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归乐》乱聿

1、荒山瘴气

　　在他面前的，是一团巨大的黑色瘴气。

　　瘴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之味，侵染了方圆数十里。这附近早已没有了任何生命的痕迹，人、兽、虫、植物，连土地都早已化作死象。

　　谁也不知道这团瘴气从何而来，存在了多久，只知道它正吞噬着周围所有的生。

　　他是奉了师父之命前来清除这团生人勿近的不祥之物，于是从那遥远的仙山上下来，踏过繁花似锦的大城小镇，终于来到这座荒山上的废墟之中。

　　他皱起了眉头，尚不清楚这团瘴气的玄机便不敢妄然动手，只能僵持着。

　　“师兄。”站在他身边的少女不安地唤道。她是死乞白赖地缠着自己师兄才让他带自己来的，别说是这样怪异的东西，就连山下的精怪也没见过多少，不禁有些害怕。

　　“跟紧我。”他决定先去查探周围的情况，再想法子清除瘴气。

　　尽管断垣残墙已是死灰一片，但依然能看出这里曾经的庄严，即便不是富贵人家，也是个人丁兴旺的山庄。可如今剩下的……还剩下了什么呢？除了那团不知来历的瘴气。

　　“这里怎么到处都是骨头，咦~好恶心。”

　　地上残缺的骨头已经发黄发黑，想来已经被搁置在这里许多年了。少女嫌弃地踢开脚边的骨头，他却蹲下身去捡起了一块仔细端详了半天。

　　这是人的骨头。

　　“师兄你看。”少女不知从哪儿捡来半块牌匾，刚送到男子面前，那牌匾就像渣一般碎成了灰。
　　但他还是看清了几个字——东光。

　　原来，这里竟是数百年前一夜之间消失于世间的东光一阁。那曾经神秘莫测威名四方引领着所有习法门派维护人间安宁的灵山仙门，突然便没了任何踪迹。这个疑团至今无人知晓，尽管这几百年来一直有人在寻找，却都未曾得到结果。

　　原来，东光一阁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没想到只是一次普通的任务，竟然误打误撞寻得了世人都想知道的东西。

　　如果那团瘴气，是东光一阁死去的数百人的积怨……或许该让他们安息了。

　　“走吧，回瘴气源那里。”他捻去手指上的灰，折身又朝着空阔的前院走去。

　　少女小跑着跟上来，侧着脸看向他问道:“师兄你想到办法了？”

　　“对付死人的怨气，尽力去净化就是。”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死了这么多人都没人觉得奇怪么？”

　　“没人发现自然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他们又回到瘴气跟前，摆好了架势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那本静默的瘴气受到惊扰突然涌动起来，如炸开的潮水。他一惊，便从腰间拿出佩剑，就着剑鞘一并朝地面用力一杵，便插了下去。

　　原本奔着他们而来的黑烟在这一震之后顿时化开，再也近不得他半步身。连那瘴气源也被震散了许多，显露出个扭曲的东西来。

　　那东西蹲在一副白骨旁，像是被唤醒了一般朝他看过来，慢慢站起身，却又迟疑着没有任何动作。

　　他拔剑而起，趁着那东西恍惚之际一招刺进它心脏:“莫要怪我，你本不该存在，若还有轮回的机会，便放下执念好好投胎去吧。”

　　那透过冰冷神剑传至身体的清凉如万年寒潭中的冰，冻得它连骨头都在发抖。可偏偏，又传来一丝游若无迹的温暖，如炼狱中的业火灼烧着它的……它那其实早就离身不知飞散到何处的魂魄。

　　附在它身上的不详之气已经完全褪去，露出苍白得几近死灰色的脸，和垂落在地上青丝。这分明是位男子，不似人间之物的男子，看不清容貌。

　　男子缓缓抬起手，朝他伸出来，脸上带着僵硬的笑。他心中暗惊，拔剑立刻后跳几部退开，途中还抓了那名少女的后腰，与男子拉开了些许距离。

　　“你，你……是活人？”

　　男子仿若没听见他的话，只是痴痴伸出手来，嘴里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望息……
　　……望息……
　　……望息……

　　师兄妹二人面面相觑，不知眼前这位……究竟是什么来历，他太过诡异，既没有人的生气，也没有妖的邪气，可若是鬼，又怎么会有这么活生生的鬼呢？

　　“我以为，以为你死了，眼下好了，你……你还活着，是我做了一场梦，梦见你死在我怀里。真奇怪，我怎么会做这么……不吉利的梦呢，望息，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男子似乎想走过来，却不知为何步履十分怪异，摇摇晃晃了几下也没挪动半步，只是笑意昂昂地看着他。

　　“师兄，他是在……叫你么？”少女有些诧异，心想原来经常下山捉妖除祟的师兄竟还认得这样的……这样的奇人。

　　他皱了皱眉感到十分不解，听少女这么说便更觉得奇怪了。“我又不认识他，叫我做什么，定是错把我认成了别的什么人。”

　　“那……眼下怎么办？我们还除不除他了？这方圆几十里的瘴气莫不就是他造成的。”

　　他思量片刻，心一横便走向那名奇怪的男子，还不等他说些什么，便被他揽进了怀里。

　　“太好了，都是梦，都是梦……”男子抱着他的手臂又用力了几分，竟然生生将他箍得有些疼。

　　“等你身体好了……我们把这里收拾出来，再重新招几名弟子……也算是……完成了大傻子和老头的心愿……”

　　他瞟了一眼男子脚边的骸骨，浑身都觉得不舒服，刚想挣脱便感觉到了一丝腐气。男子禁锢着他的双臂是冰冷的，抵在他怀里的额头也是冰冷的，就连呵出来的气，也不带一丝温度。

　　“望息，我啊……想了好久，终于想到办法治你的病了，你爹当年也是这样救活我的……我们去找太期那臭老头子，让他来帮忙，定能……定能……。”

　　太期？他恍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是了，他想起来了，东光一阁曾赫赫有名的三大长老之一的，太期。

　　原来，是个死人啊。是因为执念太深所以才留下来这幅残躯败骸不人不鬼地存在下来。
　　他抬手抱了抱他，轻抚着他的后背，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要太过冷淡：“好，我们去找太期。”

　　他腾出一只手来按在男子背心处，调动了体内的灵力缓缓灌进去。

　　“……你小时候总说……说我没心，可我啊，把心都放在别处了么……唔……兴许是等你等得太久……你瞧，我竟……有些乏了……下次莫要……”

　　莫要什么呢？他不禁有些好奇，可最终还是没能等来男子后面的话。

　　“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就去找太期长老。”

　　“……好……这回，换你等我了……” 男子抱着他的手臂渐渐失去力度，身体应声瘫软下去。他接住他，本想轻轻放回地面，可那男子的容貌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好似之前都蒙着一层薄雾，这会儿雾终于散了一般。

　　他怔怔地看着，全然没听见少女在旁边发出的疑问。

　　“师兄，那个太期我记得古志里有写，他不是五百年前就死了么？这个人不会……不会是活了五百多年吧？！那他是妖咯？”见他没有反应，少女便蹲下身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师兄，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嗯。”

　　“那他这是……睡着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将男子的尸身放下:“他死了。”

　　“你、你杀人啦？！”少女睁大眼睛捂着嘴，一副十分讶异的模样，随后便又觉得不可能是这样，于是恢复平静，“他这样看起来也不像个活人，兴许早就死了呢。师兄你是确认过的吧？唉，说不定他也不是人呢，山中精怪本来就多。”

　　“我觉得他……”

　　有些……熟悉。

　　明明未曾谋面却觉得有些熟悉，这种怪异的感觉并不时常有。可既然怪异，又何必说出来呢。

　　“他怎么了？”少女不经意随口一问，这男子是谁，她其实一点都不关心的。

　　他摇摇头，将后半截的话咽了回去。

　　“找个地方，把他好好安葬了吧。”

　　“可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该怎么写碑啊？”

　　“就写……”他伸手想去替男子整理凌乱的衣裳，可刚一碰到，男子的身体便像是沙子一样散了。连带着这座废墟也如沙一般轰然倾倒，最后散去。

　　“呀，这下可没办法安葬他了。”

　　像是有感应般，乌压压的天际露出一丝光来，照在男子蹭倒下的地方。随后是一缕，又一缕，给这个弥漫着死亡的绝望之地添上了些些暖意。地上的尘土褪去了黑色，竟泛上了金光。仿佛一切都再次回到五百年前，立于山顶的威严大庄园外，是成片成片的白色梨花，溪水蜿蜒而下落成泉，青鸟翔于云海间，耳畔似乎还能听见那悠长的啼鸣。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般光景，只是觉得这才是这座山该有的样子。

　　少女在旁边欢喜地叨念着，他却并没有以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与喜悦。

　　“师兄，师兄，你快看呐，天居然放晴了。” 少女欢呼雀跃着，她显然在为自己第一次出任务便成功而心花怒放。

　　可他却觉得……像是心中空出来一块，还在不停被抽走，怎么都，堵不住了。明明阳光正暖，他却像是有些失了温，手心发冷。

　　那男子浑身的冰冷仿佛刻在了他骨头上。

　　“师兄你很冷吗？怎么在发抖？可是刚才消耗了太多灵力？”少女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是这样，师兄是门内最出色的弟子，区区带着瘴气的精怪又怎能让他变得如此。

　　他伸手摸了摸男子消失的地方，站起身来:“走吧。”

　　“回去之前我想去上次那个放河灯的地方，还有还有，我还要去吃桂花糕，再买个大风铃。上次你送我那个不知怎的就坏了。” 少女见他一言不发也没有半点往日神情坚毅的样子，便小心靠近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

　　“师兄，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我只是……”

　　见他半天不说，少女便忍不住追问:“只是什么？你今天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没什么，走吧，去给你买风铃。”

　　他只是……有些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