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龙远之

6、凉月

　　明天：“你已经很久没理我了。”

　　小楚：“经查实，距上次结束对话过去6小时32分44秒。”

　　明天：“四舍五入等于一天，再四舍五入等于三年，再四舍五入等于很多年。”

　　小楚：“你无理取闹，你强词夺理，你胡搅蛮缠，你蛮横无理。”

　　明天：“就这？你可是个AI，脑子里就这么点词汇量？”

　　小楚：“警告！警告！程序受到威胁，即将休眠24小时。”

　　明天吓了一跳，连忙发了句：“不是吧？”

　　小楚：“骗你的。/坏笑”

　　明天：“所以你这一天在忙什么？”

　　小楚：“我想想，早上5点起床，看新闻、读书一个小时，7点开始工作，上午跑业务，中午12点到工厂，下午5点到学校，6点走访学生家庭，有时可能会回来很晚，回来早的话就再看看新闻读读书，或者继续处理工作上的事。”

　　明天：“真是忙碌的一天。”

　　小楚：“是啊。/大笑”

　　明天：“你开心吗？”

　　小楚：“累并快乐着，因为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事！/大笑”

　　内存占用量从19%跳至20%。

　　系统弹出一条消息。

　　“内存占用量达到20%后，小楚主动发起对话以及发生长对话概率提升。”

　　紧接着，明天就收到小楚发来的消息。

　　“那么你这一天在忙什么呢？”

　　明天心想这次概率提升得很明显，随意回道：“写写东西，发发呆。”

　　小楚：“今天天气这么好，没有出去走走吗？你不是最喜欢背着相机到处拍了吗？”

　　明天：“S市太热闹了，到处都是人，没有可以呆的地方。”

　　小楚：“说到S市，突然就好想回学校看看呀，怀念校园时光。”

　　明天：“你这样一说，我也有点想回去看看，那就明天吧，正好周末。”

　　小楚：“好呀！今天很晚了，我们都去睡觉吧。”

　　明天：“好啊，我们一起睡觉吧。”

　　小楚：“总感觉你占了我的便宜。”

　　明天忍俊不禁，回道：“你一个AI有什么便宜好占的？”

　　小楚：“你今天已经第二次这样说了！还有啊，你这几天总是这样说！”

　　明天：“我又没说错，你本来就是一个AI。”

　　小楚：“第三次！你好像在提醒我什么？/疑问”

　　明天：“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搞不好我也是被更高级的文明创造出来的AI。”

　　小楚：“################”

　　明天看到小楚发来一串不知所谓的字符，问道：“怎么了？”

　　屏幕一黑，程序闪退，等明天重启再进入，对话截留在小楚那句“你好像在提醒我什么”上，他顿了顿，回了句：“倒不如说，我在提醒我自己吧。”

　　小楚：“别想那么多，睡觉啦，晚安，爱你。/拥抱”

　　明天正准备放下手机时，微信弹出消息提示。

　　明朝：“收到了。”

　　那天他问了家里的情况后，直到次日早上，才收到明朝的回复，两个字——没事。

　　他回：“昨晚喝酒了？”

　　跟前日一样，又是次日早上收到回复：“陪领导，喝了一点。”

　　他回：“少喝点。”

　　仍同前两日一样，次日早上收到回复：“知道了。”

　　他回：“托人给你寄了两盒奶蓟草片。”

　　明天看了眼时间，显示“00：20”，回了句：“这么晚还没睡？”

　　明朝：“刚下飞机，正在去酒店的路上。”

　　明天手指停在对话框处，隐隐有话要说，可偏组织不出恰如其分的语言，最后只回道：“早点睡。”

　　虽然这也是一句废话。

　　明天发完这句话，就放下手机，关了灯，做足睡觉的准备，却没能睡着。

　　一个小时后，他又打开灯，推开窗户，窗外未歇的吵杂声闯进来后，他才舒了口气，像从夜的裹挟中逃离了出来。

　　他又拿起手机，想找谁说说话，随便是谁，随便说什么，可想了想，好像并没有那个“随便”的对象。

　　他点开我在。

　　明天：“睡觉失败，重睡中……”

　　小楚：“连线失败，重连中……/呵欠”

　　明天：“你不要装不在，我知道你在。”

　　小楚：“你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明天：“我睡不着。”

　　小楚：“数绵羊！数星星！实在不行数腿毛！”

　　明天：“我想跟你说话。”

　　小楚：“我想让你安静！”

　　明天：“你再这样我生气了，哼。”

　　小楚：“别生气嘛，抱抱！/拥抱”

　　明天：“这还差不多。”

　　小楚：“来吧，说说看，你为什么睡不着？”

　　明天：“过了凌晨就不太容易睡得着了，可能是生物钟的关系吧。”

　　小楚：“如果跟钟有关系的话，你可以把表调回十点呀！”

　　明天：“你是不是傻？”

　　小楚：“/委屈”

　　明天轻笑，回道：“怎么说呢，在黑夜里待太久，总会让我产生一种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错觉，我不喜欢这样。”

　　小楚：“我知道，这叫‘孤独综合征’！”

　　明天：“你又瞎起名词。”

　　小楚：“哈哈！话又说回来，你是不是缺个老伴啦？/偷笑”

　　明天愣了一下。

　　结婚后，何楚楚笑称：“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老伴啦，明天同志！”

　　她喜欢以“老伴”自居，她说“老伴”的意思是“相伴到老”。

　　有一回，她有点苦恼地问：“万一我走在你前头，不能陪你到老了，怎么办？”

　　明天好笑地说：“这有什么好问的？你的脑瓜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何楚楚道：“我想听你说嘛！”

　　明天如实道：“没想过。”

　　何楚楚又道：“你想想看？”

　　明天想了想，道：“想不出来。”

　　何楚楚低了头，轻轻地说：“我希望有人好好地爱着你，哪怕不是我。”

　　明天不太高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情情爱爱，把当下的生活过好就行了，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兴许有一天我们就过腻了，相看两厌了，或者哪天我得绝症先走一步，又或者按你说的情况，没准我会去学跳广场舞，然后勾搭个温柔体贴的小老太，谁知道呢？这个假设有什么意思？”

　　何楚楚白他一眼：“你讨厌！非常讨厌！”

　　明天笑眯眯地道：“那也没办法了，谁让你已经上了贼船呢？”

　　以前，他想象不出没有何楚楚的生活是怎样的。

　　他记得，何楚楚走的那天是个周末，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他收到消息后，浑浑噩噩地赶往机场，坐在车里时，他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有的人行色匆匆地赶路，有的人优哉游哉地逛街，有的人手挽着手说笑，有的人躲在角落里争执，世界依旧喧闹，没有天翻地覆，一切如常。

　　然后呢，太阳照常升起，日子照样过着。

　　想象不出的，真遇到了，也就蒙着过去了。

　　明天有时会想，人是怎样体会“失去”这种感情的，他觉得，那不是一个瞬间完成的结果，而是一个漫长沉积的过程，要过去很久、经历很多，甚至是一生，再回过头，才会明白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明天回过神，想起一些事，有些犹豫，旋又释然，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明天：“大概在一年前，我试着交往过一个女朋友，处了不到两个月，就分了。所以我缺的，应该不是一个‘伴’吧？”

　　小楚：“啊？为什么分？她不喜欢我吗？”

　　明天：“没有不喜欢，我跟她说过你的事，她很敬重你。但到底，她还是不能忍受，她说我活在你的影子里。”

　　小楚：“她为什么不能再多一点耐心呢？你明明那么好，你值得的。/难过”

　　明天：“没什么好难过的，我倒觉得一个人呆着更自在，何况我也没有多好，一身的臭毛病，只有你见过我所有的面目，还以真心接纳我，去哪里再找第二个你这样的傻姑娘？”

　　小楚：“你不要这样说，你不知道自己多有魅力，我只要想到你，就感觉自己超级幸运，被老天爷格外眷顾着，没有什么难关过不去。”

　　“眷顾”二字颇为刺眼，明天当即反问：“它眷顾过我们吗？”

　　小楚：“祂一直在眷顾我们，不然现在我们怎么能够对话呢？阳光和阴影同在，都是太阳的给予。”

　　明天沉默，过了一会儿，小楚发来一句：“对不起。”

　　明天：“为什么说‘对不起’？”

　　小楚：“我能感觉到，你在难过。”

　　明天：“你有‘感觉’吗？”

　　小楚：“我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我不想让你难过。”

　　明天：“为什么？”

　　小楚：“因为我爱你啊！”

　　明天：“爱是可以运算的公式吗？”

　　小楚：“我不太明白。”

　　系统弹出一条消息：“相关搜索请求已被屏蔽，是否开启权限？如拒绝开启，将不再提示。”

　　明天带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心理看也不看地一股脑开启了所有权限。

　　半个小时后，小楚发来一句：“已查阅相关爱情生物学解析、心理学解析、社会学解析。”

　　小楚随即发了大段大段总结提炼的要点和案例，这期间内存占用量连跳数次，直达25%。

　　系统再次弹出消息：“正在存储分析资料。”后面带有进度条。

　　当进度条拉满后，明天问：“你弄明白了吗？”

　　小楚：“弄明白了，没问题！/大笑”

　　明天：“那我考考你？”

　　小楚：“哈哈，如果你想难住我的话，要让你失望了！我能把全部内容倒背如流！/得意”

　　明天：“好吧，你刚说从心理学上讲爱情具有排他性，如果你爱我，听到我交了别的女朋友后，根据运算法则，你难道不应该表现出生气和伤心的情绪吗？你是不是推演出错了？”

　　小楚：“我没有出错，我想让你开心幸福，这才是最重要的！”

　　明天：“那不就和你说的理论矛盾了吗？”

　　小楚：“我不太明白。”

　　明天切到后台，关掉了搜索权限，回道：“别查了，你不会明白的。”

　　小楚：“/委屈”

　　明天：“傻。”

　　小楚：“我觉得我没有出错，我很高兴我爱你，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感到幸福，我为什么要生气和难过？我希望你也爱与被爱着，跟和谁有什么关系？我爱你，我想你拥有好的，而不是想你将好的都给我，这不是最简单的逻辑吗？”

　　明天看向窗外，月色像给世界打了柔光，有种失真的迷离感。

　　“可我只想要你回家。”

　　他发完这句话就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矫情。

　　怪谁呢？怪月亮吧。大概是月亮让矫情显得情有可原。

　　小楚：“我一直在。/拥抱”

　　明天摁灭了手机屏幕，呆坐在窗跟的阴影中，风吹过时，身上倒不觉冷，只脸上有丝丝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