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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千生不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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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照的胸口感到压抑,像被重重锤了一拳,难以呼吸。
“没事,巨物恐惧症,很多人都有。”任昳说。
齐照看回近处。怪石女像的正前方有一座两米高的祭台,上面坐着三个男人,统一的盘腿坐姿,深埋着头。
那是尸体才会有的姿势。任昳说的别被吓到是指这个。
简兴蹲在祭台上思考,对旁边昏迷的阿努娜视而不见。
那坐着的三人皆为自杀,死状惨烈,他们拿刀活生生切开了自己的胸腔、左右肋骨,等待血液流尽而亡。
以中间的男人最为醒目,因为他有一张英俊的混血面孔。
齐照更关心阿努娜,她被五花大绑,嘴也封得严实,“她怎么了?”
任昳:“太吵了,打晕省事。”
齐照这些天尸体看得太多,对死亡全然免疫,问:“这群英国人不远万里飞过来,就为了找个秘境自杀?”
任昳道:“我想,我们肯定搞错了一些事情。”
简兴:“嗯,是大错特错。”
齐照不懂他们打的哑谜,“什么搞错了?”
简兴:“这儿不是什么藏王墓。”
齐照:“噢,这我知道。”
“但那具古尸身上的东西是真的,壁画的年份也对应的上,”简兴眉头紧锁,“所以,恩持纳珠和那位赞普是确有其人。”
任昳手里的灯光照着亚瑟轮廓深邃的面庞,对尸体评头论足道:“我本来猜测,钟洁要见的人,就在这三个之中。看来并不是那样。他们都是真正的殉道者,死得不能再死了。那就还剩一种可能——排除这批殉道者,被引诱而来的亡命徒夫妻和我们,这周围还存在第三支队伍,那个人在那支队伍里。”
简兴:“他引我们这群外人来有什么用?围观他们的神秘仪式?”
任昳:“不乐观地想,我们的用途,恐怕和那些罗马尼亚人相似。”
“不,”齐照的看法相反,“我认为我们这几个人,不是他们的目标,他们是不想我们来到这里的。”他对任昳道,“你别忘了,路上那些被砍断的树是为了拦住我们的去路;我中邪,也是伦珠有意拖延我们的进程。”
简兴受到点拨,道:“啊,这么说来,这对男女其实也是他们安排来解决我们的。没想到我们先下手为强了。”
齐照:“对呀,如果目标是我们,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不该是盼着我们早点到吗?”
任昳:“没区别,人家千方百计阻挠,我们却非要来一探究竟;他们的私密集会地点被掘了,能让我们活命?”
齐照:“先说说封卿和江奈怎么办。如果还有另一拨人,他们岂不是很危险?”
“是我们都很危险。”任昳跟他摆明利害关系。
齐照:“你是说,我们无论怎样都会死了?”
“我们现在可还活得好好的,我猜江奈和封卿也是。”任昳还是那样的散漫不经,“你知道自己会死,就什么都不去做了?”
齐照:“这里什么都没有,走几步就是万丈深渊,我们能做什么?”
任昳望向那座怪石女像,说:“她的嘴不错。”
他们的立足点与对岸的女像山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堑。先锋探的任务交给简兴,任昳则望着崖下的幽黑岩洞,有些走神。
他一定是在想钟洁。
齐照从衣服夹层里抠出那封折叠过的书页,递去。
任昳:“情书?”
“你做梦,”齐照收回,“不要我丢了。”
“别,我要。”任昳开这个玩笑也没有指望他会笑,夺下他举在空中的纸页,单手展开,打着光详阅。
齐照:“她写了什么?”
任昳:“这是你发现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
“没写什么,只说这是她找到的第36种长生不死术,起源于北非的伏都教;现存的这类法术只停留于传说和文献记载,没有实践案例,无从判断可行性,”任昳讥诮道,“想也知道不可行。”
齐照:“第36种?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的邪术吗?”
“那是多了去了。”任昳将纸折回原样,揣到自己身上。“一寸光阴一寸金,人类珍视时间,是因为自身寿命有限。但生命长短是一种既定的自然规则,无法被更改,所以从古至今都有无数人在追求长生不老和起死回生。
“现代医学为延长人类的寿命尽了绵薄之力,但它仍不能帮助人能活过150岁。不排除将来某一天,人类能运用科技与造物主抗衡,改写生老病死的规律,但到了那一天,时间也就失去意义了。西方的魔法、东方的玄学,这些法术背后的本质仍是创造和探索,只是作为方法,它们缺乏理论依据,跟不上时代步伐了,成为封建迷信。”
齐照:“不是有一些流传已久的法术依然管用吗?为什么这部分就没有过时?”
“因为它们适用的对象,是科学还没有探索到的神秘学领域。”任昳没有进一步发散,回到那三具坐毙的男尸话题上,“如果说接受献祭的是这座岩石,那它应该是升仙教内信奉的一位神明。”
信仰自然物是原始宗教的一大特征,升仙教的教义与超脱肉身之苦有关,或许座巨大的怪石头具有什么魔力?
任昳望着庞大的女像,这时,照明范围里她的鬓边出现一个人影。
简兴爬上形似耳朵的岩层,手攀着石缝,摆身跃至她的颧骨,他维持着平衡走到她的嘴边,往洞底窥去,“这嘴洞挺深的!”
有弧度层次的山岩,攀爬难度低于峭壁,但对于缺乏经验的新手,还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看到脚下的深沟,齐照心底发怵,他问:“阿努娜呢?我们过去了她怎么办,你能背着她过去?”
任昳没把昏迷中的女人放在眼里,说:“她被打晕前想杀了我,是个坏女人,不值得我费劲,就留给她老公照顾吧。”
想做一件事,最忌讳的是畏首畏尾,所以不要看脚下,得向前看。
齐照选的落脚处是女像的锁骨,那里是带沿坎的斜面,手掌可攀附的地方最多。
然后闭眼冲就行了。
起跳后身体越过高空,呼啸的风带着他飞跃过深渊,但很不凑巧,落地时他踩空了,身体下滑了半米才堪堪稳住,只差一步就会失足跌落无底的黑暗。
万幸,上方的简兴及时抛下一条登山绳,拯救他于水火,握住那条绳子,齐照跳到天灵盖的心脏回到胸腔中。
好险。他躺在女像的面颊上深呼吸,没歇多久,就被任昳叫起,“这么快就不行了?不是让你睡觉了吗?”
齐照定定神说:“我已经很行了,是你们俩的精力充沛到变态好吧。”
简兴插话:“等会儿,她嘴里好像有个人。”
他们从嘴洞里拖出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两名死者穿着同一个牌子的登山服,血肉被蚕食殆尽,仅剩下一副骷髅架子。
任意搜了他们的衣兜口袋,找到些过期的压缩饼干、坏掉的打火机和口哨等小物件。
这两人的衣服后领有刺绣名牌,一个叫曾允,一个叫江雪海。
后者的腕骨上套着一只手镯,被手骨卡着将脱未脱,任昳扒下一看,“还是卡地亚呢。”说完抛给了齐照。
齐照不想要,还回去。
“拿着,”任昳坚持,“带给江奈。”
齐照:“给江奈?为什么?”
任昳:“因为他也认识一个江雪海。”
简兴道:“第一次见面,请你们烧烤那次,江奈是提到过他有个小叔在西藏失踪了吧?”
齐照对此印象不深。他听江奈唠叨过不少家里人的事情,但听过就忘,唯有一件事他忘不了,江奈家的客厅贴着他父亲得过的表彰证书和登过新闻的剪报。
江父的全名是江霁海,和江雪海确实像兄弟名。
任昳对他和封卿的户籍状况、成长轨迹了如指掌,私下调查过江奈的家庭背景也不足为奇。
齐照捏着那只镶钻的金手镯,不敢置信世间因缘如此奇妙。江奈失踪的叔叔居然死在了这里?
“快下去,”简兴说,“有人来了。”
他们躲进怪石女像的嘴里,这个洞穴的内部构造也像极了人的口腔,他们站在舌尖的位置,恰好能伸出整颗头,不过为了隐蔽藏身,只露出一双眼睛为好。
睡过死尸的洞穴味道并不好闻,齐照被熏得想流泪,口鼻埋入拉起的立领内。
来人是塔桑和他手下的一帮伙计。
他们想是预计上来会有一场恶战,于是尽快恢复了体力,让每个人全副武装,走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这座形状怪异的巨型山岩带给他们的震撼不小,不少人发出惊叫和大喊。
塔桑对石头和祭台上的尸体都不关心,他扶起倒地不起的阿努娜,解掉捆绑她的胶带,大声唤她的名字。
阿努娜苏醒过来,两人用尼泊尔语说着话,光影中的两道身影变成了紧紧相拥。
一名伙计走到平台的边际,望着下面的深沟,然后沿边踱步,看那个深渊中引颈上望的巨大女人。
齐照将声音压至最低,“他会不会看见我们?”
任昳:“那个角度看不到的。”
简兴:“任昳,你不是擅长变声么,不如你吓吓他们?”
这主意正合任昳的心意,他最爱阴阳怪气和怪声怪调了,但没等他调整好声线,一声平地惊雷般的枪声唐突打响——
离旋梯最近的一人直挺挺地倒下。
分不清是谁先开的火,一枚枚子弹飞出枪膛带出焰光在黑暗中炸开,一朵又一朵绚烂如火。
任昳拽着他们矮身躲入洞道内。
简兴啧声道:“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齐照:“他们哪里弄来的枪?”
“你这孩子问些问题还挺逗的。”简兴说。
齐照人生中初次见证火拼,胆战心惊,饱受刺激,他撑起酸麻的腿,靠到女像的嘴角,在石洞边缘一望,看到一前一后中枪的两个人坠下幽深的沟堑。
一道摇摇欲坠的娇小身影被人推了下去。
下一秒,推了阿努娜的人中弹倒地,开枪的是暴怒的塔桑。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瘦长高影将刀捅入塔桑的后背,高大健壮的男人呕着血痛苦倒下。
齐照缩回脑袋,蹲回任昳身边,说:“阿努娜掉下去了,塔桑死了!”
“他们决定干这行的那天,就该想到了自己的下场。”任昳说。
齐照:“那我们的下场呢?”
任昳:“放心,你会比我活得长。”
最后一声枪响放完,岩洞里弥散着火药味和硝烟。
齐照没看清“黄雀在后”到底是有多少人手,但通过战果来看,这不是火拼,是单方面的屠杀和清场。
“任先生,我知道您在上面,不下来见一面吗?”一个高亮的女声在对岸喊道。
齐照睁大眼,这声音他记得!
外国人讲中文,再标准依然会带有母语的发音特色。
这声音……是在聂家园林里给他指过路的混血女人!
任昳被点名了,再躲下去也没意义,于是提高音量回应她道:“不了,就在上面见吧。”
“那您不想看看,钟小姐留下的信吗?”
任昳在洞里和她隔空喊话:“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你骗我呢?”
“我和您不一样,我从不骗人。”
任昳不为所动。
良晌没听见他回话,对岸又道:“那这封信,我就留在这里了,您走的时候记得取。真遗憾啊任先生,您要错过您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近距离目睹神迹的机会了。”
“看看他们要做什么。”任昳直起腰身。
由于相距甚远,说话的女人面貌模糊,只看得出她身型高挑,肩窄腿长。她身后跟着一大群穿黑衣服的人,他们都低顺地敛着眉目。
女人单独走上祭台,后方的人一齐下跪,作出统一的手势,将右手放在左肩,虔诚地垂下头。
只见她将什么东西抹到了祭坛中央的那具男尸脸上,然后退回人群中,跪在首位。
他们吟唱起一首腔调古怪的咒谣,浑厚低沉的合声萦绕在岩洞穹顶,与来自深渊的空灵回音相和,宛如在召唤地狱中的亡灵。
这场怪诞诡邪的仪式,在祭台中央的男人扬起头的一刹那间,迎来了转折——
歌声由低吟骤变为喜极而泣的哭喊,对岸霎时人声鼎沸。
齐照不懂他们的语言,却知道他们是在为神迹而欢呼庆祝。
连坚定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简兴也不能淡定了,问任昳道:“咱们先前是验的时候,中间那个,是真死透了?”
任昳:“是。”
那名死而复生的黑发男人在教徒们的搀扶下重新站起,缓步走下祭台。简兴哑着嗓子骂了一句娘。
“fihna的语义是凋落,象征着升仙教的教义:向死而生,先凋亡,再复生。”任昳双目如炬地盯着黑发男人的背影,念念有词道,“这就是他每个生命周期将尽时,要举行的续命仪式。”
齐照:“会不会这个人一直在借尸还魂?”
人的自我是由意识构成,某种程度上讲,夺舍和借尸还魂只要能一直持续,不停地更换身体,而灵魂不变,也能算作一种长生不死的形式。
老不死的也懂得给自己挑一具年轻貌美的躯壳。
“不会,”任昳说,“他在书里写过,他的身体是不会改变的,真的是他……”
男人在教众的服侍下穿上一件白色长袍,他像是感知到了藏在暗处的三道目光,在戴上面具之前,朝这边一回首。
他的脸上涂着血红的印痕,额头、鼻梁、下巴和面颊,为英俊的五官增添了血腥的妖异感。
齐照:“这不是壁画上的仪式吗……”
任昳:“你知道?”
“壁画上的那个王子,靠巫师施法死而复生。他战死后,巫师在他脸上画了相似的图案,并施展了令他起死回生的法术。”齐照问,“你们没有看吗?”
任昳和简兴知道陈列古尸的那一层墙壁上有壁画,但他们没有点燃油灯,碍于时间关系,只举着手电筒粗略一观,没能着眼于诸多细节。
只有齐照是在光线充足的环境下看完了一整面墙的壁画。对于他的观点,任昳和简兴不太有发言权。
齐照放弃寻求认同,视线追逐着将要离去的人群,在其间寻找,“刚才她只往他脸上涂了印迹,光这么做是不够的,这个仪式不完整……可他为什么还能复活呢?”
简兴:“这个仪式可能有多种形式?”
“不,不……”齐照醍醐灌顶道,“我懂了!不在这里——那个施展法术的人他不在这里!”
他的头开始坐痛,尖锐的耳鸣覆盖了听觉。
齐照捂着痛得快要开裂的脑袋,条件反射地闭紧了眼。
有的,我见过他,在哪里……是在哪里?
“伊雪勒……”
“是你吗?伊雪勒……”
梦中,他站在某人的背后,看前方的人探出双手,在空气中盲目摸索,很是无助道:“我求求你,不要闹了。”
这个人的头发留得很长,乌云般漫过腰际,穿着一件长度委地的黑袍,好像不知道他站在背后似的,胡乱地触摸着空气。
齐照慎之又慎地移步,在梦里也不愿靠近陌生人。
他胸前缀饰的珠玉随他的步子而摇晃,他一垂首,别在衣襟上的暗红宝石反射出灿光,闪着他的眼睛。
这细微的轻响惊动了前面的人,对方转回身,手捉住他的衣袖,“我抓到你了!”
齐照的眼眸里倒映出那张玉白的脸颊,伦珠笑容纯真,长发被风吹得微拂,宛若画中少女。
他的心脏遽然一颤,顷刻间石破惊天,山海倒悬。
“齐照,齐照。”任昳叫着他的名字。
“是他,是他……”齐照满头冷汗,急促地睁开眼,虹膜变得赤红。
“你在说什么?”
“不是他……不是他!”齐照攥住任昳的手,话语激昂道,“不是这个男人!是伦珠……伦珠才是恩持纳珠!他复活了他的王,赐予他和自己一样长生不死的神力……但是……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底下那具古尸没有腐烂吗?因为他根本没有死!”
“他做到了!只有他这个长生不老的人,才掌握着长生和起死回生术!他创造出了跟他一样永远不会死的人!他是靠这点来招揽信徒和教众的……这不是他为自己举行的仪式,这是他为教徒表演的一场神迹!”
“我们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