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粥随记》温风散粥饧

408、2024.12.29

　　今天阳光很好。
　　我出门散步，去买2024年的最后一盒烟——我打算戒烟了。
　　我本身就不是一个有烟瘾的人，只是曾经对抽烟讳莫如深，才在今年夏天学会抽烟以后抽得那么凶。事实上我渐渐就不怎么抽了，这两月基本两三天才会想起来抽，从一开始两天一盒，变成一盒烟能抽一礼拜，再到现在盒里剩四根能抽好几天。既然这样，那以后也不买了，省得它影响我的颜值和健康。
　　从那年的变故之后，我对什么事物都鲜少有热情，虚无的喜爱总会很快消弭，仅靠写作来长久润色孤独，就好像生命里只剩下了这一件事。等哪天我不再写作，我也就死了。

　　今天阳光很好，我没有走平时散步的路，转而选了一条暖和的路。我想看看阳光。赶上周日，公园很热闹，都是老人孩子。
　　我很久没走这条路了。
　　人很多，忽然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从我身后走过。因为我的身体总是过分警惕紧绷，所以才会在他的阴影从我身上一笼而过时迅速撤开，注意到他。
　　他拄了个拐杖，身边带了个几岁的小女孩，也许是他的女儿。
　　拐杖声哒哒，他们从我身侧经过。
　　哒、哒。
　　我在抽烟，怕烟雾呛到小丫头，就没再前进，而是停下脚步目送。
　　哒、哒。拐杖声。
　　我想起我的父亲。
　　他身体也不好，总要拄着一柄长伞。
　　当年，他也是这样带着我，在公园里走的吧。
　　我目送着。
　　我目送我的童年一直走到尽头，父女拐过去消失；而我自己站在树下抽烟，就像我的父亲。我拥有和他一样的容貌，留着和他相似的发型，身上是中性的类似他的穿着，就这样连带他的人生一起停在这棵树下，直到烟燃尽。
　　妈妈总说，你别留短发了，留长扎起来吧，不然你这样太像你爸了，有时候看见你都吓一跳。
　　我总摇摇头，说：“我喜欢这样打扮，适合我。像也没办法。”
　　像也没办法，就像我们的人生轨迹，就像家人生怕我走他的老路而曾避而不谈他的过去，结果我们还是命中注定地完成了一模一样的人生轨迹，从生到死。
　　像也没办法。
　　耳机里是摇滚，天边挂着暖阳，我的脸上却是眼泪。这都没办法。

　　我继续走着，路过了冰场。今年北京降温晚，秋叶黄得晚、冰也结得晚。
　　我看着冰场上小孩子们热血沸腾地滑冰，一群小孩坐着那个小破椅子热热闹闹地撞来撞去、或者挂成一排，阳光给他们镀了金边。
　　我想起小时候来这里滑冰。我总喜欢来这里滑冰，在冰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而父亲身体不好，他就在岸边笑着看着我，担心我的安危。
　　一晃，也十好几年过去了。
　　其实我知道，到现在我也没能接受他的去世。
　　从他去世起，我的生活似乎就定格了，就像湖里的冰，冻结了，连着那些杂乱枯枝。
　　我们一度聚少离多，所以那之后，我的生活就冻结在了“我只是不在家，他还在家里，我们只是见不到，他还在家”这个概念。
　　这让我渐渐学会逃避，渐渐把回忆的堡垒越筑越高，然后躲在那里面，永远靠积攒的回忆过活。连朋友也鲜少联系，保持着“我只是不和他们说话，只要有事找，他们一定在”这个模式。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舒心。

　　这么多年，我几乎没有梦到过父亲，偶尔的几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总是不甘，总是愤怒，为什么我做那么多梦，为什么我可以写那么多故事，为什么我能徜徉那么多世界，偏偏梦不到你，连在梦里见一面都不行。
　　就在前阵子，我终于又梦到他了。
　　那是一个很长又很混乱的梦，比贝多芬的交响曲还要繁长，而他只出现了一个小节。
　　醒来以后我有些不高兴，因为那么多那么多光怪陆离我都记得，偏偏他出现的那零星几帧却模糊至极，不肯清晰。
　　我就记得，我的成绩很好，父亲很骄傲，然后我带着他要去一个地方，我走在前面，他总落在我身后，我就一次次回头等他。
　　在最后一次我回头的时候，他不见了。
　　再也看不到人了。
　　一如他的去世，不知道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太阳落下去了，落在楼后。我原本坐在阳光下的长椅，被大片寒冷的影子覆盖。湖面的冰也透着寒气。
　　太冷了。
　　我也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