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雨记》陆九斯

8、第 8 章

　　风声呼啸，乌云翻涌，大片灰色的云团快速地从空中飘过。
　　阴雨连绵的时候，天黑的总是比想象中更快。

　　公交到站，颜辞下车，拉好帽子，朝目的地走去。
　　一街之隔，对面商场外边的广场铺着整整齐齐的地砖，街这边的水泥路坑坑洼洼，天气不好，连带着拉货的车子也少了些。

　　颜辞以前只远远在街那边看过这头批发市场的光景，这么点距离，却从没真正踏足过。
　　不说什么行业歧视这种话，只是一直没接触过，所以不了解。

　　更没想过一个高中生大半夜会以一个工作者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没错，就是之前傅煊搬货的那个批发市场，颜辞鬼使神差地找来了。
　　他边走边看脚下，走上几步就要蹦跳着跨过一个大水坑，尽量不让污泥溅到鞋面上。

　　上次拐角那地方今天没停车，也没人搬货，颜辞看了几圈，没瞧见傅煊。

　　外围的店铺都展开了雨篷。
　　卖什么的都有，颜辞看了看，批发市场是按类别来分区域的，外面一圈大部分是烟酒批发，对面一条街是瓷器碗盘和卫浴……

　　站在路口干等不是什么好法子，颜辞往市场里面走，想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撞见傅煊。

　　甫一进市场，迎面而来的就是各色调料的味道和海产品风干之后的腥气。
　　一长巷都是卖干货的，颜辞有些受不了这味道，苦着张脸，快步往下一个区域去。
　　长巷过后是零食批发区，商铺门口摆着大纸箱，里面是各种小零食，都被透明大塑料袋包着，再往前一点是卖生活用品的。

　　巷子上边有塑料雨棚挡雨，但架不住长年风吹雨晒，有些地方老化严重，有肉眼可见的大洞在漏水。
　　颜辞留意着周围，尽量避开那些拿盆接水的妇女，继续往前溜达。

　　初来乍到，颜辞对这一块根本不熟悉，感觉自己越走越偏，再走下去不是迷路就是一条路到底直接出批发市场。
　　这可不行。
　　颜辞赶紧翻兜拿手机打开定位导航。

　　正对着屏幕研究方向呢，身边突然走过去两个男人，他们嘴里叼着烟，烟雾缭绕的顿时染了颜辞一身。
　　颜辞皱眉，眼一垂，正好瞥见其中一个男人往兜里塞钱。

　　“走走，今儿个发工资，咱哥俩整点好的，叫上三儿一起，我们去找个馆子搓顿好的……”
　　“那感情好，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

　　工资啊……
　　颜辞心间一动，朝两人走来的方向看，没一会儿，又陆续有人拿着钱走了过来。
　　好像有戏，颜辞装作买东西的样子往那边逛。

　　拐过十字口的一家店铺，果然就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
　　看样子是在发工资。
　　颜辞所处的这条巷子不算宽，顶多就只能过一辆三轮车，那群人站的地方很宽，应该是主道，目测能过一辆大货车。

　　颜辞一脸自然的往那边挪，不动声色地停在了人群外边。
　　巡视几圈，他在一群人里边找到了傅煊。
　　还是和上次一样，瘦高的细长人影很好认。

　　找到人就好办了，颜辞靠在墙角，背对着他们站着，就等傅煊领完工资拦住人和他谈谈。

　　光顾着找人没注意外面的雨又下大了，头顶上方的雨棚刚好有一处小洞，雨水顺着缝隙滴在脚背上。
　　颜辞抬头看了看，另一滴雨水正好落下，正中他眉心，水珠溅到了眼睛里……他连着眨了好几下眼，挪开了一些。

　　长年晒不到阳光，巷子里阴暗的墙角边青苔随处可见。
　　还有萦绕一路的霉味。
　　这会儿都被浓郁的烟味盖过去了。
　　是从聚在一起发工资的男人那边传过来的。

　　不知道他们要多久才结束，颜辞拿出手机玩了起来。
　　手机里下了一些小游戏，偶尔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一局消消乐结束，颜辞看了眼时间，朝身后望了一眼——还没到傅煊吗？

　　奇怪的是，刚才还挺正常的人群突然有了大动静。
　　不知道怎么回事，傅煊被孤立出去，站在一众男人对面。
　　人群似乎比刚才还壮大了一些。

　　颜辞疑惑，准备走近些看看是怎么回事。
　　还没迈步，傅煊对面一个男人突然动手推了他一把。
　　推的肩膀。
　　身形差距在那儿，颜辞就见傅煊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什么个情况？
　　巷口又来了几个男人，颜辞皱眉，透过人群，看见傅煊身侧紧握的拳头。
　　——这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没有任何犹豫地，颜辞立马往人群那边去。
　　对方人多势众，体型还差那么多，万一真要是打起来了，自己怎么着也能帮帮忙。

　　“……我也不多要，一千五百六，去掉零头，给我一千五。”
　　眼前人影攒动，颜辞被挡住了去路，正想绕道，突然听见这么一句话。

　　清清冷冷，毫无波澜，是傅煊的声音。

　　颜辞愣了愣，这帮人怕不是看傅煊年纪小，压榨劳动力？克扣工资？
　　随即又想到数目，1560。
　　他不清楚在外面干体力活是怎么算工资的，但对于高中生来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也不知道傅煊干了多久……

　　想到这，颜辞有些生气。
　　人群往前挪动了一些，似乎是傅煊的话激怒了他们。

　　人群耸动间，颜辞在后方看见傅煊对面那男人的短裤屁股口袋里塞了一叠钱。
　　都是红色的百元大钞。
　　那男人站在人群最中间，身边围了一堆人，刚刚推傅煊的好像也是他。

　　难不成这就是头目？

　　心里有了计较，几乎瞬间，颜辞便有了主意。
　　抬手把帽子取下，蹲下将鞋带重新绑一遍，做完这些，颜辞微微躬身，摩拳擦掌，像是准备去干什么大事。

　　人群停下的同时，颜辞快步冲了出去，瞅准空子，专挑缝隙大的地方钻。
　　一股劲从几个人中间穿过，撞的人措手不及。

　　人群被挤得歪七歪八，一群人嘴里骂骂咧咧，待看清是谁捣乱后，颜辞已经在数钱了。
　　他手里一把大钞，赫然是那头目裤兜里的钞票。

　　“！”
　　对面丢了钱的男人愣住了，叼着烟反手就去摸口袋。
　　似乎是不敢置信，他反复摸了好几遍，脸色慢慢转为惊愕。

　　颜辞却是不等他反应，快速数好钱——不多不少十六张！
　　然后在一群大汉反应过来之前，把剩下的钱往对面那男人怀里一塞。
　　也不管人有没有接住，拉着傅煊转身就跑。

　　这些人堵个人都没经验，只知道围着老大，不知道堵一堵傅煊的后路。
　　可能也是笃定傅煊跑不了。
　　却没料到半路又杀出了个半大小子。

　　傅煊身后根本没有阻拦，颜辞拉着人，都不用计划什么逃跑路线，跑得那叫一个畅通无阻。

　　围观人群多是来镇场子的，真正了解实情的没有几个。
　　头目捡完钱，抬头见一群人还傻傻盯着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吼道，“还看什么！追啊！”

　　批发市场纵横交错的长巷里，追逐战拉开序幕。
　　伴随着一声声粗犷的“别跑”、“站住”等怒吼，颜辞拉着傅煊的手腕头也不回，直往前冲！

　　夜幕降临，黑云压在低矮的平房屋顶。
　　苍穹下，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快到跑出虚影，似乎是在和头顶上的乌云赛跑。

　　到底是年少轻狂的年纪，有的是精力，颜辞跑上一阵，还不忘冲后头五大三粗的男人扮鬼脸。
　　一群大汉本来就累得直喘气，颜辞一作怪，他们恼得连气都喘不匀。

　　但体力再好也敌不过不熟悉线路。
　　颜辞本意是想着带傅煊摆脱这群人就好，倒也没那个闲心陪他们在这瞎跑，像只无头苍蝇，毫无章法乱转。

　　批发市场里不乏昏暗的角落，找个地方躲一阵子，风头过去了也就没事了。
　　偏偏颜辞不知道哪里来的能力，一路跑下来全是光线明亮的不得了的商铺。

　　身后嘶吼声不断，且有越来越近的趋势，不少店铺里的人都探头出来看。

　　这下更引人注目了。

　　颜辞有点慌了，与刚开始的胡冲乱撞不同，他眼神开始左右瞟，考虑着下一秒该往哪个方向跑。
　　稍一犹豫，脚步便也开始乱了。

　　被颜辞拉扯一路的傅煊终于有机会找回主权。
　　在颜辞慌不择路要进一个死胡同前，傅煊手腕一翻，把人拉住，然后往反方向带。

　　颜辞跑得急，傅煊的手腕脱离出去时，他因为惯性向前俯冲，速度减不下来，眼看两人就要分开了，傅煊一使劲，堪堪拉住颜辞的手指。
　　拉住人后，傅煊手上力道不减，带着人往另一边更窄的巷子拐。

　　追逐还在继续，眨眼的工夫原本一前一后正奔跑的少年换了个顺序。
　　没人注意到的细节是，从手腕到手掌，两只手最终紧紧握在了一起。

　　雨小了些，但没停。
　　好歹在这里干过活，傅煊还是靠谱的，没一会儿两人就从敞亮的大路跑进了昏暗的小巷。

　　头上没了遮挡，露天的巷子里细雨直往身上落。
　　傅煊一身黑，衣服上看不出来什么湿痕。
　　颜辞上半身套着黑色的卫衣也看不出什么，底下灰色的休闲裤却瞧着明显——沾满了水渍和泥点子，特别是裤腿那一块，根本不能看。

　　卫衣的帽子随着颜辞的步伐一搭一搭扑打在背上。
　　巷子越来越窄，两边也渐渐没了路灯，周遭暗了下来。

　　颜辞不知道自己被傅煊带到了哪里。
　　偏僻是偏僻，昏暗也昏暗，但环境着实不算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剩饭剩菜的馊味，即便下着雨，虫鸣声依旧清晰可闻。
　　在经过第三条满是绿色大垃圾桶的巷子时，颜辞脚下一绊——他踢到垃圾桶的滚轮了！

　　重心不稳，颜辞迅速往一边倒。
　　好在傅煊拉着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
　　反身托住颜辞的腰，没再往前跑，傅煊半拥着颜辞蹲在一排垃圾桶之间。

　　“妈的，跑哪儿去了？”
　　“呼——呼——这两兔崽子还挺能跑！”
　　刚藏好，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带着还有几句咒骂。
　　这群人可真是锲而不舍。

　　“人呢？”紧接着又来了一群人，问道。
　　“不知道，看不清，跟丢了，分开再找找。”

　　先前一路跑还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安静下来，听着不远处寻人的声音，倒是有点后怕。
　　手还被傅煊握在掌心。
　　他的手很暖很稳，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无端给人安全感。

　　颜辞蹲在傅煊身后，看着傅煊警惕的侧脸，手微微动了动。
　　外边的声响小了一些，傅煊回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离得很近，颜辞听见傅煊用气声问了一句，“怕？”

　　心里是有点慌的，但感受到傅煊呼到脸边的热气，颜辞摇了摇头。
　　傅煊瞅了他几眼，替他把帽子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