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头骑士》小舟船

4、第 4 章

　　楚云西像是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兔子洞，阴暗与严寒萦绕着他，周围荆棘、藩篱与鲜花。不需要生的世界，他与死亡并肩围困，没有出路。
　　他的意识已经非常低迷，狭长的眼睛就快要安然阖上。直到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在洞口抛下藤蔓，他不想去接，岸上之人却轻声诱哄。当指尖相触、交接温度的那一刻，他像是从漆黑的深海里浮出水面，重获新生——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楚云西的意识非常模糊，感觉有几层眼皮耷拉在他的眼前，视线朦胧，只能感受到昏黄的灯光与移动的洁白。脑中回荡的是他此刻有力的心跳与平缓的呼吸，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稍微看清了一些。
　　病床旁站着几个日耳曼系长相的医生，护士们不断进出。床头趴着一个女人，红着眼睛颤声道：“…你…你醒了……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楚云西缓缓地合了一下眼睛。
　　“我……”女人眼眶里涌出两行泪来，“我是谁？”
　　他微微张口，雾蔓延在呼吸机的罩子上。像是夏日的清风吹拂过花园刚浇过水的草坪，他的声音只有蝴蝶能听见：“你是……姐姐……”
　　“是的，”楚在玉已经泣不成声。她紧紧地握住厚重被褥下那只冰凉的手，“我是姐姐。”
　　医生上前与楚在玉进行沟通，楚在玉擦干眼泪后离开了房间。楚云西方才的动作让他又累又困，他摆正过头，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但这次不会再是漫长的黑暗。楚云西感受到医生们正在摆弄着他的身体，不等他们停止动作，他很快再睡了过去。
　　“Es ist ein Wunder.(这真是一个奇迹),”楚云西的主治医生从病房中出来，轻声带上了病房的门。玻璃窗内，楚云西像是温室内的一朵精心培养的花苞，被褥随着他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在淡黄静谧的光线当中，苍白的皮肤散发着如萤火虫般的微微荧光。他取下眼镜挂在脖子上，对站在门外的楚在玉道，“Ich kann nur sagen, dass er sehr stark ist, nachdem er drei Jahre lang im Koma lag und immer noch als Gemüse aufgewacht ist(昏迷了三年的植物人还能苏醒过来，我只能说他很坚强).”
　　“What is his condition(他的状况怎么样)?”
　　“Er ist gerade erst aufgewacht, ich kann Ihnen nichts versprechen(他才刚刚苏醒，我无法跟你保证些什么),”医生说，“Aber die Tatsache, dass er auf das Gespr?ch, das Sie gerade mit ihm geführt haben, reagiert hat und dass er Sie erkannt hat, ist ein gutes Zeichen(但是你刚才跟他交谈他有回应，并且他认出来了你，这是一个很好的迹象).Alles, was Sie jetzt tun müssen, ist, für ihn da zu sein(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陪伴在他的身旁).”
　　楚在玉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像是跑过了一场不流汗的马拉松般，精疲力竭地倚坐在他病床外的长椅上。窗外的太阳从东向西悠悠的转过了一圈，天光逐渐黯淡。楚在玉的时差还没有倒过来，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再次浮现起她不愿面对的那段过往——
　　“好了，”她年轻一些的声音响起。楚在玉帮他拉平校服领子。楚云西的脸庞红润白皙，细碎的刘海搭在他的额前，手腕上戴着一只有牌子但不是很贵的手表。
　　她拍了拍他的肩，“下楼吃饭去吧。”
　　楚云西跳下台阶，最后几节伴随着一声“呜呼——”从扶手上滑了下去。保姆在餐桌前笑眯眯的看着他：“少爷这样好的精神头，考试一定顺利！”
　　楚云西笑着“嗯嗯”了两声。吃过早餐，楚在玉送他去考场。他踩上副驾驶座，系好了安全带。
　　热车时，楚在玉目视前方问他：“紧张吗？”
　　“肯定没你紧张！”楚云西笑着回答，“我都能听见你的颤音。”
　　“臭小子。”楚在玉拍了一下弟弟的腿。
　　G65驶出车库，通过小区门口，汇入了茫茫的早高峰车流之中。
　　“今日6月7号是高考的第一天，为保证高考的正常进行，请广大市民错峰出行……”
　　红绿灯旁的电子显示牌不再显示违规车辆的车牌号，而是换上全城严正以待的高考有关信息。警车闪烁停放在路边，为一切突发状况做好准备。楚在玉左转，往外环方向走。
　　“你们学校这一点很好，”她说，“不在市中心，不用去塞车。”
　　楚云西正专心看着微信，“沈拓西”三个大字很快切换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然后发来一句“我快要到了”。
　　“爸妈给你发了消息吗？”楚在玉问道。
　　“哎呦他们两个大忙人，”他漫不经心地边打字边回复道，“能记着他们儿子是今年高考就不错了。”
　　他发出去一句“我还在半路上”，锁屏了手机。
　　即便是走向外环的路，车流也依旧不少，G65始终都没办法发挥出它卓越的性能。车里播放着楚在玉喜欢听的韩语歌，楚云西偏头靠着撑在窗沿上的手，看着不远处的红灯变向绿灯，口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
　　楚云西拿出手机，看见了联系人显示的是“爸爸”。他心中一喜，以为是老爹在百忙之中还记得他儿子要高考这回事，满心欢愉地接起电话，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爸！”在开车的楚在玉也朝他瞥来一眼。
　　却听那边不是如他预料当中的欣喜，而是沉重的低语：“云西，你现在在路上？”
　　楚云西一愣，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同样回之以公事公办的语气，“是，我现在在和平一路，马上就要到学校了。”
　　那边深呼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楚云西敏锐的察觉到了父亲情绪的变化，“爸，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是的，云西。你听好了，现在有一辆载满毒贩的车正在往你们学校的那个方向上走——”
　　那一瞬间，楚云西脑袋“嗡”的一声响。刹那间他短暂的失去了判断能力，无意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我们怀疑毒贩可能是知道今天要高考，想利用这个来制造事端，帮助他们逃离，不然他们疯了往市中心的方向走！”
　　楚云西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需要……”对面隐隐约约的传来杂音，“…楚头，毒贩已经到达和平三路，正在以80千米的时速行驶！”
　　“……我需要，”父亲的声音显得那么的疲惫，楚云西的心一酸，“……我需要你保护好自己。”
　　电话挂断了。楚云西拿着电话的手垂落在他的大腿上。他偏头看向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大多是家长们带着或紧张或不安、规整的穿着校服的学生，朝着不远处学校的方向上走。卖衣服的玻璃橱窗贴着用艺术字写成的“高考大吉”，拐过这个街角，就可以看到红白相错的警戒线，上面写的不是什么“危险，请勿靠近”，而是“平安高考”。
　　“爸爸跟你说了些什么？”楚在玉偏头问。楚云西则是收回目光，手抖着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又侧着身子去解楚在玉的。
　　“你在干什么？！”楚在玉大叫，G65一个紧急刹车，两排车前的路口红灯恰好亮起。
　　“你下车，”楚云西冷静而迅速的说道，“没时间跟你解释啊，乖，”他越过驾驶座打开了车门，把楚在玉不由分说地推了下去，自己鸠占鹊巢地坐到了驾驶座上。他还有空闲对着站在车外一脸风中凌乱的楚在玉温柔一笑，露出他两边不大的小虎牙，开了窗的一条缝道：“去帮我叫前面的两辆车让道，快点！”
　　楚在玉不明所以，但是对于弟弟多年来无条件的信任，以及从事特殊职业的父亲一通不合时宜的电话，让她立即照做。楚云西看着她冲上前去拍着前两辆车的车窗，其实他的心里还没有准备好做任何一个决定，但是身体总是比思想先快一步作出反应。
　　他扯了扯自己的嘴角，拿出蓝牙耳机带上，再次拨打父亲的电话。
　　“那辆车的型号，颜色，实时的定位，”前面的两辆车很快退开到一旁的人行通道上，让出一条能够让G65通行的路来。楚云西不甚熟练地操纵着车缓慢行驶至路口，“请告诉我。”
　　一旁站在路边指挥前两辆车退避的姐姐走上前来，拍着楚云西紧闭的车窗，在窗外大喊：“你要干什么？！”
　　听完父亲给出的信息后，他转头看向了窗外。
　　“拨打120和110，”他对她说。然后像他们姐弟两人许多许多年前，也许是他四五岁的时候玩的那样，他在车窗上呵了一口气，笨拙如当年的画了一个爱心。
　　楚在玉双手捂住嘴巴，渐渐退开G65。楚云西不再分神，专注地盯着前方。
　　他的脑子可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放松，一直在一心二用地计算着理想情况下的最佳解。耳机中的父亲沉声报着此刻毒贩车辆的时速与距离他所在路口的位置，他脑中的参数不断修改着，以求得成功。
　　那如果不成功呢？他刻意没有去考虑。
　　就在这时，红灯突然闪烁，它要变成绿灯了。
　　楚云西放下车窗，对站在路边正在打电话的姐姐叫道：“不要让任何人和车靠近路口！”
　　楚在玉慌乱的点头，背后车辆喇叭声响了一片，快要淹没掉父亲的声音。有人跳车下来，意欲上前质问G65车主，却被楚在玉拦截。道路上充满了人们的叫骂声，有人想从人行道上开过，楚在玉一人立在车前，车主在离她不到半米的距离才踩急刹。行人与学生家长对着拦在过道上的楚在玉指指点点，有人不客气地威胁着要叫警察。
　　“……距离平和一路500米整，时速74，保持在左车道行驶！”
　　“那就是大概……”楚云西小声计算道，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微喘气，“24秒。”
　　距离十字路口的左车道5米距离的G65，自己一脚油门下去的最大加速度可以达到大约6.7km/h，需要1.2秒到达，那个时候毒贩车辆在距离自己25米的距离。
　　然而当他看到一辆纯黑色车辆像是猎豹一般不顾一切地朝路口扑来的时候，他所有自以为精密的计算都被揉碎成粉末。在那一瞬之间，一切都仅仅变为了一念——
　　左车道上有车辆驶停，停在白线界内等待绿灯。楚云西眼睁睁地看着那辆改装过的越野车暴躁的在远处疾驰变道，周围的风都被它的高速行驶变得扭曲。楚云西微微眯眼，眼神尖锐，心中的感情满溢，那双带着腕表的手锋利地调档，满踩油门，G65咆哮着，仿佛是茫茫雪夜中，悬崖峭壁上挺立的孤狼，一跃而起，迎面冲向死生之境！
　　那一刻，好像这个世界充斥的谩骂与尖锐的喇叭、早上八点钟还未完全充沛的阳光、因为高考而蔓延开来的紧张气氛，都在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化作了苍白的虚无。高速行驶的改装防弹越野来不及制动，猛然扑向了加速度报表的G65。越野车头狠狠地咬进了G65后座，没有完全减下来的速度推着G65横向前进，就要把G65像拳击斗士那样掀翻在地。随即越野由于自身改造不良先行发生小型爆炸，现场顿时一片滚滚浓烟。G65已经快看不清车的形状，像是一块废铁揉成的面团盘踞在灾祸中央。
　　远处此起彼伏的救护车铃响彻一片天际。道路两旁的行人车主目瞪口呆的看着如同美国警匪片情节的一幕在眼前戏剧发生。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叫声扑走雀鸦，家长们护住自家孩子的头部，害怕发生二次爆炸，匆忙离开。行人四散而逃，就要形成发生踩踏事件的条件。
　　楚在玉立在街头，任凭人潮如洪水般与她反向而行。仿佛是放慢了无数倍的慢镜头，也像是加速了再也无法挽回的时间，明明还没有非常真切的感受，但是滚烫了她的皮肤的眼泪就这么肆意的侵占了她的面庞，涌满了泪水的眼眶模糊了视界，只剩下不甚分明的红与黑与白。
　　警车锐利的呼叫声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她像是找到了支柱，双手擦过眼泪，即便还是有泪水不断涌出来。她看到了那辆追踪在毒贩身后的警车最先赶到现场，其中一个男人车辆还没有停稳就先跳下车来。其余警员皆训练有素地持枪下车，谨慎地靠近那辆越野。只有那个人穿过茫茫火海，来到了自己身边。
　　“……爸爸！”楚在玉呜咽的叫出了声来。楚江怀一把拥住自己的女儿，但是他没能投入过多的感情，而是安抚性地抚摸了两下楚在玉的背后，随即沉声问道：“云西在车上？”
　　楚在玉已经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止住啜泣点了点头，跟着父亲跑向火海旁已然变形的G65，帮助父亲把已经陷入昏迷的楚云西从车里抱了下来。
　　望着一直不肯睁眼的楚云西与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楚在玉发出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她搂着怀里的弟弟，感受着他不断流逝的体温，像是儿时哄他入睡一般身体轻微摇晃，手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胳膊。
　　但是此刻，我却不想让你睡着。
　　父亲冷静地脱下衣服包扎楚云西外部严重的伤口，越野车上四个因车祸负伤的毒贩已经被警方顺利制服。辖区的警察局到场，维持现场秩序，引导人流疏散，保证附近高校考场的高考顺利进行，防止一切信息从非官方的渠道泄露。救护车已经赶到，急救医护人员从她手上夺走了楚云西，将他抬上了担架。她听见护士在一旁说到：“救护车上只能有一个家属陪同。”父亲拍了拍她的肩，她道：“好，你去吧。”
　　她听着救护车离开的声音，六月的风拂过她满是泪的面庞与粘满血的手。楚在玉麻木地不知坐在那里多久，直到高考第一科尖锐的铃声从远处楚云西就读的学校传来，刺破了她的耳膜。身边父亲的同事过来沉重的拍了拍她的肩，“在玉，我送你去医院。”
　　她点点头，站起来七摇八晃的身子。就在这时，她看到了G65敞开的车门内，副驾驶座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她艰难地迈开腿，走近驾驶座去看——
　　“OD”.
　　变形的驾驶车座上，楚云西沾了点遍布自己全身的血，用无法抬起的手，扭动着快要不听使唤的手指头，在副驾驶座上歪歪曲曲的写下这两个字母。
　　这是什么意思？楚在玉闭上眼睛。好像楚云西就活蹦乱跳在自己面前，笑着的声音随着风一同飘荡在她的耳边。
　　“这你都不懂？Organ Donation, 好吗？”
　　身边的警员有些担心她的情况，抚上了她微微颤动的窄肩，“我们先去医院吧？他会没事的。”
　　楚在玉强忍心中难受，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翻译来自机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