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二两糖茶

80、不舍

　　入夜，彤楼里红灯高挂，曲乐不绝，一如既往的喧嚣热闹。一众莺燕皆在前堂待客，竹苑深处倒是在喧嚣之外落得一片宁静。
　　柳缘的小屋里，红烟将一盘糕点中的芸豆糕挑着吃完，抹抹嘴，将剩下的往前一推。
　　“芸豆糕好吃，别的不好吃。”

　　柳缘在桌案边捻着笔头，正琢磨着写新唱词。

　　“谁家的姑奶奶，这么挑剔。”
　　他随口说着，将红烟推过来的盘子拿到自己面前，捡红烟挑剩下的糕点咬了一口。
　　“还吃么？再去给你拿点芸豆糕来？”

　　“不吃了，饱了。”
　　芸豆糕化在嘴里，甜丝丝的，红烟凑头去看柳缘写的词，看了几眼，又收回目光，四下寻了一圈，伸手把柳缘放在桌上的响板拿来玩。
　　响板的穗子是用上好的丝线做的，摸起来很是细腻柔滑，好似刚刚抹了桂花油的发丝。

　　“掌柜的对你倒真是有情有义，回来彤楼这些日子就让你养着歇着，也不用待客，倒是逍遥。”红烟闲闲说道。

　　“伤没好全，经不起折腾，待客倒要教客人不满意了。”
　　柳缘弯起眼睛笑笑。
　　“不如在房里多写写唱词。”

　　红烟听了一抬眼，目光沿着柳缘清瘦的轮廓扫了一圈，放下响板，凑近说道：
　　“原来你待客都是……要带回来的吗？”

　　红烟说得隐晦，但柳缘又岂会不知她在问什么。他停了下笔，一双桃花眼眯了眯，暧昧一笑，没有回答。待要接着落笔写字，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没头没尾地开了口：“跟弘泽可没有。”

　　红烟挑挑眉毛，哦了一声。柳缘望了红烟一眼，摇摇头笑。
　　“答师姐的问题还得多想几分，差一点便落了师姐的套。”

　　“谁套你了，我可没想那么多。”
　　红烟拿响板穗子甩他，柳缘笑着躲了躲，也不恼，继续写他的唱词。

　　提到李弘泽，自然便想起了青唐的事。红烟心情沉了下来，连方才芸豆糕的好滋味也散了干净。她望了望桌案那边握着笔杆认真思考的男子，心中不由失落起来。

　　与青唐离开安都，就再见不到他了。

　　她不能不管自己那个总叫人揪心的师弟，但对眼前这个人，竟也难以忽略心头的不舍。

　　这是真对他动心了么……
　　红烟撇过头，自嘲地笑了笑。
　　来去世间二十几年，安都本不不过是百千城池中无甚特殊的一座，可这人却偏要在此时此刻牵上她的念想，又在她的心上划出了一道道横七竖八的，属于安都的痕迹。
　　就是走，也走不出个干脆利落。

　　柳缘写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平时闲话甚多的红烟已经半天都没出声了。他抬头看了看，只见红烟愣着一双杏眼，盯着桌上的纱灯出神。

　　“想什么呢？”柳缘偏头看看，伸手在红烟眼前晃了晃。

　　“哦，没什么……”
　　红烟回过神，有些尴尬地蹭了蹭鼻尖。

　　“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柳缘温温然笑着，放下手里的笔。
　　“师姐想玩点儿什么？对酒，下棋，还是想听小曲儿？”

　　“没有无聊。”红烟道，“掌柜的都让你休养不叫你待客，我哪能还支使你来陪我玩儿。”

　　“待你与待客又怎能一样。”
　　柳缘说着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红烟旁边。
　　“新词写了一半，不如我给师姐唱一段，让师姐听听看好不好。”

　　瘦高的男人站在面前，遮出了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柔软的烛光藏在他的身后，在脸颊肩颈边勾出一抹淡金色的镶边。红烟没有起身，只是仰着头看着柳缘俊秀的脸庞。

　　“师姐不想听么？”
　　柳缘见红烟不说话，挑挑眉问道。

　　红烟就这么直直看着他，眉心微微一蹙，嘟起嘴唇。
　　“青唐喊我师姐，你们也都一起喊我师姐，我怎么就成了这么多人的师姐。”

　　柳缘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红烟这是找的什么茬。红烟盯着他的眼睛，眉头蹙得又深了些。

　　“我又不是没有名字……”她嘟囔道。

　　柳缘眨眨眼，随即软软一笑。
　　不管这姑奶奶找的什么茬，依着她就是了。
　　于是他蹲下来，微扬起头，对上红烟水汪汪的眼。萤黄的烛光没了遮挡，从柳缘身后笼罩上来，没入他的眼眸之中，凝成一点晶亮闪烁的光点。
　　红烟心头蓦地掠过一丝酸楚，只见面前的人薄唇微启，温醇的声音响在耳边，沁着融融暖暖的笑意。

　　“红烟。”

　　***

　　“青唐，青唐？”

　　傍晚，李弘泽见青唐对着桌上的饭菜发愣，凑头过去，欠欠地用手指戳他的脸。青唐回过神，刚要说话，半张的嘴里便被塞进了一块青瓜。

　　“想什么呢？饭也不吃，也不理我。”

　　“吃。”
　　嘴里的青瓜鲜脆清香，青唐嚼碎咽下，看向李弘泽。
　　“刚才走神了，你说什么了？”

　　“我说最近天冷了，本来答应带你去景春苑打猎的，看着是去不了了。”
　　李弘泽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待明年开春，鹿啊兔子啊都出来了，我们再去，好不好？”

　　“……好。”
　　青唐垂下眼皮，勉强维持着脸上浅淡的笑意，应了他口中的明年开春。

　　昼渐短，夜渐长，晚饭时分，窗外已然是墨蓝一片，不见天光。
　　一日又过去了，距离登基大典，只剩不到十日。
　　李弘泽在旁边无知无觉地说着闲话，青唐本该是搭上几句，可从喉咙到心口仿佛都被这初冬的寒意浸透，僵硬生涩着发不出声来。

　　“登基大典……可准备好了？”半晌，青唐方才艰难地问出一句。

　　“我不用准备什么，前天他们拿来新做的礼服让我试了试，做得倒是精细华丽，就是重得要死，到时候还要穿着这一身行头爬祭坛的台阶，那么长的台阶，想想都累的慌。”
　　李弘泽说着又给青唐夹了两块酥肉。
　　“多吃些，这半天了，你这一碗饭只少了一个尖。”

　　青唐笑笑没说话，将李弘泽给他夹的酥肉送进嘴里。

　　“这些天我看你都吃得不多，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李弘泽又问。

　　“没有，就是胃口有点不太好。”
　　青唐吃不下，却还是努力将那块酥肉咽了下去。

　　“脸都瘦了。”
　　李弘泽勾勾他的下巴，用指腹抚着他的脸颊。
　　“叫太医来看看吧，别是病了。”

　　“我没事的，养两天就好了，别担心。”青唐笑笑，又把另一块酥肉塞进嘴里，“登基大典去灵山祭坛，是不是要花上一整天？”

　　“应该是吧。”
　　李弘泽收回手，将自己碗里剩下的一口饭扒拉完。
　　“大典那天不能陪你了，你要呆得闷，就出去逛逛，找师姐，或者找柳缘，他会玩的可多呢，让他给你解闷儿。”

　　“没关系。”
　　青唐又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把碗往前推了推。

　　“要不是登基大典也是又长又烦没意思，我就带你一起去了。”
　　李弘泽握起青唐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腿上坐，双臂相交把怀里的人环着。
　　“你可知道，那灵山祭坛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曾经某次祭天大典上，祭司那祝词又臭又长，我正烦着呢，突然之间有一道光在白石柱上一闪。”
　　“我一抬头，一瞬间都心都不跳了，什么也都看不见了，整个视野里就只有一个远远的影子。我当时就想，这究竟是哪路天神下凡？眉眼长得比画上还好看，身手又凌厉得绝世高人一般，轻飘飘就跳了下来，披荆斩棘的，一抬手就呼啦啦撂倒一片。结果傻了好半天才发现……”
　　李弘泽笑嘻嘻地亲了一口青唐的鼻尖。
　　“这神仙原来就是我的心肝。”

　　“瞎说，那天我可没有对风林卫出手。”
　　青唐被李弘泽胡说八道逗得忍不住笑，笑了一会儿，又圈着他脖颈将脸埋了上去，悄悄藏起泛了水光的眼睛。
　　李弘泽只道他是害羞，温柔地亲他的头发和耳侧，手上捋着他后背的骨节。
　　“出没出手的，反正我们青唐最厉害了。但再瘦下去可就不厉害了，明日叫太医来看看吧，吃得这样少，又要瘦成纸片了。”

　　“嗯。”
　　青唐轻声应着，努力忍着几要溢出眼眶的泪滴。
　　舍不得，放不下，浸没在这个人温热的气息里，心里疼得好似刀绞。本来已经坚定的去意摇摇欲坠，仿佛在下一个吻落下时，就会彻底碎成粉末。
　　可他那么好，我又怎么能为了自己，拖累了他。
　　没了我，也就没人再逼他什么了吧。
　　青唐将下巴搭在李弘泽的肩上，闭了眼睛，一滴眼泪不小心滑落下来，消失在层层衣料之中，最终没能被李弘泽发觉。