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青狐录》明月倾

92、黑影

　　虞青和萧邈匆匆赶到南院，只见浓厚的白雾中，无数黑影追逐着一个人，那人倒也灵活，举着已经快要熄灭的蜡烛，左冲右突，四处躲闪，竟然没有被黑影抓到，还挥舞着佩刀还击，可惜黑影并没有实体，被刀砍中也不过是分开两边，丝毫不受影响，眼看着那人就要被黑影淹没，而主殿还远在千里之外。

　　“是罗骥。”萧邈一眼就认出来，他立刻就要去救人，虞青也着急，毕竟罗骥可是她朋友，天天一起吹牛的，但她捏个法诀，什么用也没有，只能把剑扔给萧邈，道：“用我这把。”

　　萧邈接过，但他虽然武功极好，但也无法伤到那黑影，只是略微逼退了些，但黑影汇聚成雾，黑雾中伸出无数手来，抓住罗骥，将他拖倒在地，眼看着就要把罗骥拖走。

　　“退！”空中响起怒喝声。

　　白雾忽然变得凝实，如同大雪一般挂在贡院的树上，梁柱上。原来是无数雪白的蛛网，原本即将被拖走的罗骥，被蛛网缠住，忽然变得像有千斤重，无法再被黑影拖动分毫。

　　洛娘的身影从树上翩翩而下，袖中匹练如虹，击向黑影，击中的黑影瞬间溃散，说来复杂，其实也不过是眨眼之间发生的事而已，不几下就将黑影击退。她自己则是施施然落地，对着虞青行了个礼。

　　“君上，只怕要失控了，收了蜃境吧。”

　　虞青本来在看她如何打退黑影的，虽然见到她的大妖都称她一句君上，有一大部分还是看舅舅那个臭老头的面子，她一直被放在青城山上养着，见过的世面其实不多，没碰过什么厉害的对手。虽然知道洛娘是蜘蛛，但看她的法术这样有趣，还是十分新奇。

　　这样厉害的家伙，怎么就想不开就找什么书生呢？

　　她把小白叫出来，收了蜃境，见洛娘也收了大雾和蛛网，有点挑衅地问道：“你那个郑生呢？你不怕他看见了？”

　　洛娘笑得温柔：“我用个法术让相公睡过去了，不然看到我施展法术，又要吓晕过去了。”

　　听她的意思，郑生之前还被她吓晕过，估计是无意撞见她露出本相之类，吓晕过去，被她用法术把记忆消除了，不然咋还能傻乎乎地叫娘子。

　　虞青一点不同情郑生，还嫌弃道：“凡人就是这样，大惊小怪的。”

　　她还想骂郑生几句，见罗骥从地上爬起来，正拍打身上断裂的蛛网，十分狼狈。立刻上去嘲笑道：“哈哈，七个人进去，就你是最惨的，被追成这样子，罗骥，我看你以后还好意思跟我吹牛，真丢人……”

　　罗骥倒也心大，嘿嘿笑着争辩道：“我是一时大意嘛。”

　　“我早叫你注意了，你肯定没听我的，是答应了它们叫你名字，还是把蜡烛熄灭了？”虞青问他。

　　“我哪知道，接一句话就算答应叫名字了，早知道我就不接话了。”罗骥道。

　　“你就别接话呀，真是笨。”虞青嫌弃道。

　　“不接话不行啊，它们说的话太奇怪了。”罗骥道：“它们说我这辈子要杀三十万七千零五人，这谁忍得住不回两句，我又不是活阎王，怎么可能这样杀人……”

　　“怎么还有零有整的呢？”虞青的关注点不同寻常。

　　“谁知道呢，估计胡诌的……”罗骥道。

　　说话间萧邈已经把虞青的剑扔给了她，对罗骥道：“别聊了，收拾好了就跟我来。”

　　“干什么去？”虞青问道。

　　“叶璟和罗骥近，罗骥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都一直没出来，我们去看看他怎么样了。”萧邈作为主审官还是负责的。

　　但还没到叶璟的院子，里面的人就出来了，叶璟倒是全须全尾的，就是看起来有些狼狈，滚了一身的土，叶九不知道怎么跑到这边的，也是一身土，倒是随后出来的计修鸿身上干净得很。

　　“这些黑影会重复死者的死法，我那间的就一直在上吊。”计修鸿对萧邈还是不错，一见到他就跟他汇报自己在号房所见。

　　大雾已散，众人都匆匆赶来，听到这话，洛娘也道：“君上那间号房也是这样，那个黑影一直在重复服毒。”

　　方子溪听了，立刻也要汇报，萧邈道：“不着急，大家都去主殿，把在号房里见到的景象都汇总，曹升，你和方勇以及巡守没有要汇报的，就在偏殿等我。”

　　曹升连忙道：“回殿下，小人今晚巡逻的时候，一切如常。”

　　其余人也道：“殿下，我们也是。”

　　萧邈只带着进入蜃境的七人进了主殿，只瞟了洛娘一眼，洛娘七窍玲珑，立刻道：“我去照顾相公去了。”

　　瑶环倒是秉烛等在主殿里，见众人进来，笑道：“可是打了胜仗回来了？”

　　“别说了，命差点没送在里面。”罗骥抱怨道，其实虞青也发现了，叶璟不怎么敢和瑶环搭话，按他们读书人文绉绉的话说，叫男女大防，这倒很正常，反正他们向来是酸溜溜的。但叶九对瑶环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了，说是忽视也不对，倒像是十分畏惧似的，有点怪怪的。

　　虞青在桌边坐下，一看，瑶环已经把七个人的案卷都整理好了，按号房排列，见众人坐下，道：“谁先说？”

　　自然是罗骥先说，他把自己在号房的遭遇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遍，道：“我是在北七丙的号房，就是那个莫名其妙被火烧死的家伙，好像是汴梁人对吧，我倒不怕火，但黑影压根就没进来，只是在外面一个劲地叫我名字，然后说悄悄话……”

　　他说到叫名字，叶璟和叶九的神色都为之一动，但很快又都掩饰住了。罗骥把黑影说他要杀三十万七千零九人的事又说了一遍，倒是没人拿这个开玩笑了。紧接着方子溪和虞青都说了，方子溪只大致说了那考生一直念叨题目，越说越急，最后拿头撞墙的事。虞青那间，更是只有个黑影一直服毒，在地上挣扎。

　　计修鸿那个是自己吊死的，也没什么奇特，他说完，萧邈就等叶璟和叶九两位说话。

　　叶九眼中神色犹豫一下，但还是如实说了，不仅把黑影特别多，聚集在一起模仿那些被他所杀的人的声音，连最后那黑影模仿他母亲叫他本名都说出来了。众人都有些惊讶。

　　“总之我猜这些黑影应该是会攻击人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引诱人上当，不知道殿下怎么看？”他最后道。

　　叶璟见他说得这样详细，也如实说了，只是没有细说自己的幻象细节，只说看见亲友同伴都遭遇不幸，十分恐怖。还好计修鸿赶到，把他救了出来。

　　“所以虞青计修鸿和方师兄三人看到的黑影都是重复死者的死法，叶大人和叶掌印以及罗骥，遇到的全部是会攻心的黑影。”萧邈说完，才道：“我的比较特殊，两者都不是，而是一直在念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也可能是破案的关键，我先自己琢磨一下吧。”

　　他这话相当于在收尾了，毕竟想要的消息都得到了，众人都聪明，顿时就懂了。林舜道：“时间不早了，各位辛苦了，受了惊吓，都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辰时，再来讨论案情吧。”

　　众人纷纷散去，唯独方子溪留了下来，显然是有事当着众人面没有说。眼看着人走完了，计修鸿出去巡逻，门一关，只剩他和林舜瑶环以及虞青在萧邈面前，他立刻道：“我那间号房，黑影念了几句考题，不是这一科的，我猜应该有‘王者何贵’这几个字。”

　　“王者何贵？好像这十来科都没有这考题，至少最近的三科没有。”林舜反应最快。

　　“这句有点过于锋利了，还是春闱考题，老叶相是没这个胆量的。”瑶环的思路和他完全不同，倒像是在推理一般：“倒是方太傅和我师父在的时候也许敢出，多半是方太傅。我记得方太傅也出过两科春闱的题目。”

　　“对，甲子之前的两科，都是师父出的题，他那段时间也确实爱讲汉书，好像是按‘重道、尊贤、贵德、’的顺序来，可惜没出到贵德就出事了……”林舜道。

　　瑶环顿时笑了。

　　“方太傅这个人，做事都有两层，重道尊贤贵德那一层肯定是面上的，显得温和些。依我看，他可能是按‘君道、臣术、建本、立节’的顺序来的，君道这个题目不好出，圣上也忌讳这个，所以一上来出的是臣术。但这题目又是君道题……”

　　“我出生那年，有过一届恩科，好像是因为年丰岁饶，刚好太子出生，父皇大喜，不仅大赦天下，还开了恩科，那一科没出什么人才，所以后来就渐渐忘了。那届恩科的题目应该就是方太傅出的，好像有点冒犯，所以没什么人提起，我猜，那题目很可能就是‘王者何贵’。”萧邈道。

　　所谓恩科，是指遇到喜事或者为了祈福，天子会在三年一次的科举之外，另外开一科，但是恩科多半仓促，而且打乱了考生备考的计划，所以恩科出的人才都不多。

　　这几个人，记性是一个比一个的好，果然，方子溪也反应了过来。

　　“我记得出事的时候，爹说过一句话，说陛下忍了九年。我们那时候都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可能就是那一届恩科的事了。”方子溪道：“殿下，我们可能又要去看试卷了。这个黑影，很可能就是恩科那一届的其中一个考生。”

　　“二十前的试卷，要找倒也不难。”萧邈道：“但我有个地方还得琢磨一下，琢磨透了再去开文思库，免得一趟趟跑。”

　　他并没有说出来让大家一起琢磨的意思，所以大家讨论了一会儿，也就散了。就虞青留了下来，她问道：“你是要琢磨西三丙那个魂魄念叨的事对不对？”

　　萧邈并不回答，但显然是虞青猜中了。

　　“春闱结束还能夏耕，能种两季，地方就不会太北，但回家的路费只要五百钱，说明离京城也不远，也不是江南人……”萧邈分析道。

　　“七个人呢，你跟他较劲干什么，就凭这几句话，不是大海捞针吗？”虞青道。

　　“我总觉得他那几句话很有意思，像是藏着许多东西似的。”萧邈道，但很快又反省道：“也可能是我没经过人间烟火琐事，所以觉得新奇罢了。对了，你有什么看法没有？”

　　虞青“嘿嘿”两声，道：“我还以为你不准备问我了呢。”

　　她不守号房就算了，还跑去萧邈那串门去了，换了别人一定觉得她玩忽职守。不过萧邈这脾气最坏的家伙，现在竟然不说她了，还心平气和的问她的发现，倒像是知道她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似的，可能这就是凡人说的信任吧。虞青见萧邈这么上道，也得意起来，道：“我看这一趟你们也没看到什么，诶，最后还是得靠我呀。”

　　“哦？高人有什么高见？”萧邈还问她。

　　他站起来比虞青高出一个头，又语带调侃，虞青这高人也高不起来了，只能道：“我觉得我已经差不多猜到这些黑影是什么了。”

　　“是什么？”

　　“多半是羁留人间的游魂散魄之类的，可能有执念，也可能贡院这地方有古怪，所以被困在了这里。但一般游魂不会害人，还害得这么狠毒，可能里面有别的内情……对了，你还记得上次我们遇到的鬼使吗？”

　　“宫门外那一次？”萧邈道。

　　“对，我之前就觉得奇怪，太平盛世，阴间使者怎么会在人间乱走，现在想想，很可能就是来抓这些游魂的。他们这样害人，已经属于恶鬼了，按天道是要被抓走的……”

　　萧邈微微皱起了眉毛。

　　虞青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肯定在计划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

　　果然，他略加思索，就问：“有什么办法，能驱走这些使者吗？”

　　虞青被他逗笑了。

　　“人家是来维持正道的，你还想把他们赶走。我还指望他们把这些游魂抓走呢，你想想，现在可能是这些游魂干的坏事还不够，要是他们再害个人，像叶九这种，天子近臣，或者叶璟，探花郎，要是被害了，这是多大的罪过，阴间使者肯定立刻就追过来了。正好把贡院的事解决了，到时候我也差不多好了，咱们又无敌了。”

　　她的构思倒是挺好，可惜萧邈完全不买账。

　　“如果真像你所说，那这些游魂就是这个案子的真凶，就更不能让他们抓走了，不然我怎么结案。”萧邈道。

　　虞青被他气笑了。

　　“人家都死了，是魂魄了，早就不受你的大周律法约束了，你还结什么案。难道还要他们一个个来认罪画押不成？”

　　“认罪画押倒不至于，但每个游魂的籍贯来历，为什么死，和为什么会在贡院害人的原因，都要查清楚，才可以结案。就算是游魂，也是我大周的子民，何况他们新犯下命案在这里，不查个水落石出，也无法服众。”

　　要是换了以前，虞青一定觉得他太狂妄了。但现在大概是被他带坏了，竟然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还替他出谋划策起来了。

　　“要这样说也行，但就是太难了。魂魄本来就没多少记忆，他们都这样害人了，估计早就已经失去神智了，想从只言片语里找出他们的籍贯也很难，而且至少七个，又不是每个人都有线索。”虞青神色狡黠地道：“不过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总觉得，这些游魂害人应该不是随机的。你想，黑影好像都是考生，这次死的也都是考生，而且死法和黑影的死法也都相同，我觉得背后应该还有别的规律，比如死的考生和这些游魂的号房是同一间之类的。道法万物，这世上一切都有规律可循，只是我们还没找到而已。”虞青认真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准备把近三十年的考生全部筛选一遍，把已经去世的全部找出来，找到和死者死法相同的，一个个对。他们应该不是随机杀人，只要找到几个黑影的身份，剩下的黑影就算没有线索，也可以靠规律推算出来。”萧邈道。

　　“对，就是这样，我们先找到方子溪那个黑影的身份，然后再推算我们这个……“虞青连连点头。

　　“你说到道，我也有个想法。既然这些黑影不是今年才死的，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年开杀，既然道法万物，那这这一场杀戮背后，自然也有个原因。”萧邈正色道：“游魂不能羁押归案，那么那个原因，就是这个案子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