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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走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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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孟宁就从客厅的沙发,搬到了房里。
那原来是秦慧的房间,面积很小,只够摆下一张一米五的小床,还有一张书桌,挤挤挨挨的,过个身都要侧着过。
可见他爷爷奶奶确实是偏心,秦琼住的次卧比这大了不少。
秦慧出嫁后,这里就成了杂物间,秦立打扫了一遍,勉强收拾出了个卧室样子,孟宁就成了个有家的人。
为了那三千块钱,按照秦立最初的打算,他是想将孟宁凑合着养,饿不死就成,就跟养只小猫小狗一个样。
但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别的不说,就说家里突然多了个女生,虽然还是根干瘪的豆芽菜,不方便的地方也有很多。
比如以前他一个人在家,卫生间的门如果是关着的,通常是随手一推,现在就不能这样,得先敲门,问问有没有人在,再怎么热,也不能光着膀子贪凉快。
孟宁倒是很勤快,第一天就把地拖了,还主动提出要洗碗,衣服也是她自己洗的。
秦立看她那么矮的个头,站在洗脸池边搓衣服,总有点怪异,特意把她带到了洗衣机前,告诉她以后拿这个洗。
孟宁点了点头。
第二天,秦立一起床,发现她不仅洗了自己的衣服,还把他的衣服也洗了,刚洗过的衣服晾在阳台上,风一吹,就散发出一阵洗衣液的芳香。
至于秦琼,在家安生了没几天,又不见了人影,不知道上哪儿鬼混去了。
秦立对他爸的不定时失踪相当习惯,但他这一走,也给他带来些麻烦,首先就是孟宁的吃饭问题。
暑假里是他挣钱的最好时机,一般来说,白天他都不怎么在家,午餐在外面解决,秦琼在的时候,可以带着孟宁去楼下麻将馆吃,他一不在,孟宁的吃饭问题,就要让他来头疼了。
秦立想了半天,觉得孟宁老是这么闷在家里,也不是事儿。
这丫头十分好静,且不爱说话,如果不开电视,她能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发上一小时的呆,秦立决定带她一起出去,顺便认一下路。
孟宁当时正在看《哆啦A梦》,听了他的话,很乖地把电视关了,起身跟他出门。
她穿了一套果绿色的短袖短裤,头发披着,长度到肩膀以下,因为绑了太久的辫子,有点卷,像只卷毛小狗。
他们先去三楼叫上董回归,然后在一家小超市前,和另一个朋友汇合。
董回归勾着那人的肩膀,指着他对孟宁说:“小柠檬,这是你郝帅哥哥,来,叫声郝哥哥听。”
孟宁还没叫,秦立就没好气地骂他:“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郝帅用胳膊肘把董回归捅到一边,他平生最恨这个名字,因为以他的长相,跟“帅”这个字委实搭不上边。
再说了,就算是真的帅,也不能取这个名字吧,总让人“好帅”、“好帅”地叫他,显得他多自恋似的。
董回归跟自己的名字也有深仇大恨,但开涮起好兄弟来,一点都不手软,哈哈大笑:“开个玩笑,你郝哥哥不喜欢叫这个名儿,咱们都叫他耗子,你就叫他耗子哥吧。”
耗子这名字也有典故,以前他们不这么叫他,都叫他郝子,但叫着叫着,叫顺口了,郝子就成了耗子。
这绰号其实与郝帅本人一点都不搭,他本人长得人高马壮、一脸凶相,看上去就像哪家黑老大手下的马仔,走在街上能吓哭个把小孩儿,真要论起来,还是贼眉鼠眼的董回归更适合。
郝帅从前也住在聚鑫巷那一片儿,离秦立、董回归的家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三个人穿开裆裤就玩在一起,也算是铁三角。
后来四年级的时候,郝帅住的那一块儿划入拆迁范围,他们家发了笔横财,搬去了新兴起来的东城区,那边小区更高档,教育资源也更好,但郝帅还是常常回来,找他两个发小玩儿。
孟宁认生,一声耗子哥到底没叫出口,倒是郝帅冲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他这张脸其实更适合板着,一旦笑起来,效果相当惊悚。
秦立以为孟宁会吓哭,但她没有,她也笑了笑,笑容浅浅的,唇角微微往上翘。
一个很腼腆的笑,她笑起来比不笑要好看很多。
三个人话不多说,开始正式干活儿。
工作内容是扎车胎,对象包括小电驴和自行车,提供者是补车行老板,因为行业不景气,开始打起歪主意。
董回归和他一拍即合,告诉了秦立,两人都是钱串子,没什么道德操守,而之前卖西瓜的生意又被人给搅黄了,因为他们的定价太低,搅乱了市场规律,隔壁水果摊老板把他们给举报了,理由是未成年非法经营。
他一个常年被城管撵地撒丫子跑的小摊贩,竟然还举报别人非法经营,看来也是被逼的狗急跳墙了。
虽然秦立他们完全可以换个地方卖西瓜,东山再起,奈何这事儿被郝帅爸妈给知道了,把他们的人力三轮儿给没收了,三轮儿原本是郝帅叔叔家的,就放在车库里,郝帅每天偷偷拿钥匙下去,把三轮儿推出来,然后再把钥匙还回去,一个月了,他叔一次都没发现过。
没了车,郊外那些西瓜也没法运了,秦立又实在缺钱。
以前他最爱寒暑假,因为这是挣钱旺季,他一个人可以代写十来份假期作业,更神的是,每一份的笔迹都不同,各有各的特色,就跟他有三头六臂一样。
写一份假期作业是五十块,在当年,也算是一个学生好几周的零用钱,如果嫌贵,可以买一份他自制的参考答案,自己动手抄,这样价格会少一半。
但后来秦立发现,这种方式有一个缺点,就是既然他能制作一份参考答案,那别人也能照着他的参考答案,再制作一份参考答案副本,拿出去售卖,就算是不卖,他分享给自己班上的同学抄,那秦立也会失去大批客源。
经过深思,秦立决定悬崖勒马,停止出售他的参考答案,只接受私人代抄,其实换成今天来看,这就是一种抵制盗版意识的启蒙。
现在是升初中的暑假,没有布置作业,秦立一下子少了好大一笔收入,西瓜的生意也不能做了,虽然有孟宁的那三千块钱,但吃饭的嘴也多了。
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经历,使秦立这个人深具忧患意识,他就跟仓鼠喜欢囤松果似的,总觉得钱多了不咬手,因此没怎么犹豫,就接受了这份工作,至于不缺钱的郝帅,完全是闲着没事儿干,想出来找找刺激。
他们仨儿扎一辆电驴是30,一辆自行车10块,缺德是缺德了点儿,但这不是没办法么?
话说这种行为也是历史悠久,以前是围着自行车洒图钉,现在就不行了,因为别人又不瞎,车胎底下那么大一颗图钉看不见吗?
为了命中率,他们就主动拿图钉扎车胎,这一行也有讲究,是个技术活儿,首先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人来了也不能慌,脸皮要厚,举止要淡定。
第二是不能集中作业,得分散开来,不然三五个人围着一辆车,怎么看都是在为非作歹。
除此之外,为了让车行老板,明确知道这就是他们扎的,而不是车胎自己爆的,还得在车胎上贴一个贴纸,这叫做标记。
主意是董回归提出来的,这小子鬼精鬼精,生怕别人占了他便宜。
八月的盛夏,天空瓦蓝瓦蓝,挂着老大一个太阳,把四周照的明晃晃的,树叶子都烤焦,人在太阳底下站三分钟,头顶就热的可以煎蛋。
小超市在一条笔直的街道上,两旁都是店铺,文具店、五金店都有,还有一家沙县。
路边种着法国梧桐,树冠宽广,枝繁叶茂,总算提供了一点荫凉,而在树荫底下,就停放着一溜儿小电驴和自行车,五颜六色,从爱玛到凤凰牌,应有尽有。
三个小伙子分头扎车胎,孟宁则蹲在地上,给他们贴标记,扎完一个,她贴一个,她贴的也很好,端端正正,保证不掉。
干了一会儿,男生们都出了很多汗,背后一大块汗渍,秦立给了孟宁十块钱,让她去小超市买水,剩下的钱她自己买冰淇淋,结果除了他自己要矿泉水,其余两个都要吃冰淇淋,董回归要香草甜筒,郝帅要牛奶小布丁。
孟宁害怕自己忘记,去小超市的一路上,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她走后,董回归蹲下去,接着干活,他现在扎的是一辆雅迪电瓶车,一般电瓶车比自行车要难扎,车胎太硬了,董回归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才按进去一个尖儿,正打算再接再厉时,他的后背突然一毛。
很多时候,人体真的很神奇,比如当时董回归并没有回头,但他就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胳膊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什么念头也没有,站起来撒腿就跑,果然就在这时候,背后传来一声暴喝:“干什么的?别跑!”
不跑才是傻子,董回归跑得鞋底子都冒火。
不远处的郝帅看见他跑,明明没人发现他,他自己做贼心虚,下意识跟在董回归身后,两人夺命狂奔。
刚跑过一个拐角,他们就遇到了秦立,他力气大,手又快,都扎到下一条街了。
秦立眼明手快地拦下他俩:“跑什么?”
董回归抓住他的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面……后面有人追……”
他说完又要跑,秦立把他衣领给拽住,眉心威严地皱起来:“怎么回事?孟宁呢?”
董回归嘴一张,哑巴了。
郝帅也是猛地一惊:“坏了!把你妹给忘了!”
秦立的脸色变了,甩下董回归的手就往前走,董回归在后面喊:“哥,你别去,反正追我们的人没看见她,她不会有事的……”
秦立头也没回,董回归还要喊,郝帅阻止住他:“别喊了,难道你忘了,他妹不认识这地方,万一走丢了就惨了。”
董回归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等秦立回到原地时,孟宁已经不见了人影,他去小超市问,老板说那小姑娘买完东西就走了。
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分,街上没什么人,都在家里吹着空调睡午觉,秦立放眼望去,也没看见孟宁的身影。
他顺着街道两旁的商店,一家家地问,你好,有没有看见我妹妹,大概这么高,皮肤很黑,穿一套果绿色衣服,头发是卷的。
有的人说没看见,有的人说看见了,但没注意往哪个方向走了。
董回归和郝帅也帮忙找起了人,为了提高找人效率,三个人分头找,找到了电话联系。
董回归走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秦立板着脸一言不发,他既害怕,又很愧疚,怕因为自己,把孟宁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弄丢了。
秦立顶着炽热的太阳,找了三条街,将近两公里的路,他越找越没有头绪,心里也很烦躁,既烦董回归忘了还有个人,也烦孟宁到处乱跑。
走到一个花坛边时,他看见一条流浪狗,毛被剃的乱七八糟,还拖着一条残腿,正在路边的垃圾桶边翻东西吃。
他猛地刹住了脚步,定定地望着那条狗。
狗以为他要和它抢食吃,也和他对视,目露凶光,冲他龇出牙齿,过了一会儿,发现秦立没有下一步动作,它才无视了他,继续啃起几块没什么肉的鸡骨头。
秦立掉头就走,他决定碰一回运气,回原地看一看,孟宁有没有在那里。
他又走了两公里,走回原来的地方,刚走到那家沙县餐馆门口,一个果绿色的人影就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眼里。
孟宁站在一株法国梧桐旁,眼睛盯着马路来回看,傻里傻气地,手里还抱着三根冰淇淋和一瓶水。
她自己的旺旺碎冰冰,董回归的香草甜筒,郝帅的奶牛小布丁,她一个也没有记错。
秦立说不出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有点气愤,但更多的可能是如释重负,他想也不想地喊了声“孟宁”。
声音很沉,夹杂着怒气,隔着快一百米,孟宁都听见了。
她茫然地转过头,看见他的那一刻,脸上露出一种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抱着一手鸡零狗碎的东西,朝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秦立快走几步,两人碰了头,他抓着孟宁的肩膀,还来不及骂,孟宁就先声夺人,“哇”地一声,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顷刻间涌了出来。
秦立亲眼见到她这说哭就哭的架势,责骂的话,一下全卡在了嗓子眼里。
心想,他还没怎么着她呢,她怎么就哭了?
孟宁一边哭,一边叽里呱啦地说话。
拗口的普通话混杂着粤语,听得人一头雾水,秦立也是一知半解。
好像是她出来后找不到人,还以为是他不要她了,她慌里慌张地到处找,又怕他会回来找她,想在原地等着他,可陌生的街道让她转昏了头,迷了半天路,才找到那家眼熟的小超市。
说完这些,她又说冰淇淋都融化了,哭得胸脯一颤一颤,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秦立真不知道这么一件小事,有什么值得她哭的。
他把那些融化的冰淇淋扔进垃圾箱里,掀起T恤前摆,将她沾满奶油的手指一根根地擦干净。
“别哭了,再给你买一个。”
孟宁仰头呆呆地望着他,片刻后,喉头一哽,就像打嗝一样,嘴里蹦出一个单音节。
“哥。”
这是她第一次叫哥。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