于是在入职几个月后仍然像个局外人。闺蜜劝她上班一个样儿,下班一个样儿,把自己都剥离开来,才是成年人的生存之道。丽娟心道,的确如此,谁都是不自知就带上了面具生活,然后逐渐困在生活编织的网里。
变成一个无趣的成年人之前,上学是一个打磨的过程。丽娟自觉棱角虽不如他人圆润,但也不再是意气用事的少年人,她小心翼翼,知分寸,却不想连最后的一点不驯都隐藏起来,这对她来说不啻于刺猬把刺对着自己柔软的身体。
这日下班丽娟约了好友逛街,却不想闺蜜田思思半途放她鸽子。
甜丝丝:对不起娟儿,老大临时加班,整个部门都没走呢。
正好餐厅叫号到了丽娟,丽娟却只好放弃好不容易排上的位置,她颇有些遗憾。此时旁边的一位男士看到丽娟过号,上来交涉。
此男士穿一身商务衬衫,戴眼镜,面容清秀干净,丽娟听着他说话就走神,盯着人的尖头皮鞋看,心想,尖头亮皮,稍显浮夸,本来很好的第一印象就大打折扣。
此男士交涉的大致意思就是请她将号让给他们,丽娟看了眼旁边的那位年轻女孩儿,这位女士显然比他有品位的多,妆容精致,一只包包看起来价格不菲,纵然丽娟再不懂奢侈品,商场一层林立的永远店员比顾客多的店铺,她还是认得几个。
这位精致女郎已经面露不耐,丽娟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一丝无法掩饰轻蔑,和高高在上,“好了,我都说去顶层那家餐厅,我认识老板,不用排队的。”
男士好似没有听出来她语气中自上而下的阶级优越,反而笑道,“这家店真的味道不错的,这位女士有事离开,我请她把号让给我,就不用排了。”
丽娟看着这对男女,男士的谦和里显出一丝窘迫,女士的傲慢和不耐,她平静的心里滋生出罕见的路见不平,“号可以给您,这家店的味道的确不错,很多人有钱都不一定排的到的,您很有心。”
票号给了男士,丽娟垂目看到男士拎着的公文包,土气又廉价,的确和那位女士不够合称。
这场约会或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丽娟一个人回了家,本来和闺蜜约好的饭局落了空,家里剩菜足够做一个简单的炒饭,她很快做好饭,窝在沙发上看新番。
独居虽然寂寞,但是总比将就一个根本不喜欢的人好得多。
丽娟28岁了。
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相过几次无聊的亲,越发对婚姻有了复杂的恐惧,既想要有人陪伴,又不想去改变现状,接纳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她有一套小小的两居室,买的早没贷款,工资虽不算高,但她对物欲的追求不太强烈,够她生活。父母有退休工资,身体尚好,暂时不需要赡养,每个月丽娟只需打一些钱,告诉他们,自己过得还不错。
只是职场的局促,和生活的狭隘,丽娟像是一只温水里的青蛙,她有时读到公众号文章,焦虑又无时不刻伴随着她。
生活平静如水,杞人忧天只会不快乐,可是就是这样平静的生活,她都需要用尽全力,才会显得毫不费力。
“丽娟,七夕节公司组织了联谊,你要来吗?”
“不了,我这周末回家看我妈妈。”
“哎呀,你属兔的吧,今年翻了年就29了,公司优质青年很多的,你.......”
“我......”
“地点就在公司三楼咖啡厅,组织了活动,就半天,你下午就能回家啦。”
下班时,丽娟还没合上电脑,宣传部李姐就来叫她,办公室只有她一个未婚女性,热心的李姐要求她务必出席。
二
丽娟还是去了所谓联谊。
——李姐左右逢源,又掌管公司人事,她要是拂了别人的好意就显得太不懂事。
丽娟那天没怎么打扮,吊带背心外头套了件防晒衫,素面朝天,清清爽爽就去了。
咖啡厅里人满为患,丽娟找了个不起眼的座位,被绿植挡了一半,她心安理得的喝着咖啡,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
认识的人三三两两讲话,不认识的就通过公司里部门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努力搭上话,公司不反对办公室恋情,只要不在一个部门即可。
唯有丽娟,还是像个局外人,她喝完一杯咖啡,准备离开。
“好巧。”
丽娟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没想起来这是谁,她愣在当场,脑中极速转动,生怕这是哪个部门对接的同事又或者是哪个合作伙伴,直到她看到他手里土气的公文包,才反应过来,“是你啊。”
“谢谢你那天让给我的号。”
“所以味道如何?”
丽娟不太习惯和陌生人交谈,只能硬着头皮说话,那男人像是没看出丽娟的局促,拉开丽娟对面的椅子坐下,笑了笑,“没吃到,她生气了。”
丽娟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她不安地看向周围,对上了部门另一名单身男同事八卦的眼神后,更加如坐针毡。
她讷讷,“可惜了。”
“我这次提前预约了,那天你应该也是有事情才中途离开,所以,我想请你一起去吃。”
“今天吗?”
丽娟愣在当场,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和他去吃饭?
“我是市场部的严屿,很高兴认识你。”
咖啡厅的灯光昏黄暧昧,丽娟从严屿的脸上看到一层朦胧的流动的好感,土气的黑框眼镜也显出了几分文质彬彬,她突然从严屿土气的外表下感受到了一种不符合他营造出来的感觉,就像是和那天他同行的女孩儿一样,只不过这种矜贵并不像那个女孩儿般外露,它是刻在骨子里的,但是这种感觉只出现了一瞬,丽娟看到的还是他腼腆的笑,和略显俗气的举止。
“你好,我是童丽娟。”
“丽娟?很好的名字。“
严屿冲她笑了笑,丽娟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她想,还没人夸过这么接地气的名字。
丽娟的名字像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父母会给孩子取的名字,充满了时代的印记。
她小时候很讨厌这个名字,尤其是和邓丽君相比,明明只差一个字,娟和君,后者内敛优雅,如同蒹葭绿水畔,茕茕孑立的美人宽大衣袍沾上的露水,而前者显得像是批发市场的塑料花布,上面不小心被撒上了油,留下一行不体面的渍。
后来她就不再讨厌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习惯了以丽娟的身份生活,不过是一个称呼,一个代号,隐没在世俗红尘,与你无关的人不会在意你的名字到底是塑料花布,还是与美人重名。
她想,无所谓了,叫什么也无所谓。
直至从严屿的口中叫出自己的名字,丽娟才觉得这个名字念起来是有一种特别的质感,或许是这个男人的声音足够好听,又或许在咖啡厅里灯光下严屿的脸超脱了他那身典型上班族的装束,变成了一个虚幻景象,仿若一座华丽高楼,殿堂庙宇,雾气流动,却又不胜寒意。
——丽娟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的心被悬在空中,悬在那座高楼上,注意力不由得全被严屿吸引。
无数浪漫文学作品里描写的春心萌动,大多数都发生在学生时代。
因为那时候最天真,最纯粹,女孩扬起粉白的脸,凝视男孩的划过下颌的一滴汗水。
但是丽娟的学生时代,什么都没有。
17岁的丽娟在应试教育的强压下,被压成了扁平的一张纸,她唯一记得的是,晚自习下课后坐在父亲接她回家的车上,车窗外的路灯和车流,流动成美妙的光影,在苍白贫瘠的青春里,那是唯一的瑰丽。
而严屿的一句话,仿佛有回溯时光的能力,她当下还不明白心脏里突然涌起的热流,加快的心跳,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天,丽娟和严屿聊了一个小时,以严屿接了个电话而告停,他抱歉的对丽娟说,“童小姐,公司有点事情,抱歉我要先走,不能送你了。”
丽娟忙道,“您先忙,工作重要,那么再见。”
“希望还能再见。”严屿的唇角带着笑意,他站起来比丽娟高太多,略微俯身在丽娟耳边说着,带起一阵暧昧的气流,丽娟闻到他身上与他土气装扮并不合衬的气味。
混合着玫瑰,皮革,檀香的气味,厚重且悠远,丽娟再一次陷入一种矛盾当中,但是怀疑却只有一瞬,严屿离开了咖啡厅,周围成双成对联谊的男女,有人就这么成功牵手,或许是谈一场速食的恋爱,又或许是为了妥协人生赋予的理所当然。
应当结婚,应当有小孩。
所以任何以婚恋为理由的社交活动,都是正常形态的畸形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