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醋王》长炎辰月

16、盛大梦境

　　三九刚躺下没一会儿，听到蔺至这一声，赶紧爬起来跑出去阻止。
　　上回他祖宗发了多大的脾气，他可都记着呢。
　　三九并不想滚出去。

　　他刚推开门，公九月也从对面出来了。
　　“哪里去？”

　　三九下巴点点楼上，两眉一耷，着实有些发愁。

　　公九月顺着他的视线仰头朝上望去，眉目罕见凝重：“今儿别管。”

　　三九迟疑：“那——”
　　“放心，你祖宗不会怪你。”

　　楼下的两个卧室门关上后，仅有的一丝光也消失了。
　　整个大楼一片漆黑，蔺至杵在万相门口。
　　里面没应声，他又抬手敲了敲门。

　　蔺至的手指又细又长，但手心手背看上去肉呼呼的，显得他的手没那么大。

　　一门之隔的大卧室里，万相身着烟灰色桑蚕丝睡衣，抱臂站在门后。
　　那双多情凤眸里此刻则含着一抹凛冽的冷意。

　　他盯着那门有一会儿时间了。
　　从蔺至踏上二楼的楼梯，他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哥——”

　　卧室门突然在蔺至面前打开。

　　万相眸中的凉薄倏忽散去。他眼波流转，硬生生转出来一抹暖意，笑问：“小鬼，你知道陪我睡觉是什么意思吗？”

　　万相微倾身，目光锁住蔺至。
　　他就是漫不经心地瞟过来一眼，一般人都吃不消，更别提此刻他故意这样直勾勾地瞧着人了。

　　蔺至好像被他问懵了，在他的目光里先是眨了眨眼。
　　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后，白皙的脸蛋儿上迅速漫上来一层薄红。
　　他虚虚含住下唇，垂眸不去看万相，嘟囔了一声：“我就是，就是，陪陪你。”

　　“行。”
　　万相抬步穿过起居室，独自朝卧室大床走去，随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道：“我不习惯跟人一起睡，你可以睡在那里。”

　　蔺至侧头看了一眼，沙发也行。

　　*

　　里面的灯暗了。
　　卧室和起居室之间的门敞着。
　　蔺至拎着自己的枕头乖乖躺在了沙发上。
　　他没有脱衣服。
　　因为沙发上没找到可以用来盖的毯子。

　　灯灭了后，他也跟着闭上了眼睛，但耳朵却竖起来了。
　　蔺至的耳朵长得小巧，一耸一耸听动静时，不多时耳朵上便耸出个小尖尖来。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零十分钟。
　　空气中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里面床上的人显然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

　　一片寂静中，蔺至悄悄翻身坐了起来。
　　他揉了揉鼻尖，嗅了嗅，空气中有股甜丝丝的味道。
　　像是蜜糖。
　　幽幽地一阵一阵飘荡出来。
　　蔺至静静分辨了会儿，是从卧室里飘出来的。

　　确切地说，是万相身上的味道。
　　闻到这股子味道时，蔺至血液里的一部分骨头粉末立刻睁开眼睛，欢欢喜喜地跳起了舞。

　　它们很喜欢这股子味道。
　　最近随着骨头粉末不断聚合，蔺至总是特别强烈地想要贴近万相。挨着他，部分骨头粉末的聚合速度会加快。

　　当然，最后苏醒的那部分骨头粉末极不配合。
　　每每这个时候，它们总是闭着眼睛沉寂，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当一个透明骨头。此时，它们便嫌小伙伴太吵，不耐烦地捂住了耳朵。

　　相处了几天，这部分原本一见万相就想要逃窜的骨头粉末，现在已经平静许多了。似乎知道即便待在万相身边也不会发生危险，便不再像一开始那么一惊一乍每日都要上演一番恐惧了。

　　蔺至起身。
　　这间卧室很大。
　　他摸黑小心翼翼前行。

　　左边十五公分处是起居室和卧室的分界线，右边五公分处有一个大躺椅。
　　蔺至凭借刚才那一眼的记忆，巧妙避开了所有可能会撞到的物件儿。

　　起居室通往卧室的门没有关。
　　蔺至进入了卧室，避开了仿真火壁炉。

　　他站在了万相的床边。

　　夜空无星无月，借着汉白玉大理石壁炉的光，依稀能瞧见万相平躺着，正阖眼睡得熟。
　　半长的黑发散落雪白枕间，衬得眉眼甚是柔和。

　　蔺至的目光往下移，停在万相腰间。
　　那里搭了一条薄被。
　　他蹲下身子，手托着腮帮子想了会儿。
　　衡量了一下力道，他轻轻前倾身子，趴在了床头上。

　　片刻后，蔺至伸手按照人体正常穴位所在的位置，一个个挨着摸过去。
　　那些穴位好像早已刻在了他的骨血里，一个接一个跳了出来——

　　——第一个是左侧腋下章门穴。

　　蔺至飞快地摸上去，再飞快地缩回手。
　　偷眼去看。
　　万相没醒。

　　这回，他胆子大了点儿，一鼓作气往下找。
　　接着是腹哀穴，下一个是左侧关门穴，再然后是商曲穴……

　　黑暗中，万相的眉心几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

　　蔺至摸了四次。
　　万相忍了四次。
　　在蔺至的手指隐隐有要往神阙穴探的时候，万相忍无可忍翻了个身。

　　蔺至的手指被压住了。
　　他的耳朵尖儿又噌一下竖起来了。

　　不仅竖起来了，那一层细细的皮肤都绷紧了。
　　因为万相这一翻身，把整张脸径直怼在了他的面前，还压住了他的手指。

　　蔺至屏住呼吸，好久才缓缓转了转眼珠子。
　　待耳旁再次传来平稳的呼吸时，蔺至一点一点往外挪自己的手指。

　　等把手完全挪出来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半天没敢动。
　　他盯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美人脸，安安静静地看了会儿。

　　仿真火壁炉里的光窝在了万相下巴上的美人沟里，摇摇晃晃。再往上，就是淡无血色的唇。蔺至盯着那状似花瓣的唇看的时间久了点儿。

　　他歪了歪头，没想明白一个问题。

　　这么好看的唇，为什么没有颜色呢？

　　万相有一副上好皮相。
　　只是容易给人距离感。
　　睡着时也如皓雪飘落，冷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目光再往上，是情绪变化最浓烈的凤眸。此时，它安安静静阖着。
　　蔺至觉得手痒痒，想要摸摸。他抬手，手指堪堪停在万相浓密的眼睫上方。

　　片刻后，手指转了个方向，再次朝万相腰间摸去。

　　正是刚才没能摸到的神阙穴。

　　神族五感灵敏，蔺至的手指隔着被子还有一段距离，万相抬手，一个毫不客气的推拒动作。

　　修长手指原本是照着蔺至的额头去的。如果位置落准了，蔺至会被推一个趔趄。
　　而后大概就要摔一个屁股蹲子了。

　　可就在万相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额头的前一秒，蔺至以极快的速度往床底下缩了缩。
　　于是，万相的手指便插.入了蔺至那一头毛茸茸的黑发里。

　　柔软的触感让万相推拒的力道骤然撤去。
　　他翻身坐了起来。

　　蔺至看到了白手套。
　　没有人睡觉的时候还戴着手套。
　　除非他原本就在戒备着什么。

　　……
　　问题是，他刚刚为什么没看见白手套？
　　太大意了！

　　那一瞬间，危险本能让蔺至马上做出了挽救动作。

　　他立刻仰头，蹭着万相一路往上嗅。
　　他边闻边软声道：“哥哥，你身上怎么一股甜甜的味道？”他咧嘴笑，圆眼睛漆黑澄澈，“我被甜醒了。”
　　所以跑到了他的床边。

　　万相在黑暗中垂眼。

　　蔺至像个小狗狗似的嗅来嗅去，都快要黏到他身上了。
　　这鬼族小崽子的身体很软和，体温很高。

　　万相沉沉注视着蔺至，凤眸里涌起一股浅淡燥意。

　　他沉声道：“狗子，别闻了。”
　　仔细听去，声音似乎有一点点不稳。

　　继小哥哥、至哥、小鬼后，蔺至又拥有了他的另一个外号。
　　狗子。
　　万相专属。

　　蔺至听到这声狗子，绷紧的耳朵尖儿终于放松了一点儿。
　　“这甜味儿到底在哪里啊？”
　　说着，他仰起脸，讨好般凑到万相的脖颈间嗅了嗅。

　　下一瞬，蔺至突然被箍住了腰身。
　　他被径直拽到了万相身上，与万相鼻尖对鼻尖，眼眸对眼眸。
　　他坐到了万相怀里。

　　蔺至瞬间僵直了身子。
　　万相凤眸流转，脸颊往前，轻触了下他的鼻尖，嗓音压着燥：“来，继续闻！”
　　他的眉眼如浸了火。
　　空气似乎都被烘热了。

　　蔺至的耳朵尖儿迅速被一层薄红给侵袭了。
　　他垂眸，避开了灼热的对视。那低垂的睫毛不停颤抖，像是带了几分湿意。

　　万相见他这样，拉开距离，拍拍他的背：“或者，乖乖去起居室里的沙发上睡。”

　　窗户外面树影摇曳，天地间一片沙沙声。

　　下雨了。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

　　江州郊区。
　　山脚下一座废弃工厂。
　　阴了一天一夜，雨终于在黎明时分落了下来。
　　落在地上，细细密密。

　　随着落雨声，工厂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里原本还算安静，只是原本。

　　山猫穿过稀疏的草丛，似惊动了什么，山道两侧的灯光陡然间全都亮了，像是为晚归的家人掌灯一般。
　　细雨丝丝缕缕飘飞在灯光里，显出几分缠缠绵绵。随着骤然响起的一道轰鸣声，一辆跑车从山道拐上来。

　　片刻后，跑车停在了工厂门外。
　　车灯熄灭。
　　驾驶位的年轻男人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男人眉眼温润，面色清俊，是不久前与万相交手的刘夏扬。

　　刘夏扬甫一站在门口，墙头上的一枚小型监控便发出了声音：“人物核验通过，欢迎开教授。”

　　这座工厂占地面积大概六百平米左右，小厂房。
　　从外形看破破烂烂，像是年久缺少维护，难过人眼。
　　可推开铁大门，走几百米，就会发现，里面是一座现代化小型高科技实验室。

　　实验室三层高，每层都有一些身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匆忙经过。手里拿着研究结果，穿梭在各个实验间。
　　跟外面的黢黑一片不同，里面灯火通明。

　　而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则来自三楼的一间大实验室。

　　实验室门外，居中站着一位年轻学者，身旁簇拥着几个看上去颇有分量的研究员，他们的年纪都要比学者大一些。几人指着里面关着的东西在谈论些什么，口中称呼年轻学者为揺教授。

　　揺教授正说着话，似有所感，突然侧眸朝楼下望去。

　　他长了一张颇为书生气的俊秀脸庞，一眼瞧去，温润如玉。
　　待看见来人后，揺教授扶了扶眼镜，微微一笑：“回来了啊，阿开。”

　　嗓音清润，语气柔和。

　　刘夏扬见着他，勾了勾唇。

　　他以极快的速度跃上三楼，在摄像头摄录下，瞬间便飘了上来。他从后面搂住揺教授的肩膀，哧溜一下钻入他的身体里：“我到里面暖和暖和。”

　　开教授话音刚落，魂魄已然进入了揺教授的身体里，刘夏扬的那张干瘪人皮随之掉落到了地上。

　　周围的研究员似是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没人觉得惊奇，只淡淡打了个招呼：“开教授。”

　　一段小插曲后，他们继续讨论现在的情况。

　　“人族变异的大多数蝴蝶，我们控制不了。到现在，他们竟然还有自己的意识。如今看来，还是最初出错的QFJH0版药剂，最接近理想状态。”

　　QFJH0版药剂，便是种在王姣姣身体里的那版。

　　一位研究员道：“可是那版药剂是我们的绝版，现在重新开始研制，恐怕来不及。”

　　面前的大实验室里，突然传来巨大的撞击声。
　　揺教授抬眼望过去。

　　实验室里圈着满室密密麻麻的硕大蝴蝶。

　　这些蝴蝶都是由人族异变而成。它们跌跌撞撞，“嘭嘭”撞击着困住自己的钢化玻璃柜，想要飞出来，飞往外面的万里高空。

　　年轻的揺教授是不会给它们自由的，他收回视线，道：“我赶在特管局之前，找到了那么些干尸，大多无法自如切换人身。最近只找到一具性能不错可以控制的。不过，能控制的这具身体也是个弱鸡。很菜，连那神族的一根头发丝儿都碰不到。”

　　声调略高，很干脆。
　　语气略带嫌弃，仔细听来，与教授揺本人截然不同的声音。
　　这是开。

　　揺教授的眼镜片太厚，搞得腿儿老是掉。他又扶了扶眼镜，一道温润的声音随之从他的嗓子里发出来：“辛苦了。”

　　“让我暖和一下就不辛苦。”身体里的开回答。说着，他贴近了教授揺的魂魄，将下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蹭了蹭。

　　揺教授眸中蕴笑，而后对前头发表意见的研究员道：“我们不需要再研制QFJH0版药剂。除了刘夏扬这个人族的特殊实验体，其他都无法再次变回本体，重新研制的意义不大。”

　　刘夏扬是意外收获。

　　他是G9088火车上的一个特殊体。

　　“而这个刘夏扬，”揺教授碾磨了下手指，那里有一个虚虚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也是因为阿开在操作才能成功控制。战斗力太弱，我们必须得重新开辟道路了。”

　　“重新开辟谈何容易，我们现在不就已经走入死胡同了吗。”身旁一位上了些年纪的研究员两手一摊，道，“时间紧急，我们现在还不能停下来，毕竟身背军令状。且，即便没有军令状，我想我们大家没谁想停下来吧？回头想想，真是让人不甘心。费了这么大劲儿，总不能就这……”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教授揺打断有些灰心丧气的研究员，“QFJH0版药剂不是有现成的材料吗，不需要再单独研制，我们可以把两版药剂合在一起试试。”

　　“啊？这样药效会不会太猛，人族能吃得消吗？”研究员一愣，似想到了什么，旋即万分震惊地望向教授揺，“你该不会……”

　　教授揺那双温润的黑眼睛透过厚镜片定定地看着研究员，待研究员终于安静，他才轻声肯定了他的猜测：“谁说要用在人族身上了？我们又不是只有人族一个选项。”

　　“您的意思是，”研究员明显呆住了，多少有点承担不住的后怕，声气儿微颤，“我们要与各大种族为敌了？”

　　话音一落，整片空间瞬时陷入了极致的寂静中。

　　静默片刻，教授揺开口：“我们不是早就已经与各大种族为敌了吗？”

　　周围众研究员瞬间满脸悲戚。

　　是啊。
　　他们早就已经与各大种族为敌了。
　　从第一次实验失败，决定将火车开进江州市开始。

　　虽然目标只是江州市的人族，可，那些凶残的蝴蝶一旦飞入江州，会特地只挑选人族下嘴吗？

　　早在那时，他们就已经下过决心了。

　　研究员们一个个全都肃然而立，不吭声了。

　　细雨来得悄无声息，走时也不声不响。不知何时，启明星自天际悄然升起，照亮了旷野，也照亮了教授遥那双有些晦涩的眼睛。

　　“仇恨终有一天会消失，血债也终归会还清，最难也不过经过几代人的迭代而已。”

　　他停顿了一瞬，眼眸里升腾起了些许激烈的颜色，让那层温润不再平和：“可是神族万相，只要他活着一天，我们就断然不会有生的机会。”

　　启明星遥挂天际，虽远光却足够亮。

　　“我们死就死了，总得为孩子们，挣个不用逃命的前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