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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究竟为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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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室内,日影透过竹帘投落在地,清风徐徐,拂动窗外的芭蕉。
姜纾跪坐在案后,看姜缥坐在侍女特意带来的软垫上,捧着同样自带的江宁白瓷的茶杯,垂着眼轻轻地吹了吹亮红的茶汤,方轻轻缀了一口。
那精巧高傲的模样,仿佛一只从不会低头的孔雀。
良久,她方抬起眼皮来瞥了姜纾一眼。
而那一眼,仿佛是在责怪她不识抬举,竟然不知道主动开口来捧着她这尊尊佛。
“小妹听说长姊昨日冒犯了母后殿下,竟然妄自闯入了母后殿下的寝宫。”
姜纾静静地看着自己杯子里漾起的水纹,果然——她根本没有打算听她开口的意思,接着便又自顾自道:“长姊贵为嫡公主,按理不该小妹开口,——平日里也就罢了,但长姊眼下及笄在即,却还无状冲撞尊亲,传出去岂不是要列国笑话?”
说着,她又蹙了蹙眉,好似她昨日那一闹简直是国之耻辱——直叫生灵涂炭,天地变色。
“列国要笑,笑什么?笑我陈国无礼,竟让奴仆欺到公主头上来?”姜纾抬起头道。
眼见她要开口,她立刻接着道:“还是笑三妹妹身为公主,成年在即,却不知维护亲姊,无半点血肉之亲,哪堪宜其室家?”
说到最后一句,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扬起了三分笑意——
而本要开口反驳的姜缥蓦地一愣——就是这一愣,姜纾忽然又收了笑意,“三妹妹既是来看我的,难道没带礼吗?”
刚想好措辞的姜缥又是一愣——
“绿兰,紫禾——我年纪轻,许多地方还缺历练,你们是母后陛下身边的人,点礼一事还要你们帮着掌眼得好。”
“是。”话音一落,立刻从帘后走出二人,二人整齐地颔首走到姜缥面前。
姜缥一怔,立刻狠狠地瞪向姜纾,精致的妆容下连银牙都要咬碎了。
姜纾笑容不变,就好似在看一场笑话一般。
而接着,她便从案后站了起来,用一种淡漠而平常的眼神看向她。
姜缥一愣,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这才是原来的姜纾。
***
“有那闲情逸致,不如多看看书吧——”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免得将来嫁了人,被外姓人欺负,还要骂我陈姜缺管少教——那才真是要让列国耻笑。”
撂下这句话,她仿佛再懒得看她,直接转身朝内室走去——
珠帘掀起又落下,圆珠相碰,发出碎玉般的声音。
而她连头也没回,瘦削却挺直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珠帘之后。
***
穿过珠帘之后的小厅,是一扇被屏风掩住的小门。
姜纾绕过屏风,推开门,一片翠色立刻滴入眼中。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院中最大的那棵芭蕉树下,爬上一边的藤椅,胳膊撑在双膝,仿佛一只跑来躲雨的小兔子——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一般,转而聚精会神地观察芭蕉叶下滑落的水滴——
滴——滴——
水珠落在那口芭蕉树下的大水缸里。
连小萍都不知道,她有多讨厌这个妹妹……
不是厌恶她对她的刻薄,而且从心底憎恶她的浅薄……
她母后在时,对所有的公主公子,都一视同仁,管教颇严。
她从小就知道,她活着,姜这个字远重于纾,是她与所有公子公主一起所承担的责任——
百年之后,史书不会有姜纾半个字,她与她所有的姊妹一样,都不过是陈姜罢了。
直到——
她抱膝抬头,看了一眼阳光下芭蕉叶那刺眼的绿色。
直到她母后过世,新后入主。
——宫中之事,她向少过问,皇子的教养,更是一概不管,加上父王的纵容,后宫才日复一日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但是——
这样对“一切”都看似漠不关心的王后,为何要费尽心机对她痛下杀手呢……
只因为那句如同孩童吵架般的“谁是这世上最美的人”吗……
姜纾自己被这个想法逗笑了,搞什么,难道她万事不问是为了保持自己的花容月貌吗?
——但她确确实实这样问了……
还两次……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
她颔首看着袖中露出的匕首——她只要毁了自己的脸,岂不就万事大……
思绪在这里蓦地一顿,姜纾霍地抬头——
如果只是毁了她的脸就可以的话,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杀了她……
万事不问却偏偏要置她于死地……
姜纾忽然打了个寒噤,冷汗刷地覆过后背——
……究竟是为了什么?
***
姜纾想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想出来。
午膳时看着明显比往日不知道丰盛了多少倍的饭菜,面上也始终淡淡的看不出半分异样。
到歇了午觉,磕着小萍端上来的石榴,姜纾终于决定放弃。
空想是没有意义的。
她过去十五年的人生,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几乎全来源于书本,无论是对王后,还是对这后宫,都根本谈不上了解——
既然如此……
她提笔看着案上空白一片迟迟未曾落墨的宣纸,既然如此,那就先从认识那个“前世杀了她”的女人开始好了。
落笔沉腕,侧锋轻点,很快,一幅雨打清荷就跃然纸上。
水墨铺出的荷叶上还能看到被水墨晕染开的剔透水珠,含苞待放的花苞一支独立,雨打池塘,溅起的点点涟漪之上,是停在荷叶下避雨的蜻蜓。
收笔放手,姜纾退后一步,却不再看纸上的内容,而是转眼望向窗外——
垂落的芭蕉叶时而拂落窗下的水缸,折射的光线透过镂空的窗花碎成一点点光影,落在她的裙摆上。
上辈子,终其一生,她都没能真正离开过这王宫,唯一的一次——还是被人算计,为人所杀——死后也只能埋骨荒郊,做个孤魂野鬼……
虽然做孤魂野鬼也没有比葬入王陵差到哪里去……
但她不想再那样毫无意义地死去了,她的命运也不会再交给任何人……
***
很快,黑夜就再度降临大地。
角门边,守夜的太监正偷偷地窝在一起,打着牌九;宫墙下,是打更的宫人慢悠悠地挑灯走过;垦岳的假山后面,又不时传出宫娥压低的声音——
而画面斗转,一轮孤清的月色下,未央宫的内殿依旧“门庭冷落”,孤单的柱影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被拖得老长。
偌大的宫殿内,只有王后姬狐一人。
姜纾坐在一片虚空中,透过镜子看着姬狐不紧不慢地打起帘子,点上香,又挑亮了灯花。
罕见地,她竟在她面前卸下了发钗。
默默看着她的姜纾:“……”
一头青丝如瀑,明眸善睐,即使不施脂粉,也唇不点而朱,腮不抹而润。
姜纾这才发现她的眼尾很长——甚至生出三分魅惑,而偏偏眼如杏核,又透出几分天真的意味来。
明明只是单纯地站在那里,可当她向你望来时,便仿佛眼中只剩下了你。
放着这样的美人……那破镜子却要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
是瞎吗……
还是想她死啊……
姜纾看着她向她靠近,决定打破常例先开腔:“姬狐。”
对面显然一愣。
她看着她脸上稍纵即逝的错愕,有些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姬狐,你觉得我美吗?”
“……”
“是不是这世上最美的铜镜?”
“……”
她垂下了眼。
姜纾看着她的发心,乌黑的长发都柔顺地落在两侧,而当她低下头时,整个人仿佛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冷漠,宛如一个林中走出的精灵。
——就是这样人畜无害的模样,在上一世杀了她吗……
“你不是。”
“……”
她抬起头,眼睛却仿佛越过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姜纾下意识回头,而她身后也只是无尽的虚空……
“最美的铜镜要映出最美的人,我不是,所以你也不是。”
“……”
“魔鉴,谁是这世上最美的人?”
“……”
——真是莫名其妙地执着……
姜纾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知道吗?为什么还要一遍一遍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