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二十三章 ...
-
弯月如钩,月光攀上玄色裙袂,离央撑着脸,唇边扬起冷淡弧度。
这把刀,总要等上几日才好落下。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姬扶夜身上。
渐渐习惯药力锻体的剧痛,姬扶夜总算不会再毫无形象地惨叫出声。
初见姬扶夜时,离央总觉看他有些不顺眼,这一点现在也没有变。但在姬扶夜身上,她又总是会看到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
离央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脚下。
就在木窗外,几簇不知名的淡黄小花在月光下开得很是灿烂,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
周遭很是安静,安静得像离央在无尽深渊中待过的每一个日夜。
落入无尽深渊之时,她已经灵力尽废。
身无的魔族在无尽深渊无数上古凶兽眼中,便是一块送上门来的美味血食。
为了争夺这块血食,数只上古凶兽大战一场,厮杀得天昏地暗,因实力相差不大,最后都只剩了一口气。
这便便宜了离央。
双目已盲的她从凶兽尸骨之下爬出,摸索着,一口口咬下这些原本将她当做口中餐的凶兽一身血肉。
她要活下去。
不论多艰难,她都要活下去。
就算她的父亲剥夺了她姓氏,族人视她为叛徒,同门视她为罪人,她又为什么不能活着?!
她的仇人尚且好好活着,她凭什么要死?
无尽深渊的雾气被血腥和杀戮染成赤红一片,双目已盲的离央从尸山血海中站起身,以杀入道,抽骨为剑,剑名,朱杀。
踏着无数凶兽的尸骸,她活了下来,离尊凶名传遍无尽深渊,令诸多凶兽闻之避退。
真安静啊。
夜色溶溶,风声虫鸣隐去,安静得如同无尽深渊之下,离央靠着窗,缓缓阖上眼眸。
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一千七百年前,九重天上的旧事。
九重天上乃神族所居,三处神宫分掌神界权柄,玉朝宫便是其一。
玉朝宫之主明霄帝君生于混沌之中,从天地初开至六界各立,与天同寿,修为深不可测,乃是神族之首,甚至称一句六界之首也不为过。
离央是明霄帝君收在身边的第五个弟子。
拜师那日,诸天仙神齐至,各方大妖共贺,于六界一众大人物面前,离央跪在明霄面前,接过了他亲授的上古神器九霄琴,从此成了玉朝宫的小师妹。
甫一入门便得明霄赠上古神器为本命法器,玉朝宫内外议论纷纷,不过是只出身不显的魔族,如何能得帝君如此青眼?
九霄琴乃上古神器,将其炼化之后有望登临上神之位,其珍贵不言而喻,明霄越过其他弟子直接交予离央,实在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只是无人想到,千年后,亲手自离央体内剥离九霄琴的,也是明霄。
那时离央已将九霄琴炼化,本命法器被强行自体内剥离,她上千年苦修就此化为乌有,灵力散尽,沦为废人。
*
飞霜殿中,离央素衣白裙,蜷缩在床榻一角,神情只见一片死寂。
振翅之声响起,羽毛如赤金烈焰一般的三足金乌从窗外飞入殿内,落在床头。
“阿离!”少年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默,带来几分生气。
离央却没有理会他,她盯着自己眼前方寸之地,目光没有焦点。
三足金乌不安地动了动第三只爪子,试图用不那么沉重的语气与她说话:“小爷不过离开了几日,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见她始终不肯言语,三足金乌急了,他闪动翅膀,焦灼地在她身周绕圈:“阿离,你别吓我啊!”
许久,离央终于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语气缥缈:“不必急,一时半刻,尚且死不了。”
身为魔族,就算失了修为,她要再活上两三百年也并非难事。
三足金乌抖了抖羽毛,垂头掩住眼中悲色。
阿离如今修为全失,可对她动手的,乃是帝君,这天上地下,谁能给她一个公道?
“不然,我替你去教训那个琅嬛一番?”他忽然想出了个馊主意。
前不久,明霄亲自将名唤琅嬛的少女带回九重天上,也是因为她,他强行剥离了离央体内九霄琴。
琅嬛是明霄师妹的转世,九霄琴,原本是她的本命法器。
到了如今,九重天仙神才知,明霄将离央收为弟子,赐下九霄琴,原是将她错认为了师妹转世。
离央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讽意:“同她有什么干系。”
收她为弟子,赠她上古神器,而今又强行取出她体内已炼化的九霄琴,自始至终,做出这些决定的,只是他明霄而已。
三足金乌垂头丧气地耷拉下头,烈焰一般的羽毛似乎也黯淡下来,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就算再怎么心疼离央,他也没有胆子去向自己最是敬畏的帝君讨一个公道。
“阿离……”三足金乌低低地唤了一声,“对不起……”
他真是没用。
“你说什么对不起。”离央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烟,好像一阵风拂过,就能尽数吹散了去。“你又不曾有什么对我不住的地方。”
三足金乌的心脏紧缩成一团,前日他不在玉朝宫中,未曾亲眼得见,但想也知道,被强行剥离蕴养数千年的本命法器,与挫骨抽髓无异,该是何等痛苦。
若是他在,怎么……怎么也能替阿离叨帝君两口出出气。
三足金乌低下头,沮丧地想着,他果然还是很没用。
若是他厉害一些,便能带着阿离逃脱,不用叫她吃这般苦头。
帝君怎么忍心?
哪怕阿离并非帝君师妹转世,可她做了他数千年的弟子,那些年岁的相处难道都是假的吗?
一旦失去这个身份,她于他而言,便什么都不是了吗?
三足金乌晃了晃脑袋,不愿再想下去。
他闪动翅膀落在离央膝头:“阿离,你放心,天下这般大,总会有法子助你恢复修行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么?
离央望着远处,面上不见任何表情。
一切还会好起来么?
高高在上的明霄帝君肯收一只魔族为徒,原来只是因为将她错认为自己师妹的转世。
原来从始至终,她从他那里得到的所有温情,本就是不属于她的。
当冰冷的真相揭晓之时,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将给予她的一切尽数收回,九霄琴如此,师徒之情亦是如此,好像这相处的数百年时光,不值一提。
那也没什么,九霄琴本就是他赠她的,他要取回,她还他便是。玉朝宫门人,帝尊弟子,她也不想再做。
玉朝宫明霄帝君活了数万年,她所伴他那区区千年,又算得了什么。
离央扯了扯嘴角,忽地笑起来:“陵舟,我心中,实在怨尤难解。”
三足金乌从她话中嗅出了一点危险意味,他讷讷道:“阿离,那可是帝君……”
他是代行天道意志,不可违逆的玉朝宫之主,明霄帝君。
帝君所做的事,自然不会有错,而这天下,也无人可以违逆于他。
所以他不必说一句话,就足以定下她的罪名。
“二师兄和师姐现在如何?”殿内陷入一片凝滞的沉默,良久,离央才再次开口。
“他们……他们没事……”
离央看向他,并不信这句话。
当日他们为阻明霄取她体内九霄琴,出手护她遁逃,却未能成功。身为弟子,却向师尊拔刀相向,以下犯上,难以被轻易揭过。
见她不信,三足金乌只好道:“二师兄和穗心师姐如今已被贬下九重天,帝君有令,千年不得归。”
他说着,用鸟喙梳理着羽毛,避开了离央目光。
千年啊……
离央想,那她想再见他们一面,大约是不行了。
三足金乌眼中闪过忧色:“阿离……”
他最担心的,是离央,她现在的处境才是最危险的。
帝君只将她禁足于飞霜殿,迟迟没有下令如何处置,如今玉朝宫中人心浮动,众多仙神皆道,要重惩这个混入玉朝宫的叛徒。
说来好笑,离央出身魔族,玉朝宫众仙神如今将她当做叛徒,同样地,她的族人也将她视为叛徒。
离央并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归墟一战大败,神族死伤惨重,如今对魔族痛恨甚深,只怕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但要顶着被强加的罪名死,她不甘心。
离央望着窗外,天地之间银装素裹,宫阙上也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清冷异常。
“陵舟,你可是也觉得我有罪?”她轻声问道。
“怎么可能!”三足金乌不假思索道,“阿离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陵舟是离央到玉朝宫后第一个朋友。
他天生地养,于玉朝宫那棵扶桑树上听明霄讲道得开灵智,修炼为大妖,野性难驯。
玉朝宫众仙神从来自恃身份,自然与这只鸟儿玩不到一处。及至离央来了玉朝宫,与他一道偷懒胡闹,一道闯祸一道挨罚,不用多久,彼此关系便得突飞猛进。
她是他的朋友,陵舟相信离央,哪怕所有人都不相信她,他也不曾怀疑她。
但他相信,没有用。
三足金乌墨色的眼眸在日光下显出琥珀一样的光泽,干净剔透。
离央的神色柔和一瞬,她抚了抚陵舟温热的翅羽,轻声道:“陵舟,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我要离开玉朝宫。”
她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被强行剥离本命法器,只在短短数日间,体内伤势难以好转。
“你要去哪里?”三足金乌连忙道,“阿离,你如今修为……离开九重天实在太危险了!”
她原是魔族公主,却早在神魔开战之时被魔君剥夺了姓氏,魔族上下皆视她为叛徒。以她如今情形,只要踏入魔族境内,怕是会尸骨无存。
留在这九重天上,至少他还能护着她几分。
离央知道,陵舟说得不错。
但她不想再留在这里。
留在九重天,不死又如何?
比起困在飞霜殿中当只囚鸟,她宁愿痛痛快快地死。
但在死之前,离央至少要查明归墟一战始末。
“好,阿离,我帮你。”沉默片刻,三足金乌终于开口,许诺道。
他选择相信离央。
这是他们最后一面,三日之后,陵舟设法引开飞霜殿外守卫,跟随离央左右多年的抱月护持着她离开玉朝宫。
只是离央不知,那时的抱月,已经有了想与之白首的心上人。
而为了自己的情郎,她要借她一双眼。
九重天上,天河毗邻无尽深渊,自此处离开九重天,可避过诸多仙神耳目。
便在渡过天河之时,水下数重禁锢阵法亮起,化作囚笼。
离央化出魔族的原形,漆黑的双翼在身后展开,修为全失的她,连这样浅薄的阵法都无力挣脱。
她回身看向抱月,目光冰冷。
“主人,对不起……”霜发赤瞳的少女颤抖着,体内灵力运转,立时便有无数锁链缠绕上离央双翼。
离央亲手养大的妖兽,颤抖着手,愧疚而坚定地探向她的双眼。
自那一刻起,离央的世界便只剩下一片寂然的黑暗。
“奕郎,换上这双眼,往后你便能看见我了……”她听见了少女欢喜雀跃的声音。
离央不知为何,很想笑。
于是她便笑了出来。
剧痛之中,离央放声大笑,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
“主人……”抱月隐隐透着惧意的声音传来。
她在害怕。
“月儿,她既已修为散尽,你又何必惧她。”青年温雅的声音响起,语气很是凉薄。
抱月没有说话,她心中清楚,若是今日对离央所做之事败露,不说旁人,便是陵舟那只三足金乌,也能叫她神魂俱灭。
她在九重天上服下无数灵草也不过大乘修为,又如何是陵舟对手。
青年打量着离央,口中又道:“听闻魔族生来强横,血肉之中也拥有无尽力量。”
“不行!”抱月急急道,“当年是主人救了我,我才能有今日,我不能害她性命……”
“奕郎,你得了主人一双眼睛,往后修行已是一片坦途,便不要伤她性命了。”
原来她还记得,当初是自己救了她,她才能活到如今,离央恍惚中想到。
她这一生,真像是个笑话。
“月儿,你该明白,若是她不死,今日之事泄露,你我皆难得善终。”青年温声又道。
他如此一说,抱月心中的天秤又偏向了另一端。
“既然已经做了,便不该留有余地。”
抱月缓缓收紧了手。
这便是结局了么?
离央抬起头,血泪缓缓划过脸颊。
便是要死,她也该死在自己手中!
浑身血污的魔族扇动双翼,强行撞开禁锢她的阵法,左翼折断,离央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向无尽深渊。
染血的裙袂在罡风中猎猎作响,她的身体向下方坠下,从那以后,便是一千七百年不见天日的深渊岁月。
‘殿下……’
‘阿离……’
‘离央……’
‘你既入玉朝宫门下,此后便当静心求道,摒除杂念,不为外物所动。’
“师尊……”
无尽深渊阴寒刺骨的罡风之中,有人轻声唤了一句。
‘本君为你师尊,自当护你周全无恙。’
往后啊,她再也不必谁来护着她。
灰白的雾气之中,女子黑衣赤足,薄纱蔽眼,腕上红铃轻响,所过之处,万凶避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