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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秋叶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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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香云馆出来,天福再度回到林家大门口,也许是这个中秋的混乱,下人做事不上心,摔坏的牌匾还没有收进屋,凄凄惨惨搁在墙角,天福对着牌匾发了一会呆,林善也不催促,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闭目养神。
遇到这种难得的宁静,天福反倒有些不习惯,随口问道:“狗儿呢?”
沉闷的咚咚声响起,那是膝盖碰触青砖的声音,果然,伴随着隐隐的啜泣声,大门开了,下人黑压压跪了一片,而啜泣声渐成呜咽。
林善眼皮动了动,抬脚往里走,淡淡道:“狗儿舌头太大,我叫他割了一截,只怕要养一阵子。”
下人们匍匐在地,周遭陷入死一般的静寂里。
天福不怒反笑,一脚跨进大门,手紧握成拳头,信手负在身后,快步经过匍匐的下人来到正厅,最后一脚重重在正厅的方桌前,徐徐转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孝子林天福为林卢氏治丧,如有冒犯,林狗儿就是你们的榜样!”
林善嘴角一挑,规规矩矩跪下,“天福少爷发话,莫敢不从!”
林老太爷躺在烟榻上听林善说完,摆摆手道:“老大不回家主事,我也不能真断了他的烟土,由得他在秋海丢人现眼,至于天赐,这个中秋根本不该让他回来,现在能指望的也只有他,他既然敢出面挑这个担子,我就成全他这次。”
林善连忙应下,准备退出,林老太爷哼了一声,“天化淋了雨,让他单独住个院子,加派人手伺候。记住,丧事一切从简,晦气!”
林善知道林老太爷的脾气,最重要的话总是留在最后才说,等到这句,终于心满意足,默然点头躬身离去。
林老太爷丢开烟枪躺下来,陷入漫无边际的梦里。
天福听到林老太爷的指示,一句话也没多说,径直来到天化新搬的侧院,发现里外都上了锁,而天化的哭声凄厉无比,不顾两个长工的拦阻一脚踹在大门上,喝道:“林天化,你省点力气。”
天化抽抽噎噎停下来,趴在门缝里削尖了脑袋往外看,发现哥哥面色狰狞,无端端吸了一口凉气,哽咽道:“二哥,你照看好阿秋,求求你了。”
那个名字等于三兄弟心尖上一缕温柔的风,总在最痛的时候给他们抚慰,天福脸色渐渐平静下来,还是无法发泄怒火,又憎恨天化被林老太爷保护得好,也不管他紧贴门看着自己,狠狠朝大门踹了一脚,如愿以偿听到一声惨叫,冷笑而去。
即便一切从简,天福也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琐事,不免有点手忙脚乱,这才想起办事还算利索的程海,林善听他一打听,怪笑一声,找来林虎回话。
天福还在丈二摸不着头脑,林虎给他作了个揖,“程海挨了一顿打,我们刚把他送回去。”
天福立刻醒悟过来,冷笑道:“打得好!”
林善微微一愣,轻声道:“少爷,要不要去白草堂请陈老大夫过去看看。”
林虎颔首道:“早就过去请了,两位放心。”
天福挥挥手示意两人退出,终于整理好心情,走进屋里换了一身丧服,默默走到后院,在母亲新崭崭的棺木前长跪不起。
程海自出门就没打算完整地回来,挨了一顿打权当松松筋骨,顺便放个假带仔。程家老母亲倒没他这么乐观,看到儿子血肉模糊回来,吓得觉都不敢睡,幸好白草堂的陈老大夫随后就赶到,好生处理了伤口。
从此,程家老母亲在家里和白草堂来来回回地跑,要不就守在佛堂里念经,阿秋和两个孩子那边再也顾不得,根本不敢去管。阿秋知道婆婆的心思,不好麻烦她,虽有程海帮手带两个孩子,还是累得整个人脱了形。
程海心痛妻子,倒还记得林老太爷调派人手帮忙的话,不过阿秋坚决不允,也就不了了之。
白草堂的陈大夫医术高超,心地也好,给两个孩子彻底检查一回,发现男仔体质不错,小妹却有先天不足之症,二话不说就住了下来,亲手煎药做汤,顺道照顾程海的伤,程家老母亲感激涕零,从此将陈大夫当成活菩萨,念经祈福时总要捎上他的一份。
有陈大夫精心调理,小妹终于精神起来,哭起来跟哥哥程笃一样响亮,而程海本来就没什么大毛病,没两天就能扛着儿子到处疯跑,去赶海的弟兄们那里讨声吉利话。
眼看孩子就要满月,这个满月酒做还是不做,程海一点主意都没有,想来想去,只得跟陈大夫借来一个徒弟,也就是过去邻居家的虾仔,让他捎上阿母去狮子岛问问天赐,而自己去邻县明灯向正在盘点铺子的天福请教。
程海忘了,他离家的那天,林家的法事也做完了。关了一个月的林家大门终于悠悠开启,天化第一个蹦出来,像是刚离开牢房,不管不顾撒开腿朝程家的方向狂奔,林老太爷慢腾腾走出来,捻着胡须看着天化的背影直摇头。
林虎连忙跟上来,低声道:“追不追?”
要是林善在,必然问不出这么蠢的话,林老太爷瞪他一眼,耐着性子指了指屋子里,“带上准备好的东西,上程家瞧瞧。”
话音未落,大龙挑着一担子东西一脚迈出来,乐呵呵道:“阿海不知道哪来这么好的运气,老太爷,这些东西够他养大两个仔啦!”
林虎闪开一步,让大龙先过去,仍然站在林老太爷身后,只是林老太爷不知在发什么魔怔,仰头看着天空,沉默不语。
大龙走出老远,林老太爷终于回过神来,冲林虎挥挥手,林虎连忙叫人抬出轿子,林老太爷低头坐进去,回头看了看匾额,满面怒容道:“我说最近林家这么不顺,匾都没有挂正,你们怎么做事的!”
一屋子仆人呼啦啦扑出来,呼呼喝喝开始挂匾,轿夫左右为难,看着林虎讨主意,林虎懒得啰嗦,手一抬,轿夫们如蒙大赦,抬起轿子就走,出乎意料,林老太爷端坐轿子里,再没有半句多话。
走到程家所在的街上,老远就听到天化的笑声,林虎悄然皱了眉头,用力咳嗽两声,只可惜里面的人根本没有听到,倒是林老太爷撩起帘子冲他递出一个字,“滚!”
轿子停在程家门口,林虎躬身前来搀扶,刚刚那事还是惹来林老太爷天大的怒气,林老太爷打开他的手,两步就跨了进去,林虎无奈,只得紧紧跟上,大气也不敢出。
秋后的阳光正好,院子里的龙眼树下,天化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趴在两个摇篮中间来来回回地看,一会拨弄这个,一会摸摸那个,笑得像个傻子,而阿秋一副倦极了的模样,包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沉睡,惨白的脸色终于晒出一点红晕。
一片树叶掉落在阿秋身上,林老太爷看得碍眼,径直走过去轻轻拎起来,天化眼明手快,在半空中拦截下另外一片树叶,祖孙俩达成某种共识,相视一笑,天化大大方方让出自己的风水宝地,牵着林老太爷的手让他观赏两个小丑八怪睡觉的奇景。
林虎呆立一旁,心惊肉跳,眼角的余光像是长了腿,一个劲朝阿秋和小妹身上奔去。都说女人生产是过鬼门关,从阿秋身上就能得到印证,林虎始终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秋海曾经最美的姑娘,如何会变成一把连皮的骨头。
林老太爷摸摸天化的头算作感谢,凑近看了看,果然发现如仆人所说,一个大一个小,一个身体明显强壮很多,而另外一个简直像只老鼠,不免生出几分厌弃,转头认认真真看着胖小子,恍惚间想起家里最胖的小子天赐出生时的情景,颔首微笑。
他不来抢小妹,天化正中下怀,趴在小妹摇篮旁边继续看,察觉一道目光逼来,连忙笑着迎过去,这才发现阿秋不知何时醒来,眼中有莫名的哀伤。
这种哀伤如此深重,让天化丝毫不敢放肆,两人对视良久,阿秋眼底的哀伤渐渐被柔情替换,他才敢偷偷透出一口气,一点点挪到阿秋身边,扑到她怀里撒娇,“奶娘,爷爷来看你啦,快起来讨赏!”
林老太爷哪里不知道天化那点小心思,呼哧笑了一声,淡淡道:“别起来了,阿仔我看过了,身体跟他爹一样结实,长大肯定是个好帮手,一定要好好培养。”
阿秋头晕目眩,也实在无法跟老太爷讲究什么礼数,只得柔声道:“多谢老太爷。”
“至于这个……”林老太爷一指小妹,掩饰不住满脸嫌恶,“你先马马虎虎养着,养不活就扔了吧。”
天化发了急,扑上去抱住小妹,“小妹是我的,不准扔!”
林老太爷嘿嘿笑起来,“好好好,让你奶娘好好养,养大给你做媳妇。”
阿秋脸色愈显苍白,怔怔看着小妹的蓝布襁褓,目光发了直。
天化只怪她没眼色,大好讨赏的机会岂能错过,连忙竭力将她的脸从厚厚棉被里扒拉出来,愁眉苦脸道:“爷爷,奶娘瘦了!”
阿秋慌乱之下眼前一片白光,哪有力气反抗,林老太爷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阿秋不敢和他对视,扑扇着长长的睫毛闪躲目光,心头怦怦直跳。
所幸这种酷刑没有维持多久,林老太爷移开目光,看着她头上不远一片龙眼树叶,轻叹道:“阿秋,你这是何苦。”
阿秋强笑道:“老太爷,阿秋本来就命贱,没什么苦不苦的。”
天下只怕还没有谁敢顶撞老太爷,天化警觉地看了看两人,发现老太爷没有骂人的迹象,慌忙为阿秋打圆场,赔笑道:“奶娘太辛苦了,瘦得好可怜!”
林老太爷笑道:“天化,奶娘太辛苦,那你一会把她接回家当少奶奶吧。”
林家那个阴惨惨黑漆漆的地方哪里有程家舒坦,再加上规矩奇多,奶娘肯定会跟阿妈一样,没几天就被折腾死了,天化突然红了眼眶,连连摇头,又怕再度顶撞老太爷会让局面雪上加霜,低垂着头蹲在小妹摇篮边,咬着唇不说话。
阿秋悄然松了口气,柔声道:“老太爷,阿妈和阿海出门了,实在招呼不周,您别见怪。”
阿秋才开了口,天化就化身一道风冲进门里,吭哧吭哧搬来一张椅子,林老太爷心头比喝了蜜还甜,全然忘了刚刚的计较,又怕椅子太重砸了宝贝孙子,狠狠瞪了林虎一眼,林虎慌忙接过椅子放在程笃的摇篮边,瞥了两个孩子一眼,不由自主地蹲下来,笑道:“阿秋,你太会生了,一下子生个儿女双全,阿海真有福气啊。”
“谢谢虎哥!”说曹操曹操到,程海满头大汗冲进来,老远就冲林老太爷打躬作揖,“老太爷,小的真不知道您要来……”
林老太爷摆手道:“别忙这套,去张罗口水喝,我进了这么久的门,连个搬椅子的人都没有。程海,我问问你,你家到底怎么伺候人的,有人坐月子,你不至于连端茶递水的人都找不到吧,林家的下人忙着办丧事,你难道不会请一个,我当初交给你一个如花似玉的阿秋,你看看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我的人可不是给你糟践的!”
程海走出县城就碰到从林家离开的和尚,这才想起法事刚做完,火烧火燎地往家里赶,没料到还是来迟一步,登时满心慌乱,腿一软,扑通跪倒,急急忙忙道:“老太爷,是小的不懂事。”
林老太爷看得心烦,冲林虎一摆手,林虎冲上前将程海拎起来扔进门里,低声道:“赶快泡茶,别磨磨蹭蹭!”
程海扭曲着脸跑远,天化虽然对程海这根木头相当不满意,关键时候还得帮他一把,赔笑道:“阿海才不敢对奶娘不好呢,奶娘,你说对吧。”
阿秋笑了笑,“他可没这胆子,何况还有老太爷和天化帮我撑腰呢。”
林老太爷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走到哪里都是林家的人,谁对你不敬就是对我林家不敬,不过你也不要仗着我跟你撑腰就胡作非为。”
阿秋心头咯噔一声,又是一阵眩晕,声音愈发显得虚无飘渺,“老太爷,您算看着阿秋长大,阿秋要是敢胡作非为,也活不到今天。”
天化不知如何是好,梗着脖子叫道:“奶娘,你胡作非为吧,没关系,我给你撑腰!”
林老太爷嗤嗤笑了一声,发觉此时并不适合笑,头一扭,冷哼一声,算是结束了这次训诫。天化松了口气,虽然舍不得离开这里,两相权衡,为了阿秋的安全着想,还是抱着林老太爷的腿撒娇,“爷爷,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为了表示离开的决心,天化拉上林老太爷的手卯足了劲往外拉,林老太爷哈哈大笑,突然觉出几分含饴弄孙的乐趣,顺势由着他拉出程家。
大龙放下担子就紧跟祖孙俩而去,林虎伸长脖子看了看两个婴孩,冲程海抱拳道声恭喜,也不管他有无反应,转身就走。
直到天化的声音消失在街头,程海才如梦初醒,默默走到妻子身边蹲下来,从棉被里拿出她的手放在自己冰冷的脸上蹭了蹭,表达无言的感激。
自始至终,阿秋注视他的目光从未减少过半点温暖和坚定,让他终于能在压抑良久之后长长透出一口气,从此心绪安宁。
因为林家的丧事,任何庆祝都不合时宜,满月酒还是不了了之,程家老母亲从狮子岛回来,再次犯了愁,自从程海攀上高枝,忙得像个陀螺,和以前老邻居们的来往就少了,老邻居难免有些见怪。
最后她请出德高望重的彭阿公,由他主持大局,又请来关系稍微密切的老邻居刘阿嫂帮忙,张罗一桌子酒菜款待狮子岛的乡邻,显摆程家的一双儿女,从此了却心愿,渐渐从佛堂走出来,接过照料孩子的重担,好歹让阿秋得到喘息之机。
自林善跟了天福,林老太爷总感身边的人用不顺手,将程海召回大宅,程海又带进去几个狮子岛的乡邻,俨然成了狮子岛人的核心,以前疏远的乡邻纷纷聚拢,程家立刻热闹起来。
程家老母亲愈发忙不过来,又怕出钱请人帮忙落人口实,只好在刘阿嫂介绍下收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孤女阿灿做干女儿,请彭阿公选了个好日子,让程海带着阿灿拜了程家的祖先,阿灿这才名正言顺地住进程家帮手。
阿秋身体正在恢复,懒于管事,眼睁睁看着程家成了饭庄酒馆,各路人马川流不息,颇为头疼,只好成天待在房里,并且让陈大夫说了个小谎话,孩子身体不适,不能见风,这才免去了两个孩子变成耍把戏猴子的悲惨命运。
程海忙碌一阵回来一看,家里被各路阿婆阿公占据,烟雾熏天,瓜子壳满地,不好说什么,赔着笑脸钻进房间。阿灿眼明手快,端着一杯热茶也跟了进来,长辫子甩得老高,乐呵呵道:“哥,喝茶。”
程海接过茶,发现阿秋床头空空如也,只怕连口水也没喝上,忙不迭吹冷一下送到阿秋面前,阿秋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大概渴得狠了,舍不得抬头,程海连忙扶住她,鼓着腮帮子用力吹冷水,无奈地笑。
喝完抬头,阿秋只捕捉到阿灿一个长辫子高高甩出的背影,轻笑道:“事情办得顺利么?”
程海忙不迭点头,冲出去又倒了一杯水,这次调到温热适宜才端进来,阿秋过了这阵劲,敷衍着喝了两口,程海一口喝完,擦擦嘴无声地笑。
阿秋斜他一眼,“闷葫芦,问你话呢。”
程海放下杯子一把抱起程笃,小心翼翼瞥她一眼,又一手捞起小妹,将两个孩子放在阿秋怀里,大手一伸,将三人抱个满怀,嘿嘿直笑,“顺利,顺利。”
阿秋也没指望从他口里能蹦出什么好听的来,就势依靠在他宽厚的胸膛,轻轻叹了口气。
程海凑近她后颈用力呼吸,满脸陶醉,阿秋心头一动,顺手摸着他下巴的胡渣,侧过脸轻柔地蹭,悄声道:“在林家千万不要乱说话,老太爷面前装哑巴,尽量躲着三位孙少爷走。”
程海嗯了一声,嘻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让我巴结孙少爷呢。”
阿秋哭笑不得,用力揪了他下巴一下,看他一副享受的样子,顺着脸摸过去揪住耳朵,用力扯到唇边,压低声音道:“你敢巴结他们,老太爷就敢整死你,傻仔!”
胖小子程笃醒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程海还有些舍不得这种美好的气氛,没好气地抱起胖小子塞给阿秋,阿秋吃吃直笑,将孩子塞给他,“没什么奶水,你自己想办法。”
程笃大概懂了意思,哭得更急,阿灿卷着一阵风冲进来,“哥,娘让我抱阿仔出去喂。”
程海手还没递出去,阿灿抢过孩子就跑,程海傻眼了,阿秋见惯不惯,软软靠在他怀里,不知所谓地笑。
程海结结巴巴道:“阿灿她……这不成的。”
阿秋柔声道:“你既然知道,就该跟她好好说一次,林家规矩大,在我面前没有关系,以后冲撞到老太爷就不好了。”
程海用力将她抱在怀里,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她的香气,小心翼翼吻下来,阿秋也有些情动,默默闭上眼睛,手指悄然按入他的发里。
一声微弱的啼哭打破了两人的甜蜜,程海哭丧着脸看了看罪魁祸首,阿秋哈哈大笑,抱着孩子塞到他怀里,程海还没起身,门外突然传出一声怒吼,“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养仔是你这样养的吗,你到底有没有心思给程家传宗接代!”
程海暗道不妙,抱着孩子起身拦在阿秋面前,赔笑道:“彭阿公,不是这么回事,我跟阿秋闹着玩呢。”
彭阿公用拐杖用力戳地,怒道:“阿海,你不要被这个狐狸精迷住!”
程家老母亲急急忙忙跑来,朝彭阿公打躬作揖,“阿公,他们小夫妻好些日子没见,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彭阿公满脸懊恼道:“程阿婆,小的糊涂,你老的可不能这么糊涂啊!”
程家老母亲连请带推将彭阿公弄走,回头焦急地看了看程海,小妹哭声又起,阿灿板着脸冲进来,抢过小妹就走,程海终于明白一切,满怀愧疚地看着阿秋,发现她笑容依旧温柔,悄然松了口气,颓然坐在床沿。
阿秋从后面抱住他,附耳轻声道:“坐完月子我就能出门,你不要担心,天赐快出远门了,我们先上狮子岛给他收拾行李,天赐心思重,这事交给别人他肯定不放心。”
大概上次那顿打留下了阴影,程海一听天赐的名字就浑身疼,生生打了个激灵,阿秋闷笑连连,轻轻吻在他脸颊,给予无言的安慰。
程海终于放下心事,信手指了指摇篮,“那……”
“反正奶水不够,大的交给阿婆和阿灿,我们带上小妹。”
程海莫名其妙生了气,扭过头表示不满,阿秋苦笑道:“阿仔是我们程家的宝,还是交给阿婆妥当。”
想到他们夭折的孩子,程海重重垂下头,红了眼眶。
阿秋再度贴在他耳边,“把龙凤胎送给那个小妹看看吧。”
“哪个?什么!”程海惊恐地回头,对上她异常笃定的目光,将拒绝的话吞了下去,用力将她抱起来,这才发现,除去一身厚厚的棉衣,她已经瘦得毫无斤两。
阿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敲了敲门框,大声道:“哥,彭阿公问你,是不是要让他们这些老人家请你们出去吃饭。”
女人反正也上了不了桌吃饭,程海对陪着这些老人家一点兴趣也没有,默默把阿秋放在躺椅上,为她裹好被子,阿灿等得不耐烦,辫子一甩,扭头就走。
阿秋笑道:“去吧,不过先偷碗饭送过来,我还真饿了。”
程海蹲在她身边,仰头痴痴看着她惨白的脸,嗫嚅道:“对不起。”
阿秋推了他一把,“傻仔,我们是夫妻啊!”
程海差点被她推倒在地,低低嗯了一声,一手撑在地上,就势离去。
阿秋瘫软在躺椅上,竭力无视外面彭阿公等人雷鸣般的数落声,在心中长长叹息。
天福恨极了雨天,不料回家对账的日子又碰上雨天,对林善的催促置之不理,硬拖了两天,等艳阳高照才回来。
一进秋海县城,林善带着一股怒气径直去了林家,天福悠哉悠哉在街头闲逛,经过香云馆时脚步停了停,果然,他还没感受到阳光的舒爽,一个带着明显喘息的声音就响在关得密密实实的门里,“天福少爷,你阿爸想见你。”
这可是多年没碰上的好事,只不过天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比期盼见到阿爸的孩子,欢喜只维持了两口气,立刻平静下来,头一扬,让脸更好地沐浴阳光,冷哼道:“想见我,让他自己出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只绣着鸳鸯戏水的弓鞋挪出来,鞋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无比耀眼,天福眯了眯眼,撇开脸发出一声怪笑,甩开手臂大步流星而去。
徐娘急了,终于探出头来,“天福少爷!”
天福脚步一顿,强忍着回头踹门而入,并且将林江岸从烟床上拖出来晒太阳的欲望,冷冷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他以为父亲看在三个儿子的份上会送结发妻子一程,结果传回来的消息令他瞠目结舌,母亲为了林家耗尽心力而亡,却比死一只鸡狗还不如,没有在林家激起一点水花,不但儿子无法守孝,还被林老太爷偷偷摸摸送进墓园,不声不响下葬,而这个混账的林江岸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香云馆半步!
这种废物活着还不如死了,这句话到了喉头,天福还是憋了回去,憋得眼眶一阵发热,仰着头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嘲笑父亲还是嘲笑自己。
徐娘也知道没了指望,扶着门框站定,露出一只盈满泪水的眼睛,娇笑道:“天福少爷,能不能帮我捎个口信给阿秋。”
天福脑子里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冲到她面前,四顾无人,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死女人,你敢打她的主意,我杀了你!”
徐娘笑容更盛,泪水却莫名决了堤,在脸上冲出两道明显的印痕,天福微微一愣,双手抱胸转过身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徐娘摇摇头,掩着嘴咯咯笑道:“天福少爷,我还没说什么呢,瞧把你紧张的,要是让别人撞见那可不得了。”
天福悚然一惊,双拳悄然握紧,正要发作,徐娘一只香喷喷的手忽而拍在他肩膀,柔声笑道:“我的东西脏得很,阿秋也不会要,麻烦你跟我带声好。”
天福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一路狂奔而去。
徐娘默然后退,落入一个瘦骨嶙峋的怀里,在门关上的那刻,嘴角高高弯起,用耳语般的声音道:“你们养了几个好儿子。”
林江岸伸手捂住她的眼睛,紧贴在她耳边,似乎想说什么,徐娘屏息良久,却只等到一声长久的叹息,只能回他一个笑,在他的手心里泪落如雨。
林江岸的嘴再次贴上来,一字一顿道:“婊子卖的是笑,不是哭。”
徐娘的泪水应声而收,哈哈大笑,“少爷,这您就不懂了吧,女人不使点小计策,男人怎么会乖乖听话。”
林江岸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浑身如同抽了筋,立刻软下去趴伏在她背脊,一个身强力壮的仆役立刻从暗影里钻出来,毫不客气地将他扛上肩膀,一溜烟钻入阴森森的屋里。
徐娘再怎么不舍这点灿烂阳光,也不得不一点点关上门,将阳光隔绝于外,紧紧闭上双眼,一头扑进这漫无边际的烟气里。
直到走到程家门口,天福才察觉被太阳晒昏了头,不该来这一趟,只不过程家今非昔比,来来往往的客人多,眼尖嗓子更尖的妇人更多,要溜走已经来不及了。
“天福少爷!您来看阿秋是吧,快请进,程家阿嫂,贵客来了!”
程家老母亲正在给小孙子喂米粥,听到邻家阿母近乎恐怖的热情召唤,丢下碗就迎出来,天福硬着头皮蹲在摇篮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一颗心奇迹般平静下来,冲着小妹黑溜溜的大眼睛轻柔微笑。
阿秋颠着小脚走出来,大概起来得太急,扶着门往外看,天福霍然起身,一个踉跄栽到她面前,阿秋倒也没有受到惊吓,微笑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扶一扶他,天福顺势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出来,扬着头让她看自己晒得红扑扑的脸,笑道:“太阳真好,多晒晒吧,别老闷在房里。”
天福的名声太坏,阿灿和其他人早有耳闻,见到他真实的一面,一个个目瞪口呆,最后还是程家老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将所有人悄然请走,顺便关上大门,让两人好好说话。
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阿秋和天福却始终犹若未觉,近乎痴傻地看着两个婴孩,阿秋抱起两个孩子,天福蹲在她面前,端起程家老母亲刚放下的碗,舀起一勺送到阿秋面前,阿秋也不在意,接过来试了试,冲他用力点头,天福如同得到天大的喜讯,激动万分,用颤抖的手送到小妹唇边。
小妹还不会吃,大半流在胸前,程笃要勇猛得多,一张嘴吃不够似的,急得嗷嗷直叫。
天福喂完米粥,出了一头汗,阿秋放下孩子,掏出汗巾递给他,天福嘻嘻一笑,搬着小板凳规规矩矩坐在她面前。
时光仿佛从龙眼树的树影里跳跃而过,阿秋强忍心头的酸楚,紧抿着嘴为他擦汗,天福仿似得到莫大的享受,紧闭着眼睛,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阿姐,你不要喜欢大哥,喜欢我吧,我肯定比大哥对你好!”
“阿姐,我长大了娶你,你不要嫁给别人。”
……
恍惚间,阿秋又回到过去,因为天福太过顽劣,她不得不听从老太爷的吩咐,从天赐的阿秋变成天福的阿姐,这个孩子跟天赐天化其实都一样,因为在这个大家族里孤独生长,无依无靠,拥有的东西太少,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她给了一点真正的关爱,他们就将自己视为珍宝,谁要是夺去,他们敢拼死一搏。
这样深沉的感情是他们的双亲造就,不该由她一个人承受,她不过一个平凡女子,不值得这么好的对待。
阿秋最后将手帕落在天福肩膀,垂下眼帘,柔声道:“天福少爷,快点长大啊!”
天福猛一点头,又摇摇头,笑道:“阿姐,我早就长大啦。”
阿秋苦笑道:“假如长大,你就不会来这一趟,你是不是还没去老太爷那?”
天福拽下手帕塞进怀里,做贼一般挤眉弄眼笑了笑,“放心吧,我有办法。你说好笑不好笑,香云馆的徐娘让我向你问好,我正好栽赃到他们那对狗男女身上!”
阿秋呆了呆,轻轻叹了口气,天福提了提精神,没好气道:“别劝我,我不想听他们那些脏事!”
阿秋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你呀,这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怎么跟人做生意。”
天福充满眷恋地用脑门碰她的手指头,嘻嘻笑道:“做生意还不容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就是说,只要有利可图,人家可不管我性子直不直。”
阿秋扑哧笑出声来,懒得跟他玩这种幼稚的游戏,收回手指,发现他还有一丝不乐意,只得为他整理衣领,轻哼道:“一肚子歪理,别闹了,快回去,好好学,以后家里靠你了。”
天福郑重其事点点头,为她理好裙摆,花了几近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在她柔弱的肩膀靠上一靠的冲动,慢慢起身,轻轻戳了戳小妹的脸蛋,冲阿秋笑了笑,终于转身离去。
“天福!”天福刚走到门口,阿秋唤住他,笑道,“跟我回个话,就说我们谢谢她。”
天福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冷哼一声,“你不要理他们,他们不是好东西。”
阿秋强笑道:“礼尚往来嘛。对了,你记住,不能把这种情绪挂在脸上。”
天福回头一笑,“阿姐,我只是在你面前这样,别担心,我真的长大了!”
不等阿秋回应,天福跳出大门,将风风火火冲过来的天化撞倒在地,天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天福横眉怒目将他拎起来,往腋下一夹,飞奔而去。
天福天化前脚刚走,程家老母亲后脚就带着阿灿进门,两人慌慌张张冲到阿秋面前,发现她脸上的淡定笑容,面面相觑,突然嘿嘿笑起来,笑声里有莫大的骄傲,林家三位少爷对她们来说可是天神一般的人物,见一面说句话就是撞了大运,如今三位少爷还将程家当成休憩之所,岂不是她们前世修来的福气。
阿秋拿起空碗交给阿灿,顺手抱起小妹,解开衣襟喂奶,刚刚被奶胀醒,又跟天福说了这么久的话,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女仔是别人家的,男仔才是自家传宗接代的宝贝,而且阿秋的奶水少,更显得宝贵。程家老母亲有些舍不得,蹲下来拍了拍摇篮里的婴孩试图闹他起来讨口好奶水喝,见他睡得正香,这才悻悻然起身,为阿秋盛甜醋猪脚。
猪脚端出来,满院都是醋味,阿秋闻着直犯晕,低头摸摸小妹的脸,正色道:“阿妈,看好门,以后别让他们进来。”
程家老母亲睁着迷茫的眼睛盯着男仔,似乎没有听懂,阿秋在小妹脸上亲了一记,正色道:“阿妈,您知道的,林家规矩大,下人多,孙少爷要是老往这里跑,免不了人家眼红挑事,在老太爷面前说闲话,阿海是个不惹事的性子,可就怕人家找他的茬。”
程家老母亲还是没有动作,改盯住阿灿,将阿灿盯着满脸惊恐。
阿秋深深吸了口气,一脸愁苦道:“上回是几位行刑的大哥看孩子要人照看,没有下重手,程海才能活着回来,我也没法担保下次他们会不会动真格的。”
程家老母亲这回终于听明白了,嘴唇动了动,倒是没说什么,默默走过去关门上闩,冲阿灿轻声道:“你看好门,谁来都不准开。”
阿灿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愈发觉得阿秋这个嫂子脾气古怪,辫子一甩,扭头走进灶屋点火做饭。
程家老母亲回头坐在摇篮边,苦笑道:“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说,上次我去狮子岛天赐少爷也吩咐过,让程家尽量低调行事,不要招惹其他人,是我太得意,忘了本。”
程家老母亲抱起孙儿,哽咽道:“阿秋,这是程家的根啊。”
自上次那孩子夭折,程家老母亲不知道落了多少泪,在菩萨面前许了多少愿,如今终于盼来孙儿孙女,若是有一点闪失,她简直不敢想象如何活下去。
小妹吃饱又睡过去,阿秋将她放进摇篮,接过沉甸甸的儿子,脸上露出温柔笑容,压低声音道:“阿妈,这也是我的命根子。”
婆媳两人达成一致,相视而笑,阿秋掀开另一边衣襟给儿子喂奶,程家老母亲痴痴看着孙儿大口吸吮,笑得满脸皱纹开了花。
“程家嫂子,大白天关什么门啊!”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程家老母亲犹豫着起身,阿灿已经跑到门口,一手搭在门闩上,冲外面大叫,“阿婆,阿秋嫂子不让人进来。”
程家老母亲悄然叹了口气,阿灿刚来的时候还是个蔫巴巴的性子,被人恭维了几天就长了脾气,颇有点捧高踩低的做派,见阿秋良善好欺,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看来真是留不得了。
“阿灿,你说什么笑话呢。”门外的声音更加尖利急促,拍门声也重了许多,“开门,哪有这么不懂规矩的媳妇,我们来见识见识!”
一位老乡邻仗着自己辈分高,拄着拐杖颠颠跑来,扯开喉咙大骂,“程家嫂子,人家做人婆婆,你也是做人婆婆,就你一个被媳妇压得抬不起头来,这要传出去让我们怎么抬得起头来!”
“怎么得了啊!”
“反了反了!”
……
门外的叫骂声此起彼伏,阿灿丢来一个挑衅的眼神,辫子一甩,坐在台阶上准备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