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思量》枕歌

47、心绪

　　陆觉明离开避难所之前，将一些应急的方子留给了那里的识字的人，同时也带他们认识了一些药草。他说那些都是能够治疗一些伤风感冒的药草，在林地上到处都是，只要根据配比合理入药，就能起到治病解疾的效果。
　　他作为一个医者，倒是称职。

　　从城郊回郎秀城的一路，都能见着不知从何处往城郊那个避难所奔去的人，他们有的拖家带口，有的茕茕一人，无论是哪种，皆是一派狼狈。
　　我见着这些场景，难免又回忆起当年自己儿时的那段经历。
　　那时候父亲总是带着我躲躲藏藏着，像是躲着暗处什么人一样。他努力把自己伪装起来，尽量不与任何人接触，混在那个肮脏混乱的村子里面。
　　大雪下了很久，村子里面没有吃的了，他就跟着村民一起上山打野味、挖野菜，割树皮……实在没有吃的了，连白土都挖着吃。
　　日子虽然苦，但很幸运的是没有饿死。
　　那几年，北国的冬天总是大雪，百姓都苦，朝廷忙于征战，根本没有心思管我们这些人。

　　儿时的记忆断断续续的，虽然很多都已经不记得了，但那些艰难的日子，却不知为何逐渐清晰了起来。
　　关于过去，我记得最清楚的，不过是将军将我救起的那事儿，我甚至忘了那日我为何会那么伤心地倒下。我一直以为我是出去找吃的，晕在了回村的路上，但实际上，或许那只是我的以为罢了。
　　我想着这些事情，走在路上有些失神，险些被一个石头绊倒，踉跄之后，在青格的搀扶下稳住了身子。我本想跟青格说声“谢谢”，却在看着他的时候，察觉到他脸色的不对劲儿。
　　青格像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堪的回忆，平日里总是看上去没烦没恼的他现在看上去阴郁沉沉。我伸手敲了敲他脑袋，他忙回过神来看着我道：“公子？何事儿？”
　　我问道：“可是想起了什么？”
　　我曾在去往南国的路上捡到他，那时他只说他因战乱流亡，没有去处，我便收下了他。关于他的家世背景，我从未问及，我知道，也许那是一段他不愿提及的一段伤心事。如今看来，极有可能他的过去，和这些人存在相似的地方。
　　所以他与我一样，看着这些场景，触景生情，皆是心伤不已。

　　陆觉明却和我们不一样，他银质面具下的眼睛里面，是让人看不分明的情感。既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他像是，在感叹着这个世道的不公。
　　刚才他的那一番话，若是在将军面前说，绝对逃不过一顿责罚。
　　但我不会说出去的，他应该也是信任我，才那样口无遮拦。
　　亦或是，他也洞察了我心中所想，认为我与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只不过，我因身份，不敢说出来，而他，没有像我一样背负枷锁，所以他可以畅所欲言。
　　他活得多自由啊！
　　我好像，有些羡慕他起来。

　　青格摇了摇头，却是什么也不说。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一路上，忧思难解。
　　我不便多言，陆觉明更是不会对青格多言，我们就这样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心绪中，回了城。
　　回到住所，将军便将我叫了去。
　　不出意外，林宣也在。
　　还有六城的守城将，尽数被将军请了来，如此阵仗，应是要商议要事。我不敢大意，进了大堂坐在了一侧。

　　众人面色肃然，无人率先开口，将军坐在高处，思考了半响后，抬头开口道：“南国撤离之事，我左思右想觉得事有蹊跷，各位可有什么高见？”
　　高见？我对这个词有些惭愧。
　　今日在城中茶馆听那店小二一席话，的确有些想法，但那想法若是此时说了，恐怕会惹来诸多怀疑，实在不能说出口。
　　见无人应答，将军便自己接着道：“六城归还，或是不想伤及百姓！？”
　　原来将军也有这种思量。
　　我微微侧目看向他，他神色不豫，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可既然他说出来了，也就意味着，他在无数猜测中，选出了这个最可能出现的一个。
　　“他们想要利用天坑阻截我们，他们不需要进攻，他们等的是请我们入瓮。他们打了一个好主意！”将军如是说着，又道：“此等谋略，倒是挺像死去的南国太子。”
　　“可这个人，已经……”一直鲜少开口的林宣突然说道，但又没有说得太直白，尽管这样，在场的皆已了然于心。
　　“那名细作说得没错，”将军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说道，“人死了，总会留下些什么，他的精神永存于南国人民心中！他就算在阴曹地府之中，也被南国人民牢牢记在了心上……他是个深得民心的储君……可是，这一仗，我们不能输，我们只有这次机会！”
　　将军说到后面，语调骤然拔高，那话语之中，是不容违抗的意志。他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打算，就像上次他与我谈心所说的那样，他已经把所有都压在了上面，他甚至已经为自己想好了退路，他已经厌倦了这永无休止的违心之举了。
　　他说完，目光紧紧锁定在我的脸上，他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期盼。
　　我知道，他在提醒我。
　　提醒我不要忘了那日他说过的那些。
　　我没忘，我只是有所疑虑罢了。

　　陆觉明的那些话，适当地动摇了我的心绪。
　　我开始思考一些自我的东西，而非一如既往按照将军的命令，但思考之后，却强制自己忘记那些，逼迫着自己接受将军的安排。

　　“将军放心，此行我军准备充足，定会旗开得胜！”一名守城将上前一步道，“现下我们已有五万大军，外加一万西煞猛士，此战，我们有信心！”
　　我们从北国随行的士兵为三万，收复六城后从前的北国将士自然又归为我军所用，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然已经有六万士兵了。这庞大的兵力，能不能攻下一个天坑，仍然是个未知数。
　　因为南国天坑周围，埋伏居多，两国形成对立格局以来，北国此前的次次攻打，意图跨过那个天坑，却次次铩羽而归。
　　虽说巨阙关被北国视为一个牢不可破的屏障，却在一年前，也曾被南国大军攻破过，所以，将军的忧虑，并非毫无根据。
　　只是，众将士却没有那么多玲珑心绪，他们是武将，常年干的是守城的事儿，敌人来了就挡，挡不了就退，退不了就降，他们不会主动挑起攻势，所以才会脱口说出那样的话来。虽有士气，却欠考虑。
　　将军没有说话，垂首僵在那里，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看向我们，似乎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他开口道：“不急，我需要先做一件事！”于是他又问道：“你们当中，最熟悉天坑工事的人是谁？”
　　众人低头，无人敢上前。
　　将军面色不悦，重复问道：“最熟悉的人是谁？”
　　几位将领互相示意，最后，郎秀城的守城将诸葛明明被推了出来。
　　诸葛明明担任郎秀城守城将已有多年，他是个看上去有些温吞的人，他突然被推了出来，神色中透着战战兢兢，他喉间滚动之余，艰难抬头看向将军。

　　“诸葛将军？”将军迎上诸葛明明的胆怯的眼神，问道：“天坑工事，你了解多少？”
　　诸葛明明额间已渗出细汗，他猛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道：“此前郎秀城被南国占领后，属下无意间听到过，天坑的工事复杂诡谲，是此前南国太子利用奇门遁甲之术布下的，围绕天坑的陷阱星罗密布，一旦陷入进去，便决计无法脱身……所以属下觉得……觉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说了一通，但却一个字没有说到关键点上，将军面色黯淡了下去，努力压制住怒火。他道：“我问的是工事的信息，具体一点的信息！”
　　诸葛明明的汗水已经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六月的天气已经这般热了，他背后已经是一片潮湿，汗迹明显。他舔了舔干裂的双唇，遂道：“天坑八方均有布阵，无论破了哪一方，从那个豁口闯入，其余的几方均可立即重新根据布阵逻辑，补充到那被破的一方，将闯入之人尽数围困其中，一旦被围困，便犹如是笼中困兽，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诸葛明明说得一点不含糊，他语气微微发颤，让人切身感受着他的紧张。
　　将军听了后，却道：“你是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的？难不成你……”
　　“将军有所不知，”此时，另一人上前解释道，“诸葛将军此前一直驻守郎秀城，他与南国的芒山城是交道打的最多的，暗中派出一些细作对天坑打探过，很多信息也是从那边传回来的，所以……只是这些东西都是浮于表面的，并未亲自实践过！”
　　“是是是……”诸葛明明接着道，“属下万万没有……”
　　“行了！”将军摆手阻止着他们，“本将军知道了！”
　　我知道诸葛明明在害怕什么，众人把他推出来，他要是一个说不好，惹来的便是将军的怀疑。将军那一句“你是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的？”的试探，更是让他险些以为自己要被扣上敌国奸细的帽子。
　　如今这个局面，越来越看不清明了。
　　我也已经有些看不透将军的心绪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心中谋算着，在未确定之前，他从不会透露一丝一毫。

　　局面的分析，后果的应对，转圜的余地……这些东西，通通在他的心中渐次铺开，他不能容忍每一步的错误。
　　将军，就是这样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愿君喜欢。
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