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青狐录》明月倾

120、输赢

　　萧邈辰时找瑶环下了一盘棋，下到一半，忽然站起来了。

　　他从来不是半途而废的人，瑶环有点惊讶，问道：“殿下赢了？”

　　“没有。”萧邈道。

　　“那是输了？”

　　“没有输赢。”萧邈只是叫来江放，备马出门。

　　但他没出贡院，就被虞青逮住了。

　　“你干嘛去。”虞青问他：“带我一个呗。”

　　“查案去。”

　　“案子早破了，还查什么？”虞青不解。

　　“破的是冤魂害人的案子。但陈瑞安他们那七个人为什么会死？为什么死后会羁留人间成为冤魂？为什么偏偏是从陈瑞安开始有了冤魂，又为什么是今年忽然爆发，开始杀人？”萧邈问道。

　　这是贡院这个案子遗留的未解之谜，但也不需要解，因为跟现世的人都已经无关了。况且也查不出结果来。

　　“你这问得，世上的事难道事事都有解释吗？为什么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为什么乱世出妖孽，为什么选在那一年乱，选在那一年出，很多事就是没有道理的，就像滴水石穿，是积累到了一个点就爆发了。如果真要找一个原因的话，就是天道。”

　　“那我就想审一审天道。”萧邈道。

　　虞青没想到他天天论道，不仅被感化，还有了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因为她自己，竟然也对他这个想法感兴趣。

　　“怎么审？”

　　“你记得黑影在结案书上按血手印的那晚吗？”

　　“记得。”

　　“第二天我进宫面圣之前，叶璟找我说了最后一番话，他说他在幻境里看到了叶家的败落，还有一个预言。”萧邈神色坚定：“我要打破那个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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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璟没想到自己能听到一句刀下留人。

　　然而刽子手却仿佛没听到一样，仍然高高挥起大刀，朝他斩了下来。叶璟闭目等待，却没等到身首分离的时候。而是听见了刽子手的哀嚎。

　　一支利箭穿透了刽子手的手掌，和刀柄被钉在一起。他疼得满地打滚，叶璟抬起头，看见了骑着快马赶到的萧邈和虞青。

　　京中纵马，闯法场，忤逆圣旨，这一下都数不清多少罪了。

　　“说了刀下留人了，听不懂人话是吗？”虞青没射箭，但比射了箭的萧邈还神气，她跳上刑台上，一脚踹开那在地上哀嚎的刽子手。从靴筒里拔出小刀来，先割断绑住叶璟手的绳子，把他扶了起来，看他满脸血，问道：“谁打的你？”

　　“自己磕的。”叶璟整个人还有点恍惚，正午阳光照在脸上，恍如隔世。

　　姓陈的监斩官和叶九派来监督行刑的太监戴忠都一齐站了起来。

　　监斩官忍怒道：“殿下，圣旨在此，定的是午时行刑，斩立决，殿下就这样带走犯人，没有这道理吧？”

　　“犯人要处斩是因为贡院一案，我带走犯人，也是因为贡院一案仍有疑点，需要他配合。我这主审官还没卸任，就仍有权力。”萧邈站在刑场上，冷冷地道：“放心吧，父皇怪罪下来，有我一力承担。”

　　监斩官和戴忠都没有办法，毕竟王府侍卫个个都是强弓利刃，还有个计修鸿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走了叶璟，两人都忍住怒气，叫人备马，进宫告状。

　　萧邈把叶璟交给虞青，让她带去贡院，自己进宫面圣。看这架势，是就算有圣旨也不会放出叶璟了，虞青知道他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只交代他一句：“你别把命送了就行，看事情不好，就跑出宫来，我带你逃去江南。”

　　“不至于。”萧邈被她逗笑了。

　　萧邈进宫面圣，只带了一样东西。还没到勤政殿，远远看见太子的抬辇已经到了，魏山林倒是还没到。他进去，看见天熹帝满面怒火，等着他进来。

　　他行了礼，奉上自己带来的东西，是个平平无奇的葫芦做的水瓢。

　　“什么东西？”天熹帝问道。

　　“前两天，如意真人来过贡院，用这水瓢教我天道，他说天道如水，世事如瓢，一切都最终归于天道，不可抗拒。就像我查的案子，埋藏了几十年的冤屈，最终都浮了上来。”萧邈道：“我想的却是，是谁把水瓢按下去的，按了多久，为什么选在这时候浮上来。”

　　“不是已经结案了，还查什么？”天熹帝不耐烦地道，但对魏如意却很感兴趣：“如意真人不是在闭关吗？怎么会去你那里。”

　　“他说他要离开了，我看摘星楼已经数日没有亮起了，猜也许他已经离开了。”萧邈顺势答道。

　　天熹帝顿时脸色大变，朝旁边叶九一看，叶九也匆匆下去，显然是亲自去查看了，过了片刻，神色灰暗地回来了，在天熹帝耳边耳语几句。

　　天熹帝显然心神大乱，魏如意这活神仙是他修道求长生最大的依仗，如今忽然失踪，不由得他不慌。什么贡院案子，早抛到脑后了。

　　“请父皇准许我继续查贡院的案子。”

　　“你要查就查吧，至于叶璟……”

　　“等查完了，父皇再杀他不迟。”

　　“行，给你两天时间，把叶璟看好了，到时候仍然要行刑。”天熹帝道：“要是如意真人真的不见了，就交给你去探查他的下落，贡院的案子已经差不多了，没什么好查的。”

　　“儿臣知道了。”

　　与其说他是用贡院的案子保住叶璟，不如说是借魏如意走了的事，扰乱了天熹帝的心神。再者要追查魏如意，天熹帝还有用得到萧邈的地方，所以卖他个面子，但贡院一案，在政治上已经彻底结束了，不容更改，不管萧邈查出来什么，都难以救下叶璟。东宫要杀的人，终究还是要死。

　　他走出来勤政殿，看见太子正站在外面廊下，近来这一场厮杀，太子也费了不少心神，但终究是大胜，神采间都带着快意。见萧邈走出来，淡淡笑道：“这么费尽心思保一个死人，你也不嫌麻烦。”

　　“太子殿下看不惯的话，也给我弄个骨痨好了。”萧邈也淡淡道。

　　太子顿时眯细了眼睛，他是天生的丹凤眼，平时贵气十足，被激怒时杀意纵横，让人不敢直视。

　　“我就知道你要提萧靖的事。”太子干脆直接说出赵王的名字，挑明了：“那天在诏狱我已经说过一次，今天我再说一次，是他们先动手的，既然动手挑衅东宫，就要承担后果，不要等到身死族灭了，再来说我残忍。”

　　“他们先动手，那又如何？”萧邈反问：“宫廷里常年养着老虎，老虎见人就要伤人，但父皇杀光天下的老虎了吗？他为什么要豢养老虎？因为他是帝王，帝王的江山，容得下绵羊，也容得下猛虎。为了一个挑衅，把自家的老虎全部杀光，这是怎样的昏君？如何做天下的主人？”

　　“既然是天下的主人，杀光老虎又如何？”太子反问。

　　“所以你要杀叶璟？”萧邈问他。

　　“叶璟又怎么了？能为我所用，才是才子，不能为我所用，就是敌人，敌人越强大越该死，这道理还用我教你？”

　　“他真是你的敌人吗？你原本可以重创叶家，等到登基之后，你拥有天下，他就是天下的一部分。大儒何其难得？叶家百年传承都在他身上，你既然知道你是天下的主人，那这天下就是你的家，万物都有万物的用法，你不能为和别人斗气，去把自己的家拆掉。”

　　太子冷笑。

　　“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是我错？”

　　萧邈被他气笑了。

　　“老叶相是臣，他挑衅你，就是不臣，你可以惩戒他，但你和他做敌人，他是臣，你是什么？你觉得我在判断你和他的对错，那我又是什么？”

　　太子一时没说话，然后笑了。

　　“舅父说你有不臣之心，我只是不信。”他侧着头，看着萧邈，眼中像有什么东西在酝酿，道：“所以就这样了？”

　　萧邈抿紧了唇。

　　“就这样了。”

　　“好。”太子只说了这一句，走下台阶，大踏步走进了烈日之中，随行的抬辇胆战心惊跟在他后面，不敢面对这雷霆之怒。

　　他知道萧邈并未失言，而是挑明了。当初在诏狱因为小皇孙一案的争吵，双方都无法说服对方的原因，他当时不懂，但是萧邈懂了。现在他也懂了。

　　他不做有道之君，萧邈要来做了。从此之后他们不会再争吵了，君是不会和臣争吵的，这天下终归只有一个主人。棋盘上的对手从赵王到老叶相，终于轮到萧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