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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Chapter 116 ...

  •   时隔28年,我再次站到了少时生活的那片街区。真令人不敢相信,我的那处公寓还在,陈设居然一点都没变。当然,这都多亏了米夏。无数次他一个人来到我的公寓里怀念不知在何处的我,到最后自己掏钱把这处被拍卖的公寓买了下来。

      他相信我总有回来的一天。

      德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史塔西解散了,这个被全德国人唾弃的情报机构终于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鲁斯彻斯特103号大楼也被改造成史塔西博物馆,每个东德人在路过时都会投向深深厌恶的一眼。

      而我站在外面,却只有怀念。
      你看,那是13号大楼,无数次我在天台上无奈望天,感叹什么时候可以脱离这一切。可当我真正脱离后,又无比想要回来。
      可等我再次回来时,它却不在了。
      一切都改变了。

      米尔克和米夏也退出了政治舞台,他们终于用不再扮演敌对角色,共同隐居在勃兰登堡的乡下,我时常去探望他们。当然,我也和安迪见了面,他很幸福,儿孙绕膝,昔日的金发少年已经被人唤作“外公”。只是我的菲利普警长,已经在几年前与世长辞了。

      我坐在他的墓碑前,喝了很多酒,和安迪哭成一团。安迪告诉我,菲利普警长去世时还挂念在外逃亡的我,他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回到了耶和华的怀抱,嘴里不住地祷告,竟是祈求我的平安。

      我不住抹泪,随后安迪邀请我去他家用餐,他有一个温馨的家,很幸福,让我也很幸福。临别时,他抚摸我胸前的耶稣十字架,再次靠在我肩上哭了出来。

      我知道他在想念他,因为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于是1990年秋天,我在早已把我当成父亲一般看待的凯瑟琳的陪伴下,来到了德累斯顿的Geheimnis,这里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么隐秘的小村庄了,高速公路修到了这里,经济快速发展,旅游业成为了这里的支柱产业。

      “多美啊!穆勒医生,你怎么知道这么美的地方呀!”

      凯瑟琳穿着漂亮的碎花连衣裙,在易北河畔的花丛中跳起舞来,阳光下她就像一只小精灵,我看着她露出幸福的笑容。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这么美的地方呢?
      我遥望深沉的山峦,沿着小路缓步慢行,最终,我看到了那处橡树下的石屋。石屋里走动着一个年轻人,穿着白大褂,在对一位年迈的老妪说些什么,我在震惊中快步走过去,以为自己见到了他。

      可当我看清时,才发现不是他。

      是啊,怎么可能是他。
      我真是老糊涂了。

      年轻医生疑惑地看了看我,转过头去继续和病人说话。但突然,他又转过头看我,紧紧盯住我,良久,他最终从诊室里走了出来。

      “先生,您在流泪。”他贴心地递给我一方手帕。
      “抱歉,我......我只是在怀念一个人。”我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年轻人温柔地笑,说:“我知道。”
      “你知道?”我讶异地看他。
      他点点头,神色缱绻地说:“那个人曾在这里救死扶伤,为我那从树上摔下来的妹妹悉心治疗,可在某个枪声四作的早上突然消失,然后......”
      “然后是您,告诉我他去了一个名叫苏兹达尔的地方。”

      他深深凝视我,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捂住脸哭泣起来。凯瑟琳连忙跑了过来,扶住我有些生气地对年轻人说:“你跟他说了什么?他年纪大了,可受不了刺激!”

      年轻人脸色瞬间红了起来,眼睛却再也没离开过漂亮的凯瑟琳。

      那天下午,他和凯瑟琳一起陪我爬上后山,穿过湿润的森林,满是浆果的灌木丛,我站在山顶,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再次见证了Geheimnis的落日。

      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落日。

      回到柏林后,凯瑟琳便和那位年轻人交往起来,1991年的6月,他们在我的见证下成婚。我不禁感慨这传承和缘分,在婚礼上不住抹泪。

      1991年平安夜,米夏邀请我去勃兰登堡和他们一起度过,那天我和米尔克还有米夏一起举杯庆祝,在问到有什么愿望时,我满眼是泪的说,如果耶稣还能听到我的呼唤,请让我早日见到尤利安。

      会的,他们相视一眼,说,一定会的。

      可没想到亲爱的耶稣居然这么快就给了我回应,几乎在第二天,也就是圣诞节半夜,那个庞大的红色帝国,降下了他们鲜红的旗帜,于26号,正式结束了它那传奇的一生。

      我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激动的快要晕倒,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我就知道!

      我急急忙忙地要回柏林去,米尔克劝我不要太着急,越是到关键时刻,越是要沉着,他嗔怪我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孩,于是打电话给他的一些旧友,让他们帮我办理进入苏联,不,现在应该称为俄罗斯的入关手续。我激动得拥抱他和米夏,回到柏林等待手续的批复。

      整整半个月,手续才批下来。我终于被俄罗斯政府允许入境,我终于可以再次踏入那片地土。

      1992年一月,我先是来到了列宁格勒,或许不久后又要改名成为圣彼得堡。我在那里四处游荡,走过我们当年走过的路,一边怀念过去,一边寻找他。可是他的身份和信息据说被格鲁乌小心隐藏了下来,想找到他的下落谈何容易?

      我走在涅瓦河边,想起当年我和他闹情绪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我,只能对自己下狠手,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就跳进了涅瓦河,然后自己狼狈地爬起来,发了整整一天的烧。这么想来真是好笑,他,萨沙,我,似乎都对跳河情有独钟。这是为什么呢?

      在圣彼得堡呆了一个多星期,我意识到自己这样茫然的寻找只是白浪费时间,或许我该去格鲁乌总部去问问,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早就不是什么公职人员的身份,还是个前逃亡分子,还想去人家军方情报部打听消息,怕是要在如今的俄罗斯蹲大牢吧。

      可该去哪里寻找他呢?

      没过多久我就会得到答案。

      有那个一个人,他说永远会和我在一起,于是他用一生来履行这个承诺。

      在我来到俄罗斯本土的那一刻,常年从事情报工作的他或许就得到了消息。
      当他站在我面前冲我笑时,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说:“莱茵,你终于来了。”

      漂亮的棕色眼睛并未因为面容的衰老而失去光芒,乔治依旧还是那么精神奕奕,只是因为年轻时双脚的冻伤让他在六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坐上了轮椅,我蹲下身拥抱他,匐在他腿上痛哭起来。

      “还是这么喜欢哭。”他捏捏我的脸,说:“像个女人了哦。”
      他依旧不改这样玩世不恭的语气,尽管在苏联生活了这么久,可他的性格一点都没变。但我敏锐地在他目光里察觉出一丝怅然和落寞,那头红色巨兽的瓦解,彻底带走了他的信仰。

      我推着他在涅瓦河边走了很久,聊着这些年的过往,可我们谁也没有提到尤利安,默契般地只谈论彼此,直到日影西斜,离别在即。

      “三十年,在人的一生中好像也不怎么长。你知道爱一个人,却无法给他幸福的感受吗?”
      我怔怔地望向远方,金色的夕阳绵延在天际,很美,有一种忧郁的悲伤。乔治缓慢地扬起嘴角,目光也飘向远方。
      “曾有这么一个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他说,那人以为他不爱他,但他其实最爱的就是他。起先他觉得不能说爱,可等到能说时却一切都晚了。他无法给那个人幸福,于是他也决定不再拥有幸福。”

      他迎向我湿润的目光,笑容很温暖。

      “起初我是为他们可惜的,但现在我却觉得,他们都是幸福的。”
      “三十年,很长了,长到莫斯科下了无数次的雪,音乐厅里演奏了数不清的六月船歌。”
      “可他们依旧在等待彼此,不是吗?”

      我眼泪再也止不住,转过头不让他看到我哽咽痛哭的模样。

      “他总会在日暮时分去往那个地方,没人知道他在怀念谁,而又在等待谁。”乔治温柔握住了我的手,轻声说:“我想,是时候了。”

      我站在原地,目送乔治离开。护工推着他沿河畔离去,夜幕垂落,星辰闪耀,他的背影孤独而寂寥。这些年来他应该也受了很多苦,信仰的崩塌让他再也无法像往日那样继续保持高昂的战斗精神。我想他也一直在尝试联系我,可这对我们来说都并不现实。

      第二天,我径直来到莫斯科火车站,顺着十月铁路去往莫斯科。

      窗外掠过一片片琥珀色的白桦林,在积雪里沉静而温柔地伫立,我在温暖的车厢内不停揩泪,小心掩饰自己的哭声。
      是不是人老了就喜欢哭?还是我这个人本身就爱哭?
      可你看到了吗?白桦林中有两道身影,他们在林中奔跑,欢笑,复又安静下来,牵起彼此的手,回转身来遥望我。他们是很年轻很漂亮的孩子,望着我,很深情,也很忧伤。

      我不敢再看。

      终于,我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
      马雅可夫斯基广场,柴可夫斯基音乐厅。

      我伸出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我的羊毛手套上,这是个雪天,很美的雪天。

      柴可夫斯基音乐厅掩映在漫天的雪后,就像久远的回忆般模糊不清,我缓步走过去,却不知该不该进去。
      仅仅是站在这里,鼻子就开始发酸,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即将会发生了吗?我真的会在这里等到他吗?看,雪越下越大,他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也会来吗?

      我找了一道树下的长椅坐下身,拢紧了当年他买给我的柴斯特大衣,这些年来我一直舍不得穿,此次来到俄罗斯,便觉得无论如何要穿上,令我惊喜的是,过了这么多年,穿起来竟依旧合身。

      雪似乎小了些,我在这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有些冷,我不得不找跑广场上的咖啡店买了一杯热咖啡。我感慨自己还真是老了,换了他就没关系吧。

      于是我继续等待,三小时后,已是下午四点。你看,雪快停了,天边又蔓延起美丽的晚霞,密密实实的橙色穿透云层落了下来,为音乐厅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多么温柔的色彩啊,我不禁伸出手来,想要触碰霞光。

      慢一点,慢一点……光啊,慢一点落下吧……

      羊毛手套蜷曲的丝线变成金色,我沐浴在温暖的霞光中,不知不觉地陶醉,而不知道什么时候,音乐厅内居然开始奏响音乐,我猛然惊醒,伴随悠扬的曲调,出神地朝音乐厅走过去……

      “走到岸边——
      那里的波浪啊,
      将涌来亲吻你的双脚,
      神秘而忧郁的星辰,
      将在我们头上闪耀。”

      我用俄语念着普列谢耶夫的诗,泪水汹涌而下……这么多年我根本不敢听这首曲子,三十年啊,三十年……

      一步,两步,三步……我一步一步靠近音乐厅,却突然停了下来。

      仿佛冥冥之中的指引,我怔怔地望向左边。

      下一秒,我哭出声来。

      夕阳下闪闪发光的银发,荡漾碧波的绿色眼睛,雪中寂寥忧伤的身影......

      目光相触的刹那,我张开双臂,露出世界上最幸福的微笑,大步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脚踩零落的残雪,沐浴金色的霞光,伴随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将热烈地拥他入怀,亲吻他温柔而忧伤的眼睛,抚摸他苍老的面容,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带着三十年的分离与一生不可更改的爱,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

      正文完
      BY:美岱
      20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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