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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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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依山而建,西边是巍峨山脉,日头还未落到草地间,余晖就被阻隔在山的那边。这里的暮色,漫长而浅薄。
晚风十分凉爽,尹谦吉说,这座城南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尽头是海面,来此地的陀耶人,就是乘船从海上辗转而来。
盛决在脑海中勾勒出地势,忽地认识到一个问题:貘达与陀耶并非完全隔绝,险峰峻岭之间,有条江水可渡船而下。
貘达大军兵临城下,为何迟迟不肯正面攻城?派遣小队时而骚扰,想要混淆谁的视听?
难道西北战事不过障眼法,而敌寇想攻的,是西南边境?
盛决心微微一沉,随即又想到了在山林里遇到的貘达将军。是巧合还是精心设计?盛决偏向认为是巧合,然而能使敌军将军涉险入山林的,又得是什么缘由?
太多事出反常,其中定有阴谋。
尹谦吉看他神色不对,笑呵呵地揶揄道:“这总沉着张脸,像是心里装了甚么不得了的事,看着像是三分忧虑也能压垮肩头。我如你这般大时,顽得令人头疼,少年人嘛,还是要张扬些好,愈轻狂,愈鲜活,年少老成算甚么好词么?哈哈哈哈哈。”
盛决笑了笑,眉头没怎么舒展,嘴角笑意有些勉强。尹迟扭过头来看他,低声问:“怎么了?”
盛决想与他说自己的猜想,又觉得无根无据,难以服人,说出来也不过当个笑谈,便摇摇头,道:“无事。”
暮色渐浓,白天的热气被晚风吹散,摆摊的小贩活泛起来,吆五喝六,南来北往,走街串巷好不热闹。
盛决心事重重,独自在后头走着,一不留神,就跟丢了前方的人。他站在原地用视线四处寻找,掠过摩肩擦踵的人群,就是没看见尹迟的影子。他茫然了会儿,正要往前挤去,手腕蓦然被攥住了,一回头,尹迟蹙着眉道:“你在做什么?不是你要出来逛一逛么?”
盛决哑口无言,任他牵着手腕往前走。闹市分南北两条街,北面玩的多,杂耍、掷骰、皮影戏,热热闹闹;南街吃的多,糕点、瓜果、高粱酒,香气扑鼻。
走着走着,在盛决反应过来之前,两人的手已经变成了十指紧扣。盛决并非什么都不懂,他察觉到小少年的亲昵时,就有了模糊的想法。
尹迟可能不懂,所以小少年能毫无忧虑地顺应本心,迷迷糊糊地,放任感情从眼底溢出,没得到回应时便觉得气馁和不甘心,理所当然。
盛决在犹豫要不要挣脱开手,他预想着尹迟接下来会有的反应,可能难过,可能生气,也可能茫然地回过头,微蹙着眉问他怎么了。盛决想了想,发现哪种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火圈烧得熊熊炽烈,一列排成长串,靠近围栏时,能感受到一股灼热气息扑面而来。杂耍人蓄着金黄的大胡子,看面貌像是异域人,他扬起鞭子,甩出破空声,一鞭抽在猛兽的屁股后面。猛兽仰头长啸,威震力不足,表演意味浓厚,接着便腾起前半身蹿了出去,在火圈前敏捷一跃,完好无损地穿过。一圈接着一圈,猛兽庞大的身躯异常矫健,直叫围观者拊掌叫好。
盛决魂不守舍,眼里看着热闹景象,心里想着自己的事儿。忽而感到手被扯了扯,他微低下头与尹迟对视,低声道:“怎么了?”
不知何时,两人已贴得极近,后背挨着胸膛,隐秘而又堂而皇之地挤在围观的人群中。
尹迟本来想说去别处看看,视线一交汇,要说的话堵在嘴边,只觉浑身微微紧绷,什么都忘了。盛决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神能有多温柔,小少年没有见识,被这样长久地看着,脑子一热,扭着脸扬起脖颈,毫无声息地亲了上
去。
就这么一下,触而即分,像晚风掠过一丝凉意,短暂得没来得及引人注意。
盛决没有反应,过了好半晌,才轻斥道:“不许胡闹。”
或许是他太过平静,尹迟蹙着眉想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没什么,遂接起方才的话头说:“去南街看一看吧。”
南街孩童多,馋嘴的小孩扯着娘亲的手,挣着身体直往铺子里钻。这里的灯笼样式奇特,挂在木桩子梢头,被风一吹,摇摇晃晃地映照这条熙攘的街道。
盛决看着低头写字的小少年。书生摆摊卖字画,尹迟不要飘逸的字也不要诗意的画,付了银子后,要执笔自己写。他的字真算不上好,无形无神韵,像是故意砸摊子似的,看得书生脸色发青。
写完了,搁下笔扇了扇墨迹,直起身呈给盛决看:“要写个别的怕会落人口舌,那我便祝你安康福乐吧。”
盛决瞧着那四个春蚓秋蛇的字,淡然一笑,道:“倒不如祝我琴瑟和谐来得实际。”
尹迟缓缓蹙起了眉,仿佛疑惑般,睁着湿润澄净的眸子,似乎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盛决心想他果然不懂,一时没了言语。
街尾人头攒动,越来越多的人往那边涌,后来楼台上有人探出头,遥遥指向南面,大声道:“有天灯!”
数盏天灯缓缓升起,逐渐愈来愈多,说不清有几百上千盏,深远的夜空点缀着繁多的灯火与星光,影影绰绰,美不胜收。
盛决抬头静默地看着,神色是不合时宜的冷淡,眸里含着晦暗的光。身边有人抚胸低头,看着像是貘达的敬礼。盛决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貘达语,低声向他确认升天灯的寓意:“这是为了恭送贵宾?”
男子愣愣地点头,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要明知故问。
盛决点点头,向他道了谢,随即调头离开。他牵着尹迟的手,边走边道:“我们要尽快回离关城。”
尹迟不明所以,“不是明日的车队么?”
“不跟车队,我们原路返回,今晚出发。”
貘达将军那日是在恭候陀耶的使者,他派出一队兵马牵引视线,不料正巧尹江平心血来潮,搬出不小的架势来迎战,直打得对方措手不及。那队兵马最不该之处,就在于仓皇之下竟逃往将军身边,最终将密谋行为暴露在他人面前。
回到客栈后,尹谦吉见他行色匆匆,忙从柜台后迎了上来,低声问:“发生何事了?”
这事不知该从哪里说,盛决就简洁道:“西北战事不简单,我须得早些回去。”
尹谦吉惯会察言观色,闻声道:“一日都等不及了?”
“是的,还望舅舅为我寻一位引路人,我要从来时路回去。”
“那条路危机重重……”
“倒不一定,”盛决说到这儿,笑了下,神色中自有股不容置疑的倨傲,他反问道:“这半月以来,城里是不是有外来商客,到处租赁巨型商船?”
尹谦吉开客栈,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向来一清二楚,闻言想了会儿,答道:“不错!你怎会知道?”
“这便是了,”盛决微微一笑,眼里却并没多少笑意,“租船是为了过江,运得却并非货物。”
貘达这出暗渡陈仓玩得惊险,却也当真巧妙,所幸冥冥之中,天意还是佑护着大和。
他们来时身无长物,走时也不必收拾甚么东西。尹谦吉颇有些手段,不多时便找来一位精壮的年轻男子,说他常年在山林中往返,对每条山道都熟稔于心。
临上马时,尹谦吉凑近了,在他身边道:“你这一走,再回来时,是独自一人,还是带着兵马?”
盛决知他心中忧虑,闻言反问道:“甥儿认出舅舅,依稀还能凭着相貌,不知舅舅一眼认出甥儿,凭得是甚么?”
尹谦吉无言一笑,窘迫地低下头,“我……我想姐儿想得紧,在此处安定下来后,就雇人从大和捎画像过来,一年两年的……虽见不着面,姐儿与你的容貌我却认得牢……”
盛决莞尔一笑,“所以舅舅怕甚么?你在这里,这里便是宁土,决不会有战马践踏、鲜血指染。”
“……好,”尹谦吉眼里闪现泪光,不禁以手抚面,遮掩窘态,强笑道:“我还活着的事儿……就别与姐儿说了,总归是犯了王法嘛……莫要再连累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