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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如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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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事的不是府中,是贡院。案子已经结了,但人都还在贡院,瑶环和林舜在那收尾,他们不走,罗骥江放就要守着,虞青自然更不走,她不走,也不准洛娘走,把郑云庭也留在那了。所以贡院仍然是热热闹闹的,萧邈一回来,已经是下午了,看见虞青正带着瑶环在回廊上,鬼鬼祟祟地偷看着什么。
“他们俩怎么不说话啊……”虞青不解地道:“就这么干坐着?”
“可能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相对静坐也觉得开心。”瑶环道。
她难得和虞青投缘,陪着她玩。
萧邈过去一看,原来她们藏在树后面,在偷看洛娘和郑生俩相处,那两人也奇怪,就坐在廊下,也不说话,但神色都安心得很,瑶娘绣完一朵花还是什么,线没了,只抬了抬手,都不用说话,郑云庭就过去给她穿线,两人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看,穿了半天没穿进去,两人都笑了起来。
“诶,这郑生也真是,干什么什么不行,穿个线都不会穿。”虞青嫌弃道。
“他读书不是挺行的吗?”萧邈道。
他忽然出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虞青道:“你别乱吓人,我们干正事呢。”
“偷窥也是干正事?”
“你不懂。”虞青嫌弃地道,她和瑶环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看了一阵,又道:“你说,郑生是知道洛娘是蜘蛛的,对吧?”
“嗯。”
“那洛娘也知道郑生是文曲星。他们干嘛不挑明了呢?这样瞒来瞒去有什么意思呢?”
“挑明了干什么,又不是要比武。”瑶环笑道:“你还是不懂。”
“不懂什么?”虞青不干了。
“这就叫情。”瑶环笑道。
“这就叫情啊?千年道行,就为了这啊?”虞青嫌弃道:“不看了,没劲。”
她说着不看,脚却不动,又盯着看了半晌,才问萧邈:“你皇帝爹怎么说?”
“没说什么,改日再议。”萧邈道。
“那叶璟怎么一大早就被叶家人叫回去了,我还以为他们要把叶璟送走避难呢。”虞青道。
“叶家的人都收押了,他也一样。”
瑶环不知道想到什么,冷笑道:“东宫未免太心急了,羊养肥了,总是要杀的,何必急于一时。”
“是魏山林心急。他想现在把老叶相斗倒,就是他的功劳。要是等到太子继位,这个功劳就被陈溪山占去了。他们已经在为以后的事筹谋了。”
“什么羊养肥了,什么筹谋?”虞青不懂。
“这要问殿下了。”瑶环开玩笑道:“这是他们萧家人祖传的本领了。”
虞青顿时来了好奇心,追着萧邈问。萧邈烦不过,告诉了她。说是萧家人的本领不贴切,应该说帝王都有点这本领。萧邈小时候在御兽监看虎王带小虎,把羚羊咬伤,让小虎一次次上去练习捕猎技巧。有时候帝王也会这样对待储君,称之为养羊,但凡帝王晚年的宠臣,都贪得肚满肠肥,新君继位,第一个杀他立威,吃下去的都得吐出来,还收拢了人心,百利无一害。
老叶相就是那只肥壮的羚羊,天熹帝扶持陈溪山,已经是在斩断他的利角,拔去他的爪牙,他本来会是天熹帝送给自己的继任者的第一个礼物。
但如果小老虎等不及,自己上去撕咬的话,那虎王会不会生气就难说了。再者就算咬破了皮,老羚羊到底有点本事在,崩断了虎牙也未可知。
天熹帝一句改日再议,开启了一场朝堂大战。开始几天大家还只是影影绰绰,毕竟明面上仍然是“保密”的案件,太子那边,陈溪山陈云驰兄弟,带着山西学派,天天在那意有所指地写文章,上奏章,强调春闱的重要性,是取士的根本,事关国运。老叶相那边,就开始把叶家一些过硬的门生推出来,老叶相毕竟当世大儒,自己家两代人没什么天赋,对弟子还是尽了心,门下桃李满天下,叶半朝不是浪得虚名。
吵了两天,渐渐就明着来了,太子这边自然抓着不放,毕竟老叶相有错在先。叶家则是以功过相抵为借口,又开始找起陈云驰在山西府当考官时误判的一张卷子,把那考生当做傀儡,纵容他上京告御状,又放出话来,说“老叶相二十年主考官,都没有出过大差错,只有这样捕风捉影的攻击,有些人当二十年主考官的话,只怕天下都姓了陈了”,双方激战正酣,一时看不出胜负。
萧邈这边也不急,只在贡院慢慢收拾残局,白天翻翻过去的卷子,晚上和瑶环下下棋。眼看着端午节也到了,老叶相还不见出来,太学生开始鼓噪,说要去江边哭屈原去,朝中小人当道,把贤臣给暗算了。
这一番闹得沸沸扬扬,京中本来就羁留着春闱考生,都说是陈云驰要搞鬼,才弄得春闱放榜晚了这么久。闹到后来,叶家人自己都控制不住,端午三天,护城河边全是考生在那祭屈原,闹得不成样子。
这一闹,宫中就放出了老叶相。
放老叶相出来时正是黄昏,萧邈和瑶环的棋局刚摆了第一把,江放来传话,瑶环听了就说:“只怕老叶相保不住了。”
煽动学生是大忌,一则掌权之人的逆鳞就是被人威胁,二则叶家这样得民心,坐实了这二十年苦心经营,拉帮结派,如果说之前天熹帝还在犹豫的话,这一下只怕真动了杀心了。
果然太子这时候就出杀招,让魏山林主动辞行,也不多说,只一句“末将走了,陛下千万小心,叶家闹起来,京城只怕要乱。”
第二天朝堂上陈溪山立刻上书,参叶元载十条大罪,条条都是死罪。叶家立刻反扑,但这次学乖了,也可能是老叶相背后指点,没有煽动士子了,而是由叶璟父亲叶康豫,带着叶家子弟主动请罪,写得十分诚恳,剖心沥肝,总结自己这十来年的官场生涯,自陈虽然平庸,但这十来年又是治水,又是赈灾,不敢有丝毫懈怠。既然十来年前的功名似乎出了问题,愿意辞官待罪,请圣上降罪他们,此事与老叶相无关。
叶家人死保老叶相,一时间东宫倒真像是没办法了。
他们赌也是赌这个——太子绝不甘心这一番心血下来,只搞下去叶家这些平庸的子孙,动不了老叶相分毫。所以他们连“一死以证清白”都写出来了,反正叶家根深叶茂,嫡系四房,旁系数十房,江南老家还有子弟,就算真杀了他们七个,也伤不了根本。
局势一时之间僵持住了,连着三天没什么动静。
第三天晚上,贡院来了个客人。
当时已是深夜,虞青正在缠着萧邈要跟他较量剑术,“虞高人”虽然有剑术,但也爱耍赖,一会儿说萧邈的力气大,打落她的剑是凭蛮力不算,一会儿要蒙眼较量,瑶环和洛娘在旁边看,也觉得有趣。
那天月亮虽然不圆,月光却出奇地亮,照得庭院内外一片澄明。虞青到深夜才知道原因。
贡院的庭院里照例是要放几个大水缸的,是为了灭火,虞青非让洛娘用法术在里面种了莲花,还弄了鱼来。洛娘知道她是想念江南,也照样做了。结果虞青正追着萧邈要看他一招剑术,两人跑过回廊,看见魏如意穿着青衫,倚在水缸边,懒洋洋地玩里面的鱼。
他现在有点像虞青以前,什么动物都爱亲近他,因为有灵气,那鱼也随着他的手指缓缓转动,浑身沐浴着月光,确实像个谪仙人。
“你来这干什么?”虞青对他很警惕:“是太子让你来的?”
“我是来告别的。”魏如意笑道:“寿终有尽,孽不可逃。”
“你能说两句吉利的话吗?”虞青嫌弃道:“每次破案时不见你,事情一完了,你就出来嚎丧了。”
但魏如意的眼睛却越过她,看向她身后,微微笑道:“我要走了。”
“快走快走,省得在这碍手碍脚。”虞青道。
但她说完,也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身后,她身后除了瑶环就是洛娘郑生两人,不知道魏如意是在说谁,或许是瑶环,她和宫中的人相处总有点怪怪的,也可能是洛娘,看他身上仙气飘飘,别是想带走洛娘做他的侍从吧。他们这些仙人,向来是喜欢弄个坐骑之类的。
“殿下。”魏如意见萧邈也走到庭中,这才起身,行了个道家的礼。
“东宫做了什么亏心事,你看不下去了?”萧邈直接问道。
“只是时机到了。”魏如意总是笑微微:“红尘难舍舍红尘,人间不住住青峰。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他仍然是赤脚站在地上,但衣袂飘飘,整个人像没有重量一样,仿佛要随风而去。
“你等等。”虞青见状,连忙上去拉住了他:“你是不是要成仙了?”
“仙何须‘成’?”魏如意又跟她打机锋。
“你别打哑谜,我知道你是天上来的。”虞青焦急问道:“做仙人是什么感觉?”
魏如意仍然只是微笑。
“我忘了。”
“我不信,这也能忘?”虞青道。
“我现在只是魏如意,前尘往事都不存在了,自然忘了。”
“那你在人间轮回,是什么感觉,醒来像做了一场梦吗?”虞青好奇得很:“是不是像人做梦一样,做梦的时候虽然全情投入,觉得那就是真实的世界,但只要醒来,就觉得梦里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不知道。”魏如意道。
“你看,我之所以是虞青,你之所以是魏如意,是因为我们经历了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记忆,才有今天的性格。如果你一觉醒来,完全把记忆忘记了,就不是原来的你了。”虞青认真看着他眼睛问他:“那你回归仙班的那一刻,魏如意这个人,就等于死了是吗?”
她自己问不要紧,把后面的洛娘,脸色越问越苍白。
“如果一切命运都已经不能更改的话,生与死,还有意义吗?”魏如意反问道。他站在水缸边,将水面上浮着的水瓢按下去。
“贡院出事,青狐入局,文昌归位,这些就如同这个水瓢,终究会浮起来。那天你跟我论道,说上下游之间的东西就是道。我却觉得道就像这个水瓢,总有一天会浮起来。”魏如意笑道:“你不懂没关系,殿下已经懂了。”
“你既然看破了,还叫什么殿下呢……”虞青嘲讽道,她还想说两句,手中却已经抓不住了,魏如意直接就这样消失在他们面前。
“萧邈,我要走了,洛阳有大难,记得留一道生门,不要让自己后悔。”他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渐渐化入寂静的夜空中。
魏如意这一出,弄得人心惶惶,别人都还好,洛娘实在可怜,虞青本来想私下劝她两句,没想到她反而笑道:“君上,我昨天去曹大哥家看了。”
“曹升?”虞青问道。
“是呀,君上你看过人间的家庭没有。可有意思了,小小的四方院落,一家人在里面过日子,总是有很多地方不够,不够吃,不够穿,不够钱交学费,不够时间好好相处,就这样匆匆长大了,然后再组建自己的小家,生儿育女,一家人过日子……”洛娘带着点回忆的神色道:“君上你仔细看看人间的小孩,真有趣,那么小,那么弱,那么依恋他们的父母,明明一家人连同他们的小院子,都可以轻易被摧毁。甚至不用摧毁,只要几十年,就垂垂老矣,要去面对死亡了。但他们的神色那样笃定,那样幸福,仿佛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这是无知的幸福。”
“那什么是有知的幸福呢?君上。”洛娘问道:“我从没在我们身上看到过这种笃定,明明我们更强大,活得更长,可以千载万年,但我们总在怕,小的时候怕天敌,大了怕雷劫,怕修炼不到位,怕死,如今我们这样漫长的生命只是为了怕,怕一千年,真的抵得过幸福几十年吗?”
“修道其实是很矛盾的事,要你清心寡欲,不畏惧死亡,但不怕死谁修道呢?连皇帝修道也是求长生呢,怕死又成不了仙。也许答案真藏在凡人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明知百年后都是一堆黄土,却这样勇敢笃定地生活呢?”洛娘问道。
虞青没法回答。
她说洛娘乱她道心,其实洛娘早已走在她前面,也许她说的要先做凡人再成仙的方法是对的,她这么厉害的感悟,以前在洛阳一定也很有名气……
虞青忽然反应了过来。
“对了,我知道了,你就是织女!”
红燕口中,原先京城的守护者,叫做织女。原来织女真是织女,偷窥人间,起了凡心,真就偷往人间嫁牛郎,跟她的郑生一心一意地做起夫妻。
洛娘朝她竖起了手指。
“嘘……君上,我现在叫洛娘了,不要提之前的事了。”她笑着道,听见郑生找她的声音,道:“我在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