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美人》嗟鸦

15、015

　　“轻轻怯怯出月华，迷迷痴痴把魂儿化……”

　　词只是很寻常的词，可是这声一起，严帝就觉得似被人用手拿住了后颈，麻酥酥汗毛顿起。终于忍不住抬头探望——台上，那挂着的画幅之下，一团粉扑扑的小影儿，如雾升腾，渐渐立起，是那画中的美人，批纱挟带，化出了真形，走出了画卷。

　　她似雾气才长了骨头一般，软软袅袅，晃晃悠悠，终于站出个人形，微微侧了身，轻轻扭转着脖子，似吐蕊的花苞，迎风的细苗，勾人的舌信。

　　她扫视到我了！
　　她看了我一眼！
　　她分明是对我暗送了秋波！

　　严帝全忘了自己在看戏，盯着那团似乎随时又要化成雾气不见的人形，痴呆呆看不够，只觉方才那一眼，已经勾住了自己的心，如今只要她使力拽，就要被剜心掏肺，没了性命，因而心都不是在跳，而是被揪紧，连颤动都觉得困难。

　　等到她重又回了画中，书生醒转，严帝竟生出怒气，他兀地站起……

　　“主子？”
　　平公公小声问了句，严帝惊醒，脸上忽地发热，也幸好，这屋子狭小昏暗，应当看不清楚脸色的变幻。

　　严帝又坐下。

　　这出戏看得严帝甚是难受。他似是被堵在了锅里，而锅外，一忽而大火焚烧，一忽而严寒冰冻。

　　回去时，平公公觉出异样来，偷偷对安海抱怨：“那屋子太过狭小，太不舒适了。我看以后莫来了。”

　　严帝忘了自己是偷听到的，淡淡道：“是不必了。孤也就看看稀奇，又不是真的想看戏。”

　　平公公就说：“是呢，主子真要看，还用这么麻烦，召了万先生和戏班子进宫演就是了。”

　　严帝手握着座椅的把手暗暗用力。
　　这确实是个办法。

　　“荒谬！朕又不是昏君！”

　　“啊？”平公公显然没明白他的前言和严帝后语之间有什么关系。
　　安海也讨好地对严帝笑，说：“陛下对自己要求也太严苛了。不过是演一出两出戏罢了，又不是抢了人进宫关起来。”

　　晚上，严帝从梦里惊醒，之前缠着他的牧羊女今夜并未出现，但是画中美人又来了。只是她似戏台上看到的一样，拢着轻雾，遮着细纱，竟是什么都做了，却没看清面目。

　　寂静的暗夜里，严帝耳闻自己呼吸深沉，重得似得了哮喘，难以平息，心燥得几乎不敢再闭眼。

　　翌日，太皇太后派了红玉，小心翼翼探问：“太皇太后说，御花园近日荷花开的极好，想选个日子，多请些朝臣女眷进宫共赏。想问问陛下哪日有空。”

　　严帝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卷，说：“让太皇太后看着安排就是了。”

　　红玉几乎压抑不住惊喜，这个意思，便是答应届时圣驾光临了？

　　回去一说，太皇太后忍不住抚掌大笑，道：“总算是给我盼到，我看圣上是开了窍了。只是圣上这般年岁，其实都没与适龄的女眷相交过，那日想必有些害羞，才没什么结果。”

　　红玉也高兴：“说不定那几位小姐，恰好不合陛下心意，这次多见些，说不准就有入了陛下眼的。”

　　于是算着日子，列着名单，等大概定好了，重新和严帝说了一次，他也无有异议。一切皆定，只待那日赏荷筵了。

　　而严帝这几日，却遇到了其他一些波折。

　　上次和两位翰林议了修《地理志》的事情后，翰林院已经把现有一些书籍记载做了些整理，下一步，就是定下人员重修了。可是等提了万橙出来，果然遇到了阻碍。

　　有几位老大人，觉得万橙身为贱籍伶人，如何能请来与诸位翰林共修地理志，一来有辱诸位寒窗苦读的清白书生，二来有辱皇家朝廷，三来有辱打算传承百世的地理志。

　　正如毓静长公主上次所言，伶人唱的好，被称颂追捧，也不过还是伶人，在很多世家大族心里，和倡伎并无两样。

　　当然也有力挺万橙的，不为别的，能写出那本《大凌九州志》的人，绝对是修地理志的绝佳人选。而且，翰林院那么多人，能如万橙一般跋山涉水，足迹亲历大凌许多地方的，绝对没有。京中为官的，大多出身科举，金榜题名前苦读寒窗，考中后为官一方或者一衙，只有个别年岁大的，因了两三地为官过，才稍微走多过地方。

　　可是反对的人又说，召集九州各地的人，不比万橙只是游历过更能懂吗？

　　两方混战，你来我往。严帝只觉得头疼。

　　早几年，朝廷未稳，他行令近乎跋扈，不容置疑，以立君威。只是，想要大凌繁昌，只他一人，绝对不行，因而现在，严帝也在学着渐渐放宽，若非原则之事，都让主事的朝臣们去分辨明晰，自作主张。

　　不过这个不是重点，最头疼的是，他不想在万橙的事上，再失了分寸。
　　虽然，或许，并没人知道，他曾失过。

　　天慈宫派人来，说请陛下去御花园赏荷的时候，严帝正在看案上关于万橙的奏折厮杀。他怒气冲冲甩下手里谏言万橙不男不女的奏折，说：“知道了！”

　　吓得红玉抖霍了一下，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严帝并非是个好脾气的，即便对太皇太后孝敬爱戴，若是他不认可的，那也是哭啼恳求也无用的。她回去的时候，一路都在琢磨如何给太皇太后回话，好让主子知道严帝大抵是不会来了。

　　可是她还没走到，严帝已经大刀阔斧越过了她，进了御花园。

　　红玉站在道旁，看着严帝的背影，只觉得似被寒冬的北风割了，都过去很久，仍缓不过来。
　　不过等她回到太皇太后身边，却见严帝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淡漠脸色，与太皇太后和长公主寒暄。

　　严帝坐在座上，细细看了每一位来向他问安的小姐，斟酌着她的家世亲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