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1、番外一 ...
-
我叫季真,因为我生于乱世结束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说我命好。
只是不曾看过人们口中的盛唐气象,我曾以为,人生来这个世上就是受苦的,直到后娘生了个弟弟,我才知道有娘的孩子是怎么个活法。
我九岁的时候,后娘说弟弟要读书,以后长大了就可以去考科举,做大官,一家人就不必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刨食了,那天后娘炖了一大碗肉,我吃的满嘴流油,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在想,后娘说的那种以后顿顿能吃上肉的日子。
第二天我跟阿爷进了城,那天阿爷没有背柴禾,我头天吃了大荤的油水,早上拉了好几次,脚软的走不动道,阿爷把我背起来的时候,我就想,不卖柴禾进城做什么呢。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要卖我,我和柴一样,都是被阿爷背着卖出去的,买了柴禾能买粟米、黍子,卖了我能让弟弟读书。
我不知道阿爷把我卖了多少钱,我就记得他跟买我的人说——不是养不起,只是不卖了大郎,哪里有钱让二郎读书呢。
是了,那时候我还不叫季真,就大郎大郎的叫着,原来阿爷还记得我是他的大郎,那怎么不怜惜我?我明明已经能跟他一起撒种子了,我也会犁地了。
我不知道买走我的人长什么样,因为那天我被阿爷放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拉的迷迷糊糊的了,那人给我喂了米汤,然后就戳瞎了我的眼睛。
他带着我到街上要饭,他一边要饭一边唱,我听了一天,他唱的大概是一段落难的事,我是他唱词里可怜的瞎眼孩子,他是散尽家财也要给我医治眼睛的爹,叮叮当当的铜板声响了一天,晚上他给我吃粥的时候说,果然残废要到的就是多。
在家时后娘给弟弟的粥厚厚的一大碗,给我的就是薄薄的水米,饿得狠了我就去抓糠吃,别看那是喂猪的,但是吃了也顶饱。
乞丐给我的粥里虽然有很多谷壳,但也比后娘给的多了许多的米,我一颗一颗嚼着,反正没有糠那么扎嘴。
其实要是每顿都能吃上这样的粥,跟着乞丐也没什么,反正我已经看不见了,去了别的地方也是讨饭,做不了别的什么。
只是有一天我方便回来,听到乞丐跟破庙里别的乞丐说,我长大了,要到的钱变少了,不如把我的腿打断,人们看到断腿的人,总是更愿意可怜些。
另一个乞丐就笑,说谁让你每天喂他吃那么多的,饿不死得了。
带着我讨饭的乞丐骂了一句,然后说,你们知道带着他一天能要到多少钱么,给他吃的那点粥,一天三个铜板都不到,谁知道能长这么快。
那群乞丐就哄笑起来说,你不知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要不然他老子能把他买了么。
听到乞丐说要找个趁手的家伙,让我少遭点罪,我吓得慌不择路转身就逃,我见过没腿的老乞丐,吃喝拉撒都在他的破席子上,臭乎乎骚哄哄的,比猪圈还难闻,我怕的要死,不想变成那样。
我跑了没几步,就听到乞丐大喊,小兔崽子要跑了,让人帮忙,我凭着感觉一条直线的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砰的一声我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啪的一下被弹了回来,那些乞丐就追了上来,他们把我拖在地上,我用手去抓,只抓到沙土,指尖在地上磨出了血,我哭喊着阿爷救命。
后来想想,真傻,我阿爷把我像卖一担柴禾一样卖了,怎么可能来救我的命呢,难道还指望他再卖我一次不成。
就是那天,我遇见了给了我季真这个名字的人。
当时叫骂声哭喊声响成一片,我都不知道他跟那些乞丐说了什么,又是怎么拦住他们拖我的,我只记得我浑身都痛的要死,嗓子里呛了土,快要哭不出来了。
一个很冷淡的声音说:“这些钱给你们,不许再碰这个孩子,否则就把命留下。”
后来我才知道,那该是我听过最温暖的的话。
殷大夫待我很好,给我治伤,还问我有没有去处,那时我唯一的去处就是换个地方再去要饭,殷大夫听完沉默了一会,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万花谷,他会想办法医治我的眼睛。
我被骗过一次,本不会傻傻的跟他走的,只是他对我的好让我觉得,大不了就是死了,跟他走也没什么。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在知道我没有名字以后给我取了真这个字,说是抱诚守真的意思。
万花谷是一个很好的地方,这里有很多和殷大夫一样心善的人,也经常有来求医的人,后来我学到一个词叫世外桃源,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觉得这里就是了。
后来我在这里听说,殷大夫曾经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也有目盲之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给我医治眼睛的办法,是把自己的眼睛换给我。
我的一只眼睛在被那群乞丐拖拉的时候因为挣扎,进了脏东西,就要烂掉了,殷大夫和裴大夫讨论了很久,眼珠是保不住了,因此他说要挖的时候,我同意了,可是我醒来的时候,我眼皮并没有塌下去。
这事在万花谷引起了轩然大波,被罚了许久。
可是我也没有如殷大夫希望的那样好起来,换眼睛的办法行不通,殷大夫失落了很久,他给我换了一只天工弟子做的义眼,他们说虽然看不见,但其实那只义眼很漂亮,殷大夫自己也装了一只,因为如果没有眼球,眼皮会塌下去,很吓人。
我想,被殷大夫这么惦记着的那个人一定很幸福吧。
一直到那个人来到万花谷,那天晚上殷大夫喝的酩酊大醉。
那天殷大夫说了很多话,他喜欢的人是纯阳宫的一位道长,比他年纪小了几岁,他年少时总喜欢把心事埋在心里,明明牵挂那位容道长的伤病,却总不肯说,导致后来二人生了隔阂。
这些年他一直放不下如何医治这种病症,几乎逼得自己快要疯魔,如今再重逢,那位容道长已然痊愈,且即将成婚,也到了他该放下的时候。
我以为殷大夫救我,是因为我跟容道长一样皆是目盲,但得知容道长好了以后,殷大夫却并没有放弃医治我。
和容道长一起来的有一位名为温客行的公子,他也是带着情缘来求医的,他还带来了一卷神奇的医书,名为《阴阳册》,听说其中不乏开颅去疾、刮骨疗伤、验血换心之法。
有些旧书中有验证,有些没有,裴大夫不是深藏若虚之人,令人去请了各家长者或当家人,其中北天药宗的宗主正是当年拜在万花门下的陈姑娘。
涉及到门派旧事,我不懂得,只是殷大夫告诉我,或许这次真的可以让我重见光明。
拆掉绷带的那天,我看到了久违的阳光,也看到了殷大夫,他醉酒那天,我偷偷摸过他的脸,但是其实他比我脑海中勾勒的模样更英俊,他就安静地望着我,一只眼睛黑漆漆的,另一只眼睛被头发挡住了多半,但是好像上元节时流光溢彩的花灯,真的很漂亮。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半晌我才回过神来回答他的问题,“能看见。”
殷大夫笑起来真好看。
后来殷大夫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去纯阳观礼那天,他没有再喝很多的酒,只是微笑着看着容道长和另一个穿着礼服的青年男子拜堂成亲。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可能真正心爱一个人就是让他真的幸福。
我看着眉目和缓的三清像,我阿娘应该是很爱我的,为了生下我命都不要了,只是她不知道,没娘的孩子和没爹也差不多,便是为了殷大夫对我的好,我也默默祈祷,希望他也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