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青狐录》明月倾

81、豪赌

　　贡院的命案，今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贡院本来就属阴，看那株龙爪槐，就长得十分诡异。也有说是冤魂索命的，也有说陈云驰大人是被算计了，在那之前，叶相把持科举二十余年，一点事没有，怎么他一上任，忽然出事，显然是被人陷害了。也有说这恰恰说明叶相是真正的忠臣，所以镇住了，如今陈云驰上来，镇不住了，自然就出现这样的惨案了。

　　相比民间的议论纷纷，朝堂上却安静得多，所有的斗争都藏在水面下，最关键的战役只有一个——谁来查这件案子。

　　刑部其实是在叶家人手里的，刑部尚书是叶家的门生，大理寺自然掌握在太子手里，诏狱有个方子溪，倒是置身事外，但威信不够，镇不住场，哪里找一个又有资历又有威信，还能让两派人都满意的主审官呢？

　　叶家人首先发难，叶璟作为主考官里唯一的叶派，是撇清在外的，所以当了急先锋，上书请天熹帝指派刑部查案，一封奏章写得恳切，痛陈利弊，直言科举事关国本，春闱的公正代表朝廷法度的森严，不秉公处理，难禁天下悠悠之口。贡院的命案，按律法是该交给刑部处理的，请天熹帝下旨。

　　他还算聪明，可惜多走了一步，这奏章上去不久，立刻京中考生就请命，也是让刑部主审。

　　天熹帝对于这种“请命”的事，向来是非常警惕的，当年废掉江南派，也是因为太有煽动力。据说方其慎临死，太学生齐齐跪宫门求情，方其慎在狱中听见，笑道：“这样看来，我必死无疑了。”果然天熹帝安抚完太学生，立刻就判他斩立决。

　　事情胶着，老叶相反而不动了。叶九立刻发力，逮捕了几个请命的考生，全是叶家的桃李，一封密奏，暗示叶家操纵考生，天熹帝震怒，召老叶相进宫，当时诸皇子都在，凝华皇后也在，老叶相颤巍巍进宫，叶璟想搀他进去，被喝止了。

　　天熹帝端坐龙座上，皇后在屏风后，和两个小公主下着棋。外面都是成年的皇子，也称得上芝兰玉树。老叶相蹒跚着过来行礼，拜完皇帝，又给众皇子行礼，叶娉婷和赵王夫妻去世后，老叶相一头头发全白了，人也佝偻得可怜。天熹帝看着，心先软几分。

　　“赐座吧。”他问老叶相：“前些天赐你的丹药用了不曾。”

　　老叶相本来坐下了，听见问话，又起身回话。

　　“回陛下的话，老臣都用了，身体好了些，也不畏寒了。”

　　“这一炉丹药我吃着也不错，有些效力。”天熹帝显然对着答案很满意。要是虞青在这，估计又要笑“你的皇帝老爹好怕死”了，萧邈想起来她那些怪话，不由得心中想笑。

　　寒暄几句，天熹帝主动问起正题：“叶老，贡院的事，你怎么看？”

　　“依老臣想，这样的惨案，陈老显然也是猝不及防的，陛下还是先安抚一下他，别让陈大人自责太过，春闱事关国本，没人敢在这事上疏忽。”他上来先帮陈云驰说话。

　　“朕也是这么想的。”天熹帝看着他脸上神色道：“但一个疏忽之罪是跑不掉的，贡院出了这样的大事，总要处置得让考生们心服口服才行。”

　　“陛下圣明。”老叶相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既然这样，那就先治陈云驰一个疏忽之罪，让他在家反省，等案子结束，再发落他。”天熹帝道。

　　“陛下说的自然极是，”老叶相慢吞吞地道：“但老臣心想，现在案子还没结束，先治了罪，陈老心里难免忐忑，不如等案子结束，再谈治罪的事，也给陈老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毕竟陈老这个年纪了，爱惜脸面，能不落个罪名还是最好。”

　　这话显然连天熹帝都打动了。

　　“到底叶老忠厚。”他感慨道：“你们也学着些，别整天斗得乌眼鸡似的。”

　　众皇子都称是，只有太子神色淡淡的。

　　“那老叶相觉得，案子应该交给谁去查？”

　　“老臣不敢说。”

　　天熹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显然觉得他是要举荐刑部，虽然刚刚才夸过忠厚，不妨碍他立刻觉得老叶相有私心。

　　“但说无妨。”

　　老叶相抬头看了一眼天熹帝身后的叶九。

　　“依老臣的看法，这案子应该交给叶九公公的弄玉使去查。”

　　满座皆惊，连叶九自己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天熹帝毕竟是帝王，不动声色。

　　“怎么说？”

　　“依老臣看，老臣门下管了春闱这许多年，都没出事，不只是因为小心谨慎的缘故。陈老第一次掌管春闱，论理只有比老臣门下更尽心尽力的道理，况且这次龙禁尉看守，羽林卫协防，贡院上下围得跟铁桶似的，怎么会出事呢？”他满吞吞道：“老臣想，莫不是陈老不懂规矩，冲犯了什么吧？”

　　天熹帝一谈到这些事顿时眼睛放光。

　　“你的意思是……”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弄玉使收集了那么多神迹，可见鬼神之说是有的。往年贡院也有些怪事发生，或是被毒虫咬了的，或是回去之后落榜失心疯的，但从来没有九人之多，老臣想，既是玄妙的事，不如交给弄玉使来决断，叶九公公又与东宫亲善，也好安陈老的心，更好一层。”

　　叶九眼神发亮，但显然不是因为被举荐了而兴奋，而是被老叶相的话刺得起了杀心。

　　他心中知道，这番话说完，弄玉使基本就离开此案了。

　　果然天熹帝就笑了。

　　“叶老糊涂。”他挑明了：“你也知道陈老是东宫的人，叶九和东宫亲善，哪有自己查自己的道理。”

　　“是老臣失言了。”老叶相装糊涂：“那大理寺……”

　　“弄玉使不行，大理寺自然也不行，诏狱不能服众。”天熹帝叹道：“这样看下来，也只有刑部了，对吧，叶老？”

　　“老臣不敢。”老叶相道：“刑部尚书孙睿是老臣的愚徒，查些小案是可以的，这样的大案，不敢擅专，还请圣上再委派能人辅佐才是……”

　　“太子的意思是？”天熹帝显然已经做出决断，转身问太子。

　　事情到这里，基本已经说死了，孙睿主审，太子一派再派谁辅佐，也压不过这个次序，天熹帝不过是给太子一个机会找个替罪羊罢了，到时候要真是陈云驰的罪，替罪羊将案子一搅，毁灭证据，保全陈云驰的清名，毕竟陈云驰直接关联着陈溪山，那可是东宫的太傅，丢的是东宫的人。

　　太子笑了。

　　“父皇决定就好了，儿臣也没什么好人选。”他神色淡然，确实是有储君的风范。

　　“殿下何必谦虚……”老叶相还要惹他：“依老臣看，东宫能人辈出，派下一位来辅佐办案，也是为圣上分忧。”

　　太子脸上带笑，眼神却渐冷。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咳声，叶九也看向太子。萧邈明白过来。

　　“真要举荐的话，儿臣倒有一个好人选，”太子笑着道：“不过不是辅佐，这样的人才，是用来做主审官的。”

　　“哦？是谁？”天熹帝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太子看向萧邈：“父皇不记得了，小皇孙一案，是谁让真相水落石出的？”

　　众人齐齐看向萧邈，老叶相坐在椅子上，眼中神色晦暗。

　　到底是储君，正统的帝王心术，下到死棋，还有这样掀翻棋盘重新来过的胆量。

　　既然已经的必败的局，既然已经是不可控的棋子，不如索性来一个不破不立，用最不受控的棋子，来破这僵持的死局。

　　萧邈已经长成，东宫控制不了他，老叶相一样控制不了，哪怕天熹帝，也无法控制他。小皇孙一案，可见他的威力。

　　东宫要进行一场豪赌，只看天熹帝敢不敢应战。

　　“阿七，你怎么说？”天熹帝问他。

　　这话一问，显然天熹帝是答应了，接下来只看萧邈了。

　　萧邈笑了。

　　“既然如此，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