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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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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江平书信一封,快马加鞭送至京城。京城得了信,即刻调兵增援西南,二十八州守军悉数汇集边境,在西南方向铸就了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没了后顾之忧,西北这边整军拔营,分为三路,浩浩荡荡地出了离关城。
盛决没有回京,也没有随军上阵,他与留下来的守军待在城内,统筹后方的粮草供应。
征伐貘达之役出乎意料地顺利,西北虎狼之师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短短七日,就攻破了勒突措一带的防线,打得敌方溃不成军。
又三日,捷迅传入离关城,言道尹老将军声东西击,一举歼灭敌军三万兵力,并攻占要塞中枢,切断了貘达南北各部之间的系带联络。
大和元定八年,七月初七,貘达呈上降书,愿年年缴纳贡税,向大和俯首称臣。
这一战大获全胜,二十万将士满载荣誉而归,尹江平被封为“护国侯”,一时位极人臣。
后来论功行赏,尹江平着重赞赏了大皇子盛决的品性,称其临危不惧,才智过人,又兼以仁德宅厚、谦逊知礼。在功劳册上将他如何只身脱险、明察秋毫之事大肆渲染,最后笔墨浓稠地记了一功。
盛决回京后,皇帝不声不响,在朝堂之上宣读了立储的圣旨。旨意一出,满堂哗然,尤以陆相一派为最。吏部尚书出列劝道:“大皇子虽为嫡长,近又立下战功,但如此仓促立储,微臣以为,实为不妥!”
皇上端坐龙椅,波澜不惊道:“不妥在何处?”
“这……皇上,岂不闻历朝历代,凡是涉及到皇储之事,必由百官考察、群臣共商共议乃成,若仅凭一己之私,难以信服于天下百姓啊皇上!”
“是么,”皇帝将视线投向朝堂中央,不动声色道:“朕已下了圣旨,玉玺盖过章的,君王怎能有戏言呢。若诸位大人不满,可另择贤而立,到那时再令新君收回成命,想必便能两全了。”
此言一出,满朝惶恐,齐齐跪地叩首道:“皇上恕罪!皇上息怒!”
皇帝没有出声,偌大的殿内无一丝动静,寂静得令人心悸。
良久,皇帝轻轻嗤笑一声,抬手摆了摆,道:“都起来吧,此事不必再议。”
说罢,站起了身。随后,司礼监扬声喊道:“退——朝——”
退朝后,皇帝屏退众人,独自去了御书房。盛决在御书房内候了两个时辰,见父皇来到,忙起身行礼,问安道:“父皇无恙否?”
“坐吧,”皇帝一摆手,在御案后坐下后,抬眼看着他,片刻后,道:“虽黑了瘦了,精气神儿倒还不错。”
“劳父皇挂怀,决儿此行收获颇丰。”
“朕听说了——你失踪那会儿,尹江平没敢隐瞒,差人送了封信进京。所幸尹江平知道分寸,没闹甚么大动静,书信朕也压下来了,没让你母后知晓。”
“父皇圣明。”
“……朕初得知消息的时候,也曾两整夜未眠,”皇帝说到这儿,忽地笑叹了声,原本威严的神色透露出一丝柔情,他垂眸道:“假若你真有个不测……,你母后得了消息后,向朕来要皇儿,那时朕……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盛决心中一动,缓缓抬起眼,看向自己那深谙帝王心术的父皇,心想,原来母后常说父皇是喜欢她的,并非痴人妄语,可谁又能料得深宫十六载,这份喜欢竟能如此长久。
一厢情愿总令人唏嘘,却不知生在帝王家,两两相对的喜欢也如此煎熬人心,磋磨着,挣扎着,消耗着,回过头来再说感慨,多少叹气都归算虚无。
皇帝道:“有些事本不是朕能教导的,你母后不懂这些,朕就只好提点一两句。你娶了尹家长女,娶得是她背后的权势,不必将真心都交付出去,年少夫妻情谊重,也切莫把这情谊看得太重了。朕这话直白得已近无情,别的也不好再说,只望你能多加揣测。”
盛决默然不语,皇帝见他神色恍惚,不由得笑道:“怎么?见不得这等作弄感情之事?”
皇帝又说了句他后来再三回想的话,“想走帝王之路,日后你要辜负的人和事——还多着呢。”
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降赋税、修水利,提拔了一众能官干吏,自登基起就崇尚“节俭”,从不耽于酒肉美色。为政十几年,勤勤恳恳,做了许多实绩。
他宅心仁厚,心胸宽广,对朝堂之
上的不同意见,从来都是以洗耳恭听的姿态对待。立储之事,是他绝无仅有的一次专权独断,没留任何转圜之地。
册封过后,盛决入主东宫,开始广纳幕僚、结交天下名士。在朝中走动时,也着意建立自己的势力。皇帝为他请来朝中阁老为太子太傅,阁老门生满天下,其中不乏佼佼者,这曾是他羽翼未丰满之时,最可用的助力。
他奉旨监修运河,日夜走访,因地制宜,实行“户亩法”,按区规划播种不同的作物,由此错开农忙季节,并依时分批休工,使赋役、收种两不误。此举虽使修建进程减缓,却大大减少了官民之间的摩擦事件,百姓无不称好。
元定十一年冬,冀州北部大雪摧城,严寒之下死伤无数,京城派遣官员赈灾。一月之后,忽有灾民进京控诉奸佞当道,米粮以霉烂充之,被褥以棉絮充之,想要喝粥须得先为官家织布垦荒,若有异议,动辄鞭打斥骂,堪比牲畜。
盛决请命北上,前往勘察真假。他查明实情后,就地斩了冀州知府的脑袋,并抄尽家产;大力严惩官商勾结之徒,强行压下高涨的粮价,并从周边各州大量购炭购棉以资御寒之用。如此雷厉风行的作为,重新使百官将视线放到这个年轻的储君身上。
盛决及弱冠那年,已是众望所归,皇帝与他说,“这些年你奔波劳碌,身不沾家,如今威望既已树立得差不多,便该着重繁衍子嗣了。”
皇帝这般说,是因为二皇子已在年前诞下长子,而他成婚三年,从没有过动静。京城里看似平和安宁、其乐融融,然而背地里各股势力仍是暗斗不休。这时他若能诞下子嗣,便是再次给天下一个定心丸。
盛决半晌没有吭声,沉默到最后,面对圣上微薄的怒意,只好点头称是。
他喝了许多酒,从桃花酿喝到女儿红,最后脸颊泛红,醉意朦胧。他抬手摸了下尹恰安的脸,太子妃羞怯地笑,敛下眸子垂头静坐。
盛决胡思乱想,为甚么他不喜欢这个人?为甚么这个人不是他喜欢的?既然不喜欢,为甚么能在一起呢?
他那时脑子是真真喝糊涂了,执着于乱七八糟的杂念,理也理不清。太子妃伸出柔荑似的手,欣喜又带怯地来解他的衣物,盛决那瞬间像入了魔怔,一把推开了尹恰安,冷声道:“滚。”
太子妃被推倒在地,吃惊地睁圆眼,随即抹着眼泪哭啼啼地推门跑了出去。盛决酒醒了,心头空落落地坐在床边,脑海里疼痛欲裂。
他进宫去寻尹恰安,正巧听到太子妃啜泣着哭述。她喊皇后为姑母,捏着手帕拭泪,哽咽道:“恰儿自认没有不周之处,太子他常年冷落奴家,恰儿便当他是为了操劳大业,可如今面对面坐着,好好的却让奴家滚,到底是恰儿哪里做得不对,还望姑母明示。”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只听得尹恰安低声啜泣。半晌后,皇后叹了口气,慢吞吞道:“他又不喜欢你,你上赶着做甚么,决儿心里有喜欢的人啦,感情莫强求,你强求也求不来呀。”
“什么?”尹恰安吃惊道,“他喜欢哪个?”
“这我怎晓得?”皇后嘟囔着,语气有些不耐道:“他从不与我说这些。”
“那姑母又是何处此言?”
“哎呀,我生养的孩子,他不说,我便是看着神色猜,也能猜个三分出来呀!”
盛决悄然退出了庭院,抬头看,宫墙耸立,映着天边云彩。
日照当头,所有隐秘都无处遁形。他扯起嘴角无所谓地笑了笑,心里却突然难过起来。
笔直的夹道尽头是巍峨宫殿,九五至尊高坐明堂,享得是滔天权势、无上尊荣。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千百趟,直到今天,却蓦然从心底涌起了惧意。
天下唾手可得,天下皆弃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