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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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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军营以地为席,大摆酒宴,篝火照的夜色阑珊,到处都是酒杯相碰的欢声笑语,这笑声不同于京城的雅调做派,仿佛每一口气都是从肺里啸出来的,豪气干云,尽兴畅快,丝毫不惧黄沙呛了嗓。
盛决坐在正上位,执着酒杯,说了一番不痛不痒的勉励话语。他语气没甚么力道,自觉如同过仪式般十分敷衍,座下一干将领却都红了眼,各自暗暗抹泪。到最后,盛决都不知是他太过漠然,还是在座的各位自有一副柔情心肠。
酒宴正酣时,尹岱宗让人带上来一众舞姬,十数名妙龄女子身披薄纱,一一排开来,顿首行了礼,便在丝竹管弦声中翩翩起了舞,身姿妖娆,凹凸有致,便是京城舞坊也比之不足。
盛决看了眼酒兴大起的尹岱宗,漠然想着,也不知拨下去的数万两军饷,有几分用到了正途上。
一曲终了,舞姬的动作停了下来,席间有人喝醉了,哄闹着要再来一曲,于是乐师们重新调弦击拍,场地中间的舞姬纷自换了位置。
没热闹起来多久,就被不远处的吵闹声干扰了,众人皆扭头望去,片刻后露出玩味的笑意来,打着哈哈道:“原来是尹小将军回来了。”
谁知尹岱宗啐了一口,满脸愤懑:“他算个屁将军!”
盛决闻言,抬眼看向宴席的尽头,篝火照得再亮,也是影影绰绰,只能依稀看出那人一身银甲还没卸去,有人拦着不让闯入,仿佛在争论甚么。离得有些远,听不清说话内容,盛决眼看着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被逼的步步后退。
六年过去了,再说少年也不太妥当,然而盛决印象里却只有那一个身影,既沉默,又倔强,单独相处时也磨人得紧。
盛决忽然有些想发笑,说什么心如古井无波,早些年动过心,压下了,回忆太淡薄,再咂摸也品不出味儿来,走了这么长的路再回头看,本想瞧瞧还剩几分印象在,谁知一瞥眼,却再移不开了。
这趟一千八百余里的行程,本就藏了私心,直到此刻,盛决才觉出它的意义来。
那边还在僵持着,席间有人劝尹岱宗莫扰了圣上兴致,不如就放人进来。尹岱宗出奇地固执,沉着脸只顾喝酒,摆摆手让人重新奏乐。
盛决不动声色地看着,竟也能定下心不去插手,只转动着酒杯,时不时凑到唇边抿一口。他从京城带来百十坛宫中佳酿,挑的是最好的原料,酿出来的酒液澄净清透,醇香无比。他在一派欢乐景象中把酒杯递给良喜,侧过脸耳语道:“给那位小将军。”
良喜公公心思通透,一句话不多说,接过盛满酒水的杯子悄然退下,绕过众人视线离席而去。
酒酣腹饱之后,歌舞退去,席间兴致逐渐衰弱。
酒杯一落,此宴结束,盛决率先站起了身,居高临下,望着军中的大小将领,淡淡道:“诸位将军辛苦了,朕今日身感不适,不能尽兴作陪,来日再一醉方休吧。”
底下顿时纷嚷起来:“末将惶恐,万望圣上以龙体为重!”
良喜趁机抬手扶住盛决的胳膊,弓着腰缓缓带他下了台。众人见状忙起身围上来,不远不近地跟在盛决身后。
尹岱宗浑身酒气冲天,却不自知,醉意朦胧地凑上来,打着酒嗝笑问:“不知皇上今晚可还尽意?”
盛决看他一眼,心想,西北之师落到他手里,出祸端是迟早的事儿。
直到上了马车,醉得意识模糊的尹岱宗还在外面高喊:“皇上!臣给您备了一份好礼,整个离关城最好看的姑娘,还望皇上笑纳!哈哈哈哈哈”
盛决没有看他,冷着脸不置一词,良喜见状忙催马夫赶车。兜兜转转颠簸了一路,车夫长吁一声,最后在将军府门前停下。
说是将军府,修建的与行宫不遑多让,占地极阔,东南西北各有一正门,府内别院更是层出不穷。
盛决由人扶着下了马车,夜风一吹,酒气上来了,脑子里便昏沉起来。他才踏上一步阶梯,便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喊“殿下”。
殿下?盛决怔了怔,旋即失笑,那是多久前的称呼了?
他转身回望,打眼看去,在将军府门前灯笼的映照下,慢慢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盛决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恍惚地、有些迟钝地把眼前人和记忆中的形象对上了。他抬臂挥开良喜的搀扶,往下走了一步,忽然笑了笑,轻声道:“怎么在这儿等着?”
尹迟不说话,静默地站着,身形孤立,神色难言。
盛决等了片刻,只觉脑内愈发恍惚起来,醉意醺然,他迟钝地开口:“六年不见,怎么生分了?”话说出口,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六年不见才合该生分的,他这话问得好没道理,果然是醉酒误事。
对面人岿然不动,身形半隐在夜色里,不知何时卸下了甲胄,白衣劲装透着一股子倔强的坚韧。
盛决喟然长叹一口气,问:“小将军在此等候,可有要事?”
“咔嚓”一声轻微细响,枯枝折断,尹迟松开背后的右拳,碎屑落下,他垂下眼:“没有。”
盛决轻笑了下,突兀的笑声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十分清晰,他不善饮酒,喝多了,就头痛得厉害,只好捶了捶右额太阳穴。顿了会儿,像想起了甚么似的,低声道:“你以前说喜欢我,现在还喜欢么?”
此话一出,良喜惊愕地抬起头,顾不得礼法,猛然紧握盛决的手臂提醒道:“皇上,慎言!”
盛决皱起眉,他大致知道自己喝多了,不宜多说话,然而人就站在他面前,离得这么近,触手可及,他肚子里郁积了许多话,一句句都想说出来,若是一句话都不能说,那当真是顶难受的,醉酒的人难受起来,谁还管它甚么该不该。
喝醉了酒,可不就是最得当的由头么?
盛决脑海里的意识逐渐清明,像是眼前的迷雾刹那驱散开来,他笑着向尹迟走去,身形有些摇晃,良喜又惊又惧,只得虚虚地扶着他。
“朕记岔了,你不曾说过这个话,朕——”
“末将说过,”尹迟嗓音喑哑,却急慌慌地给自己扣帽子,再三重复:“末将说过……”
盛决皱着眉看他片刻,像是在疑惑,半晌后忽而迟钝地意识到什么,微挑眉,不再问了。
尹迟微红了眼,抬手攥住盛决的衣角,他攥得那般紧,五指泛白,像在握着难以割舍的救命稻草,眨着眼痛苦道:“你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一回城,找不到你……我找了好几天,没人告诉我……我……”
“不要紧,”盛决抬手抱住他,把人按在怀里,叹气道:“不会了。”
此间好景悠长,兜兜转转,他终于还是触碰到了心底那份萦绕不去的、隐秘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