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有玫瑰》司粒

3、骗子

　　江一是个骗子，在莲花镇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

　　他无父无母，从小便在莲花镇靠吃百家饭长大，可惜是个冥顽不灵的刺头，专门干些骗人的勾当。莲花镇的大人都拿他当反面教材，恐吓小孩说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和江一一样，没有人喜欢，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嫌弃。效果比狼外婆好太多，小孩子一见到他都会躲着走就怕沾上他的气息变得讨人厌。

　　即便如此，江一还是过的自由自在，天还没亮踏着月光出门在镇上四处闲逛，白天就靠骗填饱肚子，晚上随着夕阳回家。

　　这天，镇子里来了个从城里来的大小姐，肤白貌美，住的地方都是莲花镇最好的醉仙楼，出门都是有好几个带枪的军爷护着。

　　镇上的人对此议论纷纷。

　　“听说南方又在打仗了，这大小姐是逃难来的。”
　　“她来头应该不小吧，你看还有带枪的军爷护着呢。”
　　“听镇长说好像是谭家的小姐。”
　　“谭家？哪个谭家？”
　　“你说是哪个谭家，除了南方的谭严复谁还能有这么大阵仗。”
　　“这次的打仗好像就是谭严复和方峒因为南北意见不合打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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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一斜靠在墙边听着他们的谈论，眼睛瞟向斜对面的醉仙楼，嘴里的野草嚼了嚼。

　　日落余晖洒过来，醉仙楼顶层的窗户向外打开，江一看到了一双白嫩似藕节的手，暗黄的窗棂在这一刻仿佛都明亮了些。

　　接着一颗脑袋探出来，脑袋的主人似乎很好奇，左看看右看看，衣领的白色狐狸毛都露了出来。

　　谭妍就在这个严寒冬日的落日下与江一的视线对上。

　　大雪飘零，江一一身单薄黑衣斜靠在墙边的模样印在她脑海。

　　放学路过的孩子看到江一，立马撒丫子跑开，雪越下越大，街上的人很快就没了踪影。

　　片刻后，江一也吐掉嘴里已经嚼碎的野草，踩着雪消失在雪幕。

　　熬好补汤的奶娘进到房间里，看到窗户大剌剌开着，谭妍站在窗前，雪花飘满她一身。

　　“哎哟，我的小姐啊，这么冷的天，你开什么窗子啊。”奶娘连忙放下汤碗，小跑过去关上了窗户，拍掉她身上的雪花，心忧，“冷不冷啊？快，换一身厚点的衣服……”

　　“……”

　　一阵忙活下来，熬好的补汤也冷了。
　　奶娘只好又下楼去重新舀一碗。
　　热汤下肚，胃里顿时暖和下来，谭妍冲奶娘俏皮的吐了吐舌，擦掉嘴边的汤渍，问道：“张妈，父亲和哥哥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这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停下来，张妈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快了，老爷和少爷很快就能来接小姐回家了。”

　　有了张妈的回答，谭妍心稍微安定下来，脑子里倏然跳出来那道黑色身影。
　　房间里炉火烧着还是冷，那个人……怎么不怕冷？

　　“张妈，明天我想去莲花山上的寺庙里给父亲和哥哥祈福。”谭妍说。

　　“好，明天我让阿福跟着。”
　　“可我想一个人去。”
　　“小姐，这不行的，外面什么人都有，万一……”
　　“好吧好吧。”谭妍打断张妈的说教，咕噜喝完碗里的汤，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了。”
　　“睡吧。”张妈接过谭妍手里的碗，起身出门。

　　房门一开一关，带了点寒气进来。
　　谭妍被冻一哆嗦，爬上床钻进被子里裹紧自己。被窝里张妈已经放好了热水袋，很暖和，不一会儿她就睡过去了。

　　-

　　翌日一早，雪已经停了。
　　阳光穿过窗隙进来，谭妍缩在被子里磨蹭了会儿才起床。
　　张妈给她准备了很厚的衣服，换上。吃过早饭，谭妍就启程去寺庙。阿福跟着。

　　脚踩在雪上嘎吱作响，谭妍新奇的观察雪地里的脚印，在南方她没见过雪，这是她这么大第一次见雪。

　　路边几个小店前面堆着雪人，树枝做手，红色毛线做成了嘴巴的形状，样子憨态可掬。

　　她也想堆，可是张妈说她身子弱，不能碰这些冰凉的东西。阿福在身后提醒，出门前张妈千叮咛万嘱咐过他。

　　“知道了知道了。”谭妍撇嘴，撒气般加快脚下步子。

　　“小姐，您走慢点。”阿福在身后急促开口。

　　谭妍不听，越走越快。

　　莲花镇的路七横八错，谭妍在巷子里拐来拐去，等再停下来时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

　　这里偏僻的很，房屋破败不堪，空气里还漂浮着一种不知名的气味，难闻的很。墙洞偶尔飘出几声猫叫。

　　“走丢了？”身后传来一声戏谑，谭妍猛地转身，江一手里拿着已经冷了的包子，笑意不达眼底的看着她。

　　看她如受惊小鹿般的模样，江一低声哂笑。
　　“要不要我送你出去啊？”

　　“可以吗？”

　　“当然。”江一蹲下身，唤出墙洞里的小猫，把包子放到小猫跟前，静静的看着它吃了会儿，才懒洋洋抬起头，“五块大洋。”

　　“什么？”

　　“五块大洋，我送你出去。”

　　“！！！”谭妍登时瞪大了双眼，五块大洋已经够张妈和阿福一个月的俸禄了。
　　“你你你你……”谭妍你了半天才接下后半句，“狮子大开口！”

　　“那你在这儿呆着吧。”江一起身，推开一扇门，脚踏了进去。

　　“诶……”

　　“这里的野狗已经饿了几天了。”江一进去之前还留下这么一句。

　　随着砰一声门关上，下一秒暗处传来几声狗吠。

　　谭妍何曾受过此等惊吓，晶莹的泪珠滚落。狗吠声越来越近，她似乎都能听到狗吠声里的见到食物的欣喜。

　　“麻烦你开下门。”谭妍抬手拍门，声音急促，“带我出去，我给你钱。”
　　“我给你钱。”

　　“吱呀——”
　　门从里面打开，江一似笑非笑的脸出现。仿佛见到了救星，谭妍急忙开口，“我给你钱，你带我出去。”

　　“十块。”

　　“什么？”

　　“十块大洋。”江一坐地起价，冠冕堂皇的说，“五块是友情价，可惜你没珍惜。”

　　“…………成交。”谭妍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她认识的男士都是翩翩有礼的，从不会这般市侩。

　　“行。”江一伸手，“给钱。”

　　“？”

　　“先给钱，我再带你出去。”

　　“……”谭妍身上没带钱，她取下耳朵上的珍珠耳环，十分珍重的放到江一手心，“这对珍珠耳环是我父亲专门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我先押给你，等我出去了再拿十块大洋来和你换。”

　　“行。”

　　江一关好门，领着谭妍从巷子口出去。

　　看着仅需要走几步就能到的醉仙楼和被链子拴住的狗，谭妍顿时火从心起，“你这个骗子。”

　　-

　　去寺庙祈福一事被耽搁，等谭妍再想去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有了上次被江一敲诈的先例，这次谭妍没再耍脾气，规矩的循着引路人指的路线走。

　　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才走到山脚。
　　谭妍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山顶，拈起裙角，慢慢往上爬。阿福跟在后面保护她。

　　走到半山腰，雪又下起来了。
　　漫山雪白，晃人眼睛。

　　“嘿，要不要抄近路啊？”江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踏着雪，衣衫上全是雪花。

　　谭妍不想理他，哼了声要越过他继续往上爬。

　　江一也不勉强，只是“好心”的提醒他们，“雪越下越大，路很滑，两边都是悬崖，掉下去可是连收尸都没办法。这还有一半多的路程，你确定？”

　　阿福一听这话，立马被唬住，连忙开口道：“那就麻烦你领我们抄近路。”
　　小姐身份金贵，要是因此出了意外那他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阿福。”谭妍回头，瞪了眼神狡黠的江一一眼，“他就是个骗子，不要听他的。”
　　“我们自己会走上去的。”
　　这句话是对着江一说的。

　　江一耸肩，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接着脚往下走，作势要下山。

　　阿福赶紧拉住他的手，江一的手冰冷刺骨，阿福被冰的松开手，只道：“带路。”

　　“小姐，这雪越下越大，路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歇脚的地方，要是出了差错怎么办？我们还是抄近路上去吧。”

　　阿福话音刚落，呼啸寒风迎面吹来，雨夹雪说来就来。
　　脚下已经有点打滑，谭妍只得点头同意，她的语气不善，“说吧，这次又要多少钱？”

　　“二十块。”

　　“什么？！你！”谭妍怒瞪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阿福在听到江一的报价后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但此时他们正处在半山腰，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

　　阿福附在谭妍脸边低声说着，江一也不着急，微低下头拍掉头上的雪，须臾，谭妍松口，对阿福说：“把钱给他吧。”

　　阿福掏出荷包，把大洋给他。
　　收了钱，江一笑了笑，手一扬，“跟我走吧。”

　　果真是近路，没走多久三人就成功到达山顶寺庙。
　　寺庙里人烟稀少，墙皮大片大片剥落，萧条的很。莲花镇的百姓不信佛，没有香火，寺庙里有些佛像都变得斑驳。

　　小师傅看到门口的谭妍，说了声：“施主。”

　　谭妍点头，走进寺庙，走到佛祖像前虔诚的跪拜，为父亲和哥哥祈福，保佑他们平安。

　　祈福完，大雪封山，谭妍只好暂留在寺庙。
　　小师傅给她安排好了住宿。

　　江一住在她隔壁。

　　-

　　天微微亮，院子里扫雪的声音传了进来。谭妍在床上辗转几次后终于被吵得睡不着，穿上外套起床。

　　禅门打开，江一还穿着他那身单薄的黑衣，被雪冻得通红的手握着竹子做的扫帚认真的扫地。

　　他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流的汗水黏在一起，上面还结了冰霜。

　　他的动作熟练，不一会儿散落四周的雪就被他扫到一起，堆成一座小山。
　　似是注意到谭妍的视线，江一抬起头，手撑着扫帚，一改认真的神情，乖痞的看她。

　　“起挺早啊。”

　　“……”
　　“你扫地的声音吵醒我了。”谭妍说。

　　江一撇撇嘴，不置可否。
　　他没什么表示的继续扫雪。

　　谭妍站在门前，不满的轻哼了声，看着眼前的小雪堆，她的眼底生羡。

　　“想堆雪人？”江一扫完地，拿着扫帚回来，经过她时看出了她眼里的期望。
　　“十块。”江一说，“我让你一次堆个够。”

　　对于没见过雪，且一直被勒令不能碰这冰寒之物的谭妍来说，江一的话让她心动。

　　“好。”谭妍也确实这么做了，她转身回到禅房，拿出十块大洋给他，“带我去。”

　　“跟我来。”江一关好门，领着她从后院转到后山。

　　这是他无意间发现的秘密基地。四面环树银装素裹，一块空地中间还放着一个石质圆桌，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溪，涓涓细流。
　　是个宁静静谧的地方。

　　谭妍瞬间就被吸引了。伸出手，手心朝上接从天而降的雪花，看雪花被手心温度融化成水滴。
　　她接着雪，笑容从脸上浮现，蹦跳着转着圈。

　　雪落到她头上，睫毛上，衣服上，她也浑然不觉。

　　江一站在树下，不知不觉弯起唇角。

　　谭妍看到树下的江一，玩心大起，悄咪咪绕过去，捧起雪球砸进他后脖颈。
　　见他被冰到的震惊表情，谭妍笑得更大声，这一刻什么谭家大小姐都是浮云，她只是谭妍，不用在外人面前装淑女，不用遵守规矩，想笑多大声就笑多大声。

　　江一抬脚踹上树干，瞬间，满树积雪哗啦落下。

　　“啊——”
　　猝不及防的雪落下，有些落到脖子化成水顺着肌理滑进衣服里，冻得她一哆嗦。

　　两人也在这一刻白了头发。

　　雪花还在往下掉，江一静静的看她，透过密密麻麻的雪幕。一种陌生的情愫悄悄爬上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谭妍笑着，适应了。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一。”他说。

　　“我叫谭妍。”
　　“我知道。”

　　谭妍也不意外，从她初到莲花镇以来镇上的人都已经猜到她的身份，江一知道她的名字也正常。

　　谭妍开始堆雪人，江一帮她堆雪球。
　　两人十分有默契的分工合作，很快一个半人高的雪人就出现在平地上。

　　只有一个，谭妍并不满足。
　　她在这片空地上堆满了雪人，小的只有手那么大，大的则有江一那么高。

　　临近正午，该回去了。
　　谭妍还有点意犹未尽，但怕阿福担心只好回去。

　　“你很缺钱吗？”谭妍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江一不论干什么都要和钱相关，带路要钱，玩雪要钱……

　　“想知道？”江一反问。
　　“三块大洋。”

　　“……”
　　“我才不想知道呢。”

　　谭妍又问，“莲花镇还有其他好玩的地方吗？”
　　虽然江一总是要钱才办事，但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这种只有简单的金钱关系的来往，不用欠人人情，也不用让父亲和哥哥为她欠下的人情去还。

　　而且虽然张妈说父亲和哥哥很快就能来接她回去，但她心里都明白，哪有这么快。既然此时在莲花镇，干脆好好逛逛这里。

　　“有啊，多了去了。”

　　“那你带我去玩吧，我给你钱。”谭妍说，“要多少，你尽管开口。”

　　“行啊，一个地方十块大洋。”

　　“好。”

　　-

　　雪停下山。
　　等了个天晴的日子，谭妍和江一约好在醉仙楼门口碰面。
　　张妈不放心，就让阿福跟着。

　　第一处是莲花镇的戏楼。
　　没有买票，江一带着她去到一处绝佳的观影地点，两人趴在观景台，看戏台上戏子咿呀唱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好像打破了常规。

　　新奇又刺激。

　　隔了几天，江一又带她去了莲花镇的百年名楼——万民圆楼。

　　青瓦红砖，木制浮雕栩栩如生。

　　江一是带着她偷偷从侧门溜进去的。两人小心翼翼的参观每一处房间，藏在衣柜里躲过巡逻的人，听心脏在安静的空气里噗通噗通跳动。

　　他们奔跑在雪花铺满的小路上，任由大雪遮眼；他们烤着土地里残留的红薯，在冬日感受红薯下肚的暖和；他们凿冰面捕鱼，趴在冰面即使衣服湿冷也毫不在意……

　　日子一晃而过，谭妍到莲花镇也已月余。
　　父亲和哥哥也传来消息，马上就能来接她回去了。

　　而江一也带她领略了莲花镇无数好风光，今日是最后一处。

　　“我们去哪？”谭妍好奇，她以为没有了。没想到江一居然还有一处地方要带她去。

　　“莲花荡。”江一说，“莲花镇的由来。”

　　谭妍一听来了兴致，脚步轻快的跟上他的步子。

　　天气还暖，即使如此，江一还是穿着他那一身黑色衣衫。谭妍看着他的背影，原本的好奇情绪被另一种不舍覆盖。

　　他总用打破成规的方式带她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给她这循规蹈矩了十七年的生活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她知道，人这一生不是只有一种活法。

　　莲花荡被冰雪覆盖，不过岸边已经有小草从土里冒出来，星星点点的翠绿，远远望去像是镶嵌在水面上的绿宝石。

　　水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江一带着她上了冰面。

　　“等到了夏天，莲花荡里会开满莲花，岸堤满是翠绿的灌木丛。”江一说着，眼神开始涣散。

　　“谭妍，”江一突然十分郑重的叫她，直直看着她，“夏天，你要来看看吗？很好看的。”

　　记忆回到当初的相遇，看到她受惊的模样，他突地就想逗逗她，看她即使生气但也只是瞪他的时候；回到在山腰再遇，他没想到像她这样的大小姐居然愿意爬这么高来给家人祈福，莲花镇的镇民都不愿，在心里默默感叹的时候；回到在秘密基地里的她，在雪中旋转，像极了误入凡间的仙子的时候。

　　之后的接触对她了解越深，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心里的不舍越多。
　　他甚至想让她留下来，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她是谭家大小姐，偶然间来到这里，迟早是要回去的。

　　“好啊。”谭妍点头。
　　她还想来莲花镇，还想和江一一起不守规矩的看戏，还想到万民圆楼和江一躲在衣柜里听心跳声，还想睡不着趁着夜色和江一爬上屋顶看星空。

　　她，还想见到江一。

　　“那我在这里等你。”
　　“好。”

　　-

　　“小姐，该走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瞬间，冰封的水面开始融化，一朵朵盛开的莲花从水面浮出，岸堤的小草变成灌木，飘雪的冬日变成了炎炎夏日，江一的脸也变得飘渺，消失在水面中央。

　　谭妍回头，看着阿福，此时的他已经头发花白，杵着拐杖，眼泪婆娑。
　　“小姐，放下吧。”
　　“我们该走了。”

　　“阿福。”谭妍颤颤巍巍的喊他，水面倒映着她佝偻的模样。
　　“他又没来。”
　　“他说了在这里等我的。”

　　“小姐。”阿福抹掉眼泪，“他，已经走了。”

　　早在五十年前的那个夏日。
　　为救玩水的孩童，永远沉睡在这片莲花荡里。
　　彼时，已有莲花冒出头。

　　“他是个骗子。”
　　“大骗子。”

　　江一是骗子，莲花镇的人都说江一是骗子。

　　可是——
　　他再也不会来骗她了。

　　——后记
　　江一死后第二年，莲花镇遭遇战乱，山上的住持把镇上的百姓全接到山上躲避战火。

　　众人感叹住持心善，住持和蔼一笑。
　　“佛渡有缘人，也渡无缘人。”

　　江一是那个有缘人，这些年他得来的钱全捐给了寺庙，只求莲花镇有难时能帮助山下的百姓。

　　无缘人此时也成了有缘人。

作者有话说

　　江一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